柏桦的诗

柏 桦

柏桦的诗

柏 桦

倾听茨维塔耶娃

你们都说我浑身肌肉硬如钢

有什么用，五十年后，我们

将长眠地下。写啊，继续写

……每个手势都要保存下来

别见面，我的感情没有分寸

我是个剥了皮的人，一碰就疼

大哥哥，书信已经等于拥抱

爱就是烧，就是女性情怀轰动

依据浑身苦恨，我辨认出他们

我男孩的胸脯不会因号啕而起伏

人透过人，更透过我，爱上生活

我渴望一步踏上千万条道路……

小伙子正当十八岁，太幸福了

我们一见面就散步十五公里

魔术！我要你变成七岁男孩

再变成六十岁老头，白璧无瑕！

急，快速对话；急，韵律刚劲

急，逼句子缩成一个孤词——

誓言发冷，剃刀边边，音节爆破

急，喜与怒；急，与失恋人断交

音清澈么，听，折断骨头的咔嚓

写，以血的光速！感慨的尖叫

我那真得心应手的音素游戏啊

节奏当然一律是发烫的暴风雨

满嘴稀饭，继续说，我拒绝挣扎

窗外有株树，多好，我拒绝年龄

洗碗水交集着泪水，我拒绝心计

天棚上有一个挂钩，我拒绝障碍

我该谢谢谁呢，拜托了，苏维埃

洗碗成为我最后的、唯一的前程

百年后的读者注定会忆起我这黑人！

她吊死后的一秒钟依然是一个诗人。

①“大哥哥”指帕斯捷尔纳克。

②“黑人”是茨维塔耶娃多次提及的一个重要意象，她说过“诗人都是黑人”的话。黑人在此不是指肤色，而是意指诗人的“地下工作”（或神秘工作）性质，再说得通俗些：诗人是没有户口的人。她还说过普希金也是“黑人”等类似的话。

下午，养老院

在养老院，人除了坐着

还能做什么呢？等待那

无尽的下午需要来消磨

而生命对于下午已晚了

缺了清晨，人反复诉说

血流得慢，人重习走路

黑夜里，人认不出风吹

今生词与物终是人与物

永日不可暮？而人是谁？

某人少年时耕芋脸且白

某人老了，洗衣手亦洁

悲哀是因天气引起的吗？

此地如北欧，冬日漫长

人坐着，怀念年轻的太阳

①“永日不可暮”，见杜甫《夏夜叹》。

②“洗衣手亦洁”，为胡兰成的一幅书法。

秋日即景——西南交大镜湖

多少诗，我只写给年轻人看

但必须要有几首，专为老人：

因为口含牙签的教授正说粤语

因为科学家的哥哥还在抽香烟

——箭牌！从机场免税店买来

秋日正午的阳光绿得亮又暖呀

成都难得。这时，我总会想起

三十四年前的广外，某个男人

推着婴儿车走过无人的林荫路

他是来自日本的另一个鲁迅吗？

银杏之黄，漂亮！树叶擦刮水泥

地面，发出清脆的铁器声，好听！

幼儿园前，娇羞的当然还是儿童

不是熊猫。我是否应来碗铺盖面？

矮子一颗，青天下巡逻，为了汽车

也为校园的秋天。练剑人消失经年

平台吹风。别释义，请升华，突然

我发现随身带笔的是秘书，不是诗人。

①“广外”，广州外语学院的简称。

安徽人——兼赠吾友赵楚

古籍只适合安徽人读，

也应该只让安徽人读。

安徽，我心的故国呀！

你的一生，诗歌说尽：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这是曹孟德的命运吧？

为此，念咒有了必要：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也是余英时的命运。

①“来日苦短，去日苦长”，出自陆机《短歌》。

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出自《后汉书·冯异传》。日出东隅，故以“东隅”指清晨。《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

③曹孟德、余英时、赵楚，皆安徽人也。

一个中国读书人的一生

那时（一九七零年代末）我们无书读，

就读生物学，爱上了牛满江——核糖核酸

——鲫鱼、鲤鱼、金鱼，动物胚胎移植

很快，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来了

天路历程、名利场、丘吉尔回忆录来了……

中年，我们去了天真，喜欢上了保健品

——“太阳神”之后呢，晚年说来就来

回光返照中，我们干劲冲天、闻鸡起舞

岂止太极！又当老师又当学生，那个忙呀……

密 林里我们迷上了在双树间演法，双树下听法。

①《翻译名义集》：娑罗树，东西南北四方各双，故曰双树。“双树间演法，双树下听法”从杜甫《酬高使君相赠》中二句化出：“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另参见《涅槃经》：“世尊在双树间演法。”此诗末句是说很多中国读书人老了就去信佛。

忆少年

八岁，我几番在公共汽车上过夜

在成堆成捆的邮包上仰望星空

（法国革命和荣昌有什么关系）

整整一个冬天，我的历史知识从

1962年出版的一本小书开始了

——《辛亥革命》！

什么是兴中会，什么是同盟会

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

一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放学回家的石阶上，我想得出神：

那些黑色、灰色、黄色的大衣……

那些南京临时政府的参议员……

后来，

在一本苏联画册里我认识了美

在儿童医院我爱上了亭台楼阁

是李医生吗？还是我青春的母亲？

如今我放下责任，不再回忆这一切。

话本与言子儿

“青春之盐”我不关心。我只牢记

没有与古树面晤过的人不值得交往

清晨富贵，接着正午如银，很快，

白日在镶着金边格言的晚餐里结束了

怎么啦，水绘仙侣还在继续……

他俩死了三百年，又复活了十小时

如皋，有虚无，就有永恒。重庆

风雨去病，言子儿便口若悬河……

有感受，无智慧，又有什么要紧呢，

二者都短暂如脾气。夏日隆隆……

人命——新如时间。冬天一过

能够站着沐浴春天的人是一个长沙人。

能够玩睡着走路的人肯定是一个日本人。

①“水绘仙侣”，指我写的另一本书《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

②“如皋”，以水绘园闻名，水绘仙侣——冒辟疆与董小宛——就曾生活在这里。

③“言子儿”，重庆方言，指所有重庆土话，有一本书就叫《重庆言子儿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