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
从描述者中破壁
◎刘大先
用一句俗话来说,我和徐刚在认识之前就“神交已久”。在刚刚工作的那些年头,我在摸索自己学术路径的四处乱撞中,写过一些影视评论,那时候我们就已经时常在某些期刊杂志上“碰面”。虽然他的名字很普通,见得多了,自然留下了一些印记。真正认识可能是在2013年某个已经记不得什么名目的会议上,因为都属于“后学晚辈”,所以发言的时候都已经快到会议结束了,草草了事,无法展开论述,所以彼此应该都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会间闲聊,才恍然想起,我们其实早就“同台献艺”过。
徐刚的性格并不张扬,不会主动挑起一个话题,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是沉默寡言的那类,却也从来不会成为话语的中心。我们一起参加过很多会议,还千里迢迢一起去过新疆两次,却回想不起来任何特别的故事,他似乎是“去戏剧化”的。不过,渐渐熟悉起来后,才发现他的低调中有种出人意料的锐利,表面看上去木讷的背后有另一面——一种冷幽默,常常恰到好处地敲边鼓插话,形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点。这其实也是他写文章的特点:中规中矩,合乎规范,周延又完整,猝不及防的时候忽然跃出一个明确而犀利的观点,让人眼睛一亮。这种风格称得上文如其人,也许跟他的经历有关——“从县城出发,途经省城,再到首都”,在名校读完博士,到艺术研究院工作,又调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并且以出色而勤奋的写作顺理成章地成为“80后”批评家群体中出类拔萃的一员。像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按部就班的人生一样,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也许会遭遇一些微小的龃龉,但谈不上坎坷,而几乎一帆风顺的学院训练和自我教育奠定了他此后从事文学批评的坚实基础。
这种性格和成长过程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批已经崭露头角的青年批评家的共同经验,因为从学院中来,并没有沾染太多江湖气息,因而持论往往中正平和,但该犀利的时候也会锋芒毕露,显示出未被世故化的锐气。很多时候,我会在他的发言和文章中感到心有戚戚,这可能源于我们相似的文学观念和批评理念:“批评不仅仅是要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或者仅仅乐于阐释,批评也是批评家借由认识这个世界,并经由身处的这个世界来反观自我的方式。通过文本阐释世界,进而在实践的层面探寻一种新的历史的可能。因此批评从来都不是判断或鉴赏某个作品……它面对的不仅仅是语言的纹路和肌理……更要面对整个丰富而驳杂的外部世界,在更高的意义上阅读历史和社会。”这种观念使得常被讥讽为浮薄的当代文学批评在他那里变得结实而有力。同时,他给我感觉也很切合我对于自身形象的期许:刚毅木讷近仁。
博士论文一般是我们这类所谓学院出身的批评家的学术起点,徐刚的《想像城市的方法——大陆“十七年文学”的城市表述》就是一篇典型的规范之作,通过考察“社会主义文学”与“城市”这个资本主义“场域”之间的冲突、顺应、分野的意识形态聚合过程,来探求一种“社会主义城市”的文学表达。而在徐刚的分析与申论中,其实也隐约指向为分析1980年代中国社会转型提供一种解释的依据,从中可以窥见他的批评理路中“历史化”和“政治化”的底色。在文中,他将社会主义城市类型做了简明的划分:从消费到生产、从个人到集体、从市民到人民。这个社会主义文化的变革,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形成双向的互动,乡土中国在现代性的规划中必然要进行工业化改造,在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过程中进城的干部和农民也发生了自身的变化——“进城的故事”凸显出不同个体的焦虑和应对。徐刚通过《龙须沟》等文本的解读和结合城市改造史料的分析,揭示出现代性对于景观与秩序的追求;通过改造妓女的实践,凸显了卫生现代性和城市文明病的疗救举措。而城市固有的消费属性,也在新的时代面临着空间的变革,从营业舞厅到机关舞会的移风易俗之中,他发现消费主义幽灵和欲望的徘徊不去,这是革命伦理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冲突。正是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缝隙之间,社会主义城市文学书写的复杂性也袒露出来。他敏锐地将文化政治话语纳入到对生产型城市的建构、工业风景与劳动乌托邦、激情与理性的分析当中,实际上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与弗洛伊德的脉络连接起来。
