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武
快过年了,在寒风嗖嗖的黄昏,我带着妻儿回到了久别的老家。大黄狗欢蹦乱跳,小麻雀叽喳喊叫,寂寞的老屋顿时热闹起来。
吃罢晚饭,村里的大喇叭哇哇哇嚷了一通。母亲挠挠花白的乱发,说:对了,晚上队场放电影,上午就喊过了。
哦,到队场看电影,多么难忘的经历,多么美好的回忆!我陡然亢奋道:走,咱们看电影去!可儿子只顾埋头刷微信,老婆笑我头脑给冻坏了,母亲说电视里也有电影呀,你要看就快去快回吧。这样我只好独自出门了。
四下里黑咕隆咚的,房屋、树木影影绰绰,阴森怪异,也不见人影,只有叽哇怪叫的西北风。遥想当年,一来放电影,家家带舅奶、接姑姑,小孩子早早去占位子,饭都吃不迭,那真是人欢狗叫,过年似的热闹。为了看电影,能成群结队地跑上头二十里路,什么《闪闪的红星》啦、《渡江侦察记》啦,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却总是乐此不疲。走着想着,很快便来到了村部。
村委会新建的办公楼灯火通明,老远就听到里面的咋呼声。门前,放置于三轮车上的小巧的放映机,射出一道炫目的光柱。靠在公示栏上的布幕被风吹得直晃悠,哼哼唧唧的大肥猪便飘飘悠悠的,似跳太空舞呢。周围却空荡荡的。
我走过去,见一人蜷缩在三轮车旁,不禁伤感道:也没人看,还放它干吗?
那人裹着棉大衣,戴着老棉帽,脖子上还绕着大围巾,臃肿得像个孕妇。听到声音,他抬起硕大的脑袋,现出粗黑的浓眉,憨厚地笑笑,慢悠悠道:送电影下乡有任务,有卫星定位监视呢。
他有三十来岁,模样、声调活像过去电影队的老马。一问,果然是老马的儿子小马,便感觉格外亲切呢。
我指着那大肥猪,没话找话道:这是加映吧?
对,这也有任务,科技下乡嘛。也许太冷清了,小马还是乐意与人说说话的。
有个屁用!前面光柱下突然有人插了话,却是家里三娘。她矮小黑瘦,是个瘸子,团缩在小板凳上,像只丢弃在夜色里的破口袋。
我向她问了好,她翻起玻璃眼,歪头费力地瞅了又瞅,才认出我来。向我诉苦道:今年养了两头猪,一算账,还倒贴百把块,你两兄弟死活不让养了。
哦,他们回来了吗?
嫌回来费钱、费事,都不回啦!唉,家里电视也坏了……
嗵,办公楼大门开了,走出几个人,闹嚷嚷地蹿到山头昏暗处,哗哗哗地撒尿。完毕后陆续往回走,有人气吹吹道:操,抓了起手听都没和,放屁砸脚跟啦!喂,放完了吗?鬼吵鬼闹的,真晦气!
咦?你这甚觉悟啊?看看电影,受受教育,既富口袋也富脑袋,两手都要硬嘛!这是村主任赵大叔的声音,他又朝这边喊,小马,放的甚片子啊?看到了我,又热情道,回来啦?来,到屋里暖和暖和,有空调。我说声谢谢,而小马应声哇啦一嗓子,我在旁边都没听清,好在赵大叔也并未当真。
几人相拥进门去,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了,却掩不住哗哗哗的洗牌声、喊叫声。要过年了,难得相聚放松一下,神鬼三天赌,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风儿如针扎,我给冻得直哆嗦,想转身回去,但看着小马吸溜起鼻子,仍不收场,便干脆挤他旁边,陪他嚓嚓呱。我说了他父亲当年的情形:一进村子那是前呼后拥,比公社书记还神气,常给大队干部灌得大脸红通通,像只红灯笼……
咣!布幕掉下了,还像猪崽似的直跑。两人合力捉拿,才将它重新挂起来。放到科学配种了,一头健壮的骚猪正趴小母猪屁股上快活地忙着呢。
三娘又嘟囔道:演得轻快!春上咱家配种,牵去几次都没爬上,费好劲啦!
加映放完了,小马伸手摆弄一下,开始放正片,比过去省事多了。正式片竟然是张艺谋导演的《我的父亲母亲》,我忒喜欢它了,也不知看多少遍了,没想到竟会于此时此地与它相遇。哦,那清纯美丽的女主角、那美轮美奂的画面、那如天籁般美妙的乐曲、那朴实感人的爱情!
呦,这丫头多俊!三娘生怕我们听不到,用力扯着嗓子喊,那时,你三爷是个大木匠,手艺顶呱呱!之前,倒也教过书呢,人家叫他三先生,书教得呱呱叫……嘶哑的声音几乎一出口就被风儿吹散了。喊着喊着,她便抬起衣袖擦起眼睛来。
小马捅捅我,朝三娘噘噘嘴,嘻嘻地笑。
三爷去世多年了,三娘定然触景生情,被感动啦。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啊!
章子怡扮演的母亲抱着饭罐子,疯狂地追着父亲,摔倒了,饭罐子摔碎了……
我的眼睛又湿润了,而前面响起了啜泣声,哦,三娘竟然哭开啦!
卧槽!甚破片子!一个衣着洋气的小青年闯了过来,酒气扑鼻,朝着小马嚷,没个床戏,有甚看头?甭糊弄咱乡下人!说着,歪歪扭扭地向办公楼晃去……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我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说天冷赶紧回去睡觉吧。我不忍让母亲操心,便握着小马肥厚的大手,说声多保重,就告辞了。
三娘望望我,叹息道:不看完,可惜呦!她的老眼上挂着泪珠,在电影光的映照下,像珍珠般晶莹闪烁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电影场里的小马和三娘,鼻子阵阵发酸,泪水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