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方
麦秸船
○罗新方
阴霾了多天,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三天三夜。洪河上游,石漫滩水库决堤,水头高达三丈,猛兽一样,向下冲去,处在石漫滩下面的田埂水库也随之决堤。
两个水库的水,瞬间填满河床,冲进田野,冲进村庄,高大的水墙像万人马拉松比赛的起跑,顷刻间,河床、田野、村庄一片汪洋,屋如漂叶,人为鱼虾,哭爹叫娘,各自奔命,那是一次骇人听闻的洪灾。
姑姑家小申庄正处在洪河岸边,两面环河;姑姑、姑父,表哥、表弟、表姐一家七口人,洪灾发生三天了,一直没有音讯。沾亲带故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到我们家躲水灾,母亲好像就没有离开过灶膛,为一波一波躲灾人做饭,米用完了,面用完了,就熬山芋粥,南瓜粥,凡是能果腹的,能想到的都用上。
爷爷茶饭不思,夜不能眠,让父亲去打听姑姑一家的消息,父亲去了一次又一次,马不停地,东跑西跑,逢人便问,始终打听不到姑姑一家的消息,碰到姑姑同村的人,以为总能够打听到确凿的消息,但他们一个个总是摇摇头不言语,阴着脸咂咂嘴,不详的预兆一次次袭上父亲的心头,却不敢给爷爷说。
等水势下去了,父亲和母亲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地向姑姑家走,母亲特别胆小,本想父亲一个人去,最终还是不放心,走着走着,母亲猝然妈呀叫了一声,抓住父亲的衣服蒙着脸,父亲愣了一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的尸体躺在泥淖中,上身白衬衣,下身绿裤子,脚上一双球鞋,父亲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汩汩流淌,母亲直流泪,也不敢抬头,一路上遇到的尸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也不知有多少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是哪里人,也认不出是哪里人。牲畜的尸体也不知有多少具,人的尸体和牲畜的尸体混在一起,开始腐烂,开始发臭,走到姑姑的家里,房子倒塌了,树冲倒了,牲畜死了,一院子的淤泥,东喊一声,西喊一声,没有人答应,也看不出生命的影子,邻居家也是一样,父亲和母亲蔫头耷脑地,拖着疲惫沉重的双脚往回走。
还没到村子,爷爷已经在村口迎着;还没等爷爷问,父亲就说,打听到了,姑姑一家在被冲到二十里外下游的一个村子上,有人看到了,爷爷似信非信地听着,伫立在村口,向姑姑家的方向出神地望着,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岂知这是父亲和母亲事先编织好的美丽谎言,一路上遇到的情景,父亲、母亲一个字也没有和爷爷说。
第二天早晨,晨曦的露珠还没有褪去,父亲早早地赶路去寻姑姑一家,爷爷说,你带点吃的吧,也不知道她们几口人这几天摸嘴里一口饭没有?母亲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累的实在走不动了,只得让父亲一人去。父亲拿着干粮,孑身一人,刚走到姑姑家村口,就有一人跑到父亲身边,是姑姑家的邻居(知道父亲是姑姑的哥哥),对父亲说,我和强(姑姑家的大表哥)几家大人小孩42人,大水逼近时,我们都站在粪土堆上,哪高就往哪上,水一直往上涨,把一个长方体的大麦秸垛漂起,冲到我们面前,有人说,快上麦秸垛,说时迟那时快,十八二十的男青年分工,有在上面拉的,有在下面做人梯的,上面拉,下面推,还有把小孩子直接往上扔的,刚上完,麦秸垛就被水漂了起来,成了脱掉缆绳无舵手无航向的大船。
当时,恰逢农历七月初一,深更半夜的,黑魆魆的夜色中,一任洪水排布,顺水势而下,水领到哪里,船行到哪里,不知道是河床,是田地,是村庄?汹涌的洪水翻腾着,肆虐着,看不到目标,看不到方向,整艘船成了没有终点,没有码头的流浪汉。
麦秸船时而平稳,时而颠簸,时而猝不及防地向全船人喷水,各个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麦秸船会不会突然翻脸。姑姑开始许愿祈祷,祈求上天保佑平安,心里默念着:我们祖祖辈辈,行善积德。
不知是姑姑的祈祷,还是爷爷的积德,麦秸船在洪水中,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人们依稀觉得船慢得多了,缓缓的,听话似的,平平稳稳地徐徐向前,不再颠簸,不再猖狂,终于船到码头似的,慢慢地搁浅在泥滩里。
一问,知道是距离小申庄十多公里的王庄,人们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麦秸垛上四十多人,没有救生设备,也不知道洪水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完全身不由己地在颠簸惊吓中熬过了十七八个小时,麦秸垛成了他们的救命船。
小申庄不大,约莫四十多户人家,很多人在洪水中不幸遇难。姑姑家因为麦秸船而全家平安,麦秸船成了小申庄的救命船。年幼的表弟当时还不到一岁,还在姑姑的怀中做着梦呢,大表哥不由分说,从姑姑的怀中抢过来,抓住他的腿脚就往麦秸船上扔,我至今仍暗自佩服大表哥不偏不斜,不远不近的神奇功夫,有好几次,我都想问问大表哥是怎么练的功夫,是哪来的天大的胆量,那可是他的亲弟弟,真不敢想,万一扔过头了怎么办,黑灯瞎火的,怎么找,洪水能给找的时间吗?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四十年过去了。这个谈水色变的日子却永远镌刻在姑姑的心里,镌刻在表哥表弟表姐的心里,镌刻在所有经历过那场水灾的人心里,成了永远的噩梦。
姑姑和同坐麦秸船的几户人家,忘不了坐麦秸船的地方,忘不了那麦秸船,承载他们的麦秸船早已被生产队打成饲料喂牛了,无法找回,可每年农历七月初一这一天,无论是阴是晴,是风是雨,他们都要聚集在乘麦秸船的地方,不吃不喝,找到附近的麦秸垛,面向麦秸垛,齐刷刷地跪下,叩头,谢恩!仿佛所有的麦秸垛,都是他们的救命船,后来,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田地包干到户,没有那么大的麦秸垛了,大麦秸垛变成了小麦秸垛,姑姑还是带领大家,在七月初一那一天,行叩头大礼,如今,八十五岁的姑姑,腿脚不好,耳朵不好,记忆力不好,腰弯成了弓字,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似乎都忘记了,唯独每年七月初一的叩拜大礼不忘。
如今,石漫滩水库、田埂水库,重新建了起来,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大堤,可以通汽车,供人参观,坝堤上专门设有人行观光带。但我仍然不敢见水库,甚至讨厌水库,憎恨水库,但我爱麦秸秆。
只有麦秸秆,年轻的时候支撑着麦子生长,给麦子提供养分;等麦子长大了,饱满了,熟透了,它的任务完成了。收完麦子以后,它便任人工割,任机器碾,任人丢弃在麦田里。但一根根麦秸秆堆在一起,垛在一起,团结在一起,压实挤紧,就能垛成三层楼高的大船,洪水撞不散,冲不垮,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不离不散,承载生命,摆渡生命,默默无闻地给大自然,给人类一次又一次馈赠。
我深爱着麦秸秆,那是我们生命的麦秸秆——麦秸船啊!
罗新方,1970年生于河南西平,2007年毕业于徐州师范大学英语系。高级教师,无锡市惠山区教育系统作家协会秘书长,长期从事传统文化经典的现代解读与传播,多篇论文、随笔见诸报刊、杂志,尤喜散文写作。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