这里显示出徐刚的方法论,一种偏于左翼理论的倾向和“文化研究”的立场。如同他后来在阐述自己的批评观时候所说,“文化研究”除了“以文学的方式解读文化”之外,在很大程度上还包括“以文化的方法阐释文学”。就后一种意义而言,指的是文学研究不再停留于文本本身的分析阐述,而是转向了政治、经济、思想的评论研究,以及由此而来的学科交叉“合围”。在此,以经典作品分析为基础的传统文学批评开始极为明显地转向以考察各种形式的文化实践为基础的文化研究,这是一种在新一代批评者那里几乎形成趋势的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徐刚强调文化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于,“以政治批评的方式唤起文学研究中日渐失落的核心要素,这才是重建文化的社会批判能力的必经之途。在当今时代,我们或许只能通过郭敬明的电影《小时代》,而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小说,来触摸我们这个‘大时代’的蛛丝马迹。在这个‘去政治化’的年代,唯有文化意义上的研究或批评才具有重新焕发出‘发现政治’的批判活力,从而导向一种具有生产性的政治批评的形式。”后来即便徐刚没有再继续“十七年”文学的研究,而转入到更为贴近当下的文学现场批评,但最初打下的根基却使他的观点牢牢地锚定在革命、后革命以及后革命时代的焦虑等议题上。
《后革命时代的焦虑》是他跻身“80后批评家”群体的一本论文集,包括“当代文学研究”和“作家作品阐释”两个部分,前者延续了他博士论文的部分思考,后者则聚焦于当下文学现场的生态与变迁。他在马原的《牛鬼蛇神》对于诸多“前文本”的重复中发现了先锋记忆的缅怀和溃散,在格非的《隐身衣》中一瞥时代的精神状况,进而“思索这个时代知识的高贵与纯洁,世界秩序的混乱和人心溃散的命运。在洞悉这个时代精神分裂的本质之后,尝试寻找某种根本的解决之道”。我们这个时代正是所谓的“后革命时代”,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崇高的意识形态经过一系列过激试验后土崩瓦解,旋即进入到一个利益与欲望至上的氛围之中,众人纷纷拥抱散发氤氲腐败气息的日常生活、人间烟火和一地鸡毛。在这个语境中,怀抱理想残片与隐秘激情的有识者难免不生彷徨与抑郁之感,如何在这种黏腻连绵的酱缸中竦身突围,是徐刚念兹在兹的内在冲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外表宁静乃至普通的青年骨子里保持了一种理想主义的底色。这种底色,使得他能够摆脱了一般文艺青年那种轻浮,也远离了时下文学批评常见的言不及物,而将锋芒直指形形色色的“纯文学”、去历史化和去政治化话语。
这种理念可能是我们这代真正有见识的文学批评者的共识,时易世变,曾经的文学话语面临新的环境时必须要做出新的应对,而很多在80年代文学话语中熏陶出来的批评者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刻舟求剑,还在像个水果零售商一样斤斤计较于人性救赎、历史还原、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之类词语和概念之上,用黄纪苏略显刻薄的话来说,有些知识分子在思想解放起初形成的理念在晚近三十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思想上他们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会址上原地踏步了几十年,踩出的坑都够把自己活埋了”。知识分子的“精英化”其实根底里是脱离现实、不接地气,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浮游的阶层,或者成为帮闲或者成为帮忙,利益集中与群体化之后日益偏离了批评最初的梦想,而更有一些人云亦云的“平庸之恶”者与他们口中宣称的“现实关怀”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而不自知。每当我看到一些自诩真诚的批评者未经反思地大言喧天做“抵抗”姿态的时候,总是感到巨大的尴尬。而徐刚这样的人,孜孜矻矻谨言慎行,并没有轻易倒向某个立场,倒是在做一些切实的工作。
没有过早地圈子化与世故化,是我欣赏他的地方。北大毕业有一批青年才俊,徐刚也置身在这个同人性质的团体之中,就我有限接触到的这个松散的群体中的同人而言,大家似乎都还保留着自我反思这种可贵的品质,也有着独立于权力与商业利益之外的思考。文学在我们这个时代无疑已经不同于现代民族国家建立早期时候的形态,也不同于社会主义体制化生产时代,现在所处的环境是一种难以用清晰的语言界定,但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的一种混乱的状况。几乎没有一种关于文学的共识能够统摄起我们时代的文学从业者四分五裂的见解,每一种处于不同价值观、世界观与立场的话语都在争夺自己表达的空间。这种混乱对于有雄心的批评者而言,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同时也孕育着丰富的生机。
徐刚将自己即将出版的书稿命名为《虚构的仪式——同时代文学片论》,就是试图在“同时代”中树立一种批评的标尺。阿甘本在《何谓同时代?》中说:“成为同时代人,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勇气问题,因为它意味着不但有能力保持对时代黑暗的凝视,还要有能力在黑暗中感知那种尽管朝向我们却又无限地与我们拉开距离的光。”徐刚特别指出,相较于“当代”或“当下”这些词语的抽象与模糊,“同时代”更能传达文学叙事那微妙难言的时代感和共在感。按照我的理解,他是将自己评论和批评的文本与作家放置在一种贯通了纵向历史脉络与横向全球视野的比较中来进行论断,而不仅仅是评点式的、感悟式的读后感。这是一种学理性批评,知识分子式的批评,而不是文人鉴赏式的、文人式的批评,区分知识分子和文人似乎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事,也不是这篇短短的印象记所要解决的问题。我只是想强调,知识分子式的批评,不仅仅有着介入式的冲动和激情,更要有着历史化和总体性的视野。这个说起来简单,实践中却并不容易,它要求的是即便是面对任何一个单一的作品,也要调动所有的知识积累和理论储备,建立起这个文本与世界之间的关联,它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的星球,而总是关系性的存在。有了这种自觉,批评者才会走出“经典化”的迷思,不是只评论“好的文学”——我觉得那是一种无知、自私和懒惰,而是将那些“不好的文学”也视为一种文化产品和现象,从中发现我们时代文化的真实样态和精神的秘密。
这当然是一种理想的批评场景,我并不认为徐刚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他的研究范围集中但并没有局限于当代文学,也旁涉当代电影和文化,结集在《影像的踪迹——当代电影的文化政治阐释》中的许多短文,有的就有失偏颇和单薄,可能是囿于发表空间的原因,也是在练习写作的过程中必然的阶段性现象。我有时候倒觉得“悔其少作”是一种后来的矫情和伪饰,“不悔少作”倒是坦荡的表现,就像鲁迅所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不过是苍蝇”。因为即便在某些不完美的文章中,徐刚也显示出了自己的个性和勇气,那种“片面的深刻”远胜四平八稳的中庸。作为一个湖北人,徐刚既有“九头鸟”的那种机灵睿智,也有楚人“不服周”的硬气。如果说学院塑造的逻辑和严谨是徐刚批评的一个特点,勇气是他的一个优点。比如,他对贾平凹、阎连科这些文学大腕的批评,就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他批评《老生》将历史书写成巫言、暴力、血腥与死亡的粗糙,强调“中国革命的难题性要求我们要不断地回顾鲁迅关于‘革命混着污秽和血’的提醒,在文学创作上,也要直面这种难题性,因此如何理解革命自身必然携带的‘污秽和血’,而非简单地在‘重述’历史的潮流中反过来用‘污秽和血’整个地取代‘革命’,这是需要小说写作者认真思索的问题”;批评在《炸裂志》中,“阎连科精心建构了一个寓言,一个似是而非的发展主义的寓言。他试图以此彰显作家在文学的‘胡言乱语’之中‘独特’的‘政治发现’。其中不乏令人惊奇迷乱的文学性手法,其‘政治性’或许也并非有意对所谓‘中国模式’的诋毁,但他颇为自得的批判主义论调,却也极为巧妙地汇入到当下无数‘看衰中国’的声音之一种。”可见其洞察之精准、判断之敏锐,并且包含了难得的清刚猛健的古风。
齐格蒙特·鲍曼在梳理知识分子的源起和流变说,“‘知识分子’一词在20世纪初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为了重申并复兴知识分子在启蒙时代的社会核心地位,重申并复兴知识分子在启蒙时代的与知识的生产和传播相关的总体性关怀。……‘知识分子’一词乃是一声战斗的号召,它的声音穿透了在各种不同的专业和各种不同的文艺门类之间的森严壁垒,在它们的上空回荡着;这一个词呼唤着‘知识者’(menofknowledge)传统的复兴(或者,可以说,这一词唤起了对于这一传统的集体记忆),这一‘知识者’传统,体现并实践着真理、道德价值和审美判断这三者的统一。”而我们身处的时代,在他看来知识分子的身份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型,即从现代的立法者到后现代的阐释者的角色变化。不管鲍曼对于“现代”与“后现代”的划分是否合理,他的描述倒是恰如其分地呈现出一种可见的现象。从当下的文学批评来看,情形可能更有新的变化,那就是我们的批评者不仅不再是文学的立法者,甚至连阐释者的位置也岌岌可危,很多人已经沦为了描述者和自我抚摸者。他们满足于对于文本内部及既成文学观念与技巧的描述和铺陈,也许做得最好的已经做到了“入乎其内”,但能够做到“出乎其外”的超越性批判的则凤毛麟角,甚而有些批评仅停留于乐此不疲地咂摸品鉴,从而使批评变成了一种不具备生产性的趣味展示,实际上窄化和矮化了批评的形象。
如果我们承认批评者是一种知识分子,那么就一定要走出描述者的藩篱,进入到从文本、个案、现象之外的更广阔的空间。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徐刚的努力道路是一条值得奋进的方向。他最精彩的那些作品,体现出融合繁复的左翼理论与贴切的文本细读的特色,在文本细读的支撑下,水到渠成地得出自己的结论。当我们已经很难再有信心声称要为文学立法的时候,这种努力无疑是一种突破描述者、注解者困窘的尝试与实践。徐刚尚且年轻,他的批评是一代人重新发明批评的群体性冲动的折影。时间将会证明,只有超越于狭隘的眼界、鄙陋的品味,批评才能避免成为邪僻趣味的展示者、商业化中的推销员、某种单一政治意识形态宣教者的可悲处境,而重获自己的生机。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