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高考:人生命运的转折

2017-11-13 19:09杨占平
山西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大学同学学校

杨占平

一九七七高考:人生命运的转折

杨占平

一个载入史册的消息

1977年深秋的某一天,大学招生恢复考试的决定公布了。这个决定从后来陆续解禁的相关资料中知道,是邓小平先生从国家长远战略意义考虑,力排众议,果断做出的;也是十年“文革”动乱结束后,国家政治领域拨乱反正、精神领域思想解放、教育领域正本清源的成果之一。我后来查了一下,准确地表述,是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公布的中央决定。

这个载入史册的消息,对于刚刚走出十年动乱还心有余悸的中国民众,尤其在教育界和知识界,是一个极大的震动,对于整个社会生活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因为,这个决定改变了此后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的人生旅程,而许多当年参加高考并被录取的幸运儿,经过几年大学系统学习,具备了厚实的基础,毕业后补充进亟需人才的各条战线,挑起了振兴国家和民族的重任,在各行各业都是骨干,为国家消除“文革”后遗症,经济快速发展、科技不断进步、文化逐渐强盛做出了特殊贡献。

那时,刚满21岁的我,正在老家的一所中学做高中代课教师,教语文和政治课,还当着50多名学生的班主任。说来有点荒唐,用时下年轻人的话只能是“传说”,因为我才是个高中毕业生,居然敢教高中;更荒唐的事又要发生:跟自己的老师、自己的学生一起去考大学。这种带有“传说”色彩的事情,大概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得到的时代“馈赠”吧!

先说一下“荒唐”事的过程。我是1974年初从这所中学高中毕业的。那个时候,虽然已经到了“文革”后期,但学校教学秩序仍旧不正常,高中学制只有两年,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参加“学大寨”劳动或者其他各种社会活动。没有高考目标,没有教学规范,不少老师不知道该如何传授知识,许多同学的读书兴趣也不大。我却特别下功夫,为数不多的教科书,根本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望,还把哥哥姐姐“文革”前的高中课本找出来做习题,念课文。功夫不负苦心人,我的学习成绩是同学中突出的。

如此努力学习倒不是我有多么高尚的理想,或者能预知后来要恢复高考,而是因为我家成分是中农,在那个以血统定终生的年代,中农子女是好事轮不上、坏事也没有的阶层,家人和亲戚中有被打成“右派”“走资派”者,却没有一人做小队、大队、公社干部的。大学停办几年后,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恢复办学,但招生制度却是实行所谓“贫下中农推荐,政治审查”的办法,主要体现在大队和公社干部的权力上;同时,要严格查看家庭成分,考察“政治表现”,调查亲戚状况。这种招生“制度”是全世界教育史上绝无仅有的,当然,也是短命的,却是实实在在影响了无数人的前途。我的家庭出身,我的社会关系,决定了永远不会获得被推荐上大学的资格。然而,大学梦一直萦绕心上,试图想以出众的文化课成绩让手握大权者心动,期望出现奇迹。

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看着每年那些幸运者被推荐走进大学校门,成为工农兵学员,我的大学梦一点一点地毁灭了。别说被推荐上大学,就是每年一度的部队征兵,我因不是贫下中农子女,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至于进工厂当工人,到商店做售货员,几乎想都不敢想。一腔报效国家的热情,一次一次地受到打击,只好回到村里成为一名不合格的生产队社员,老老实实干面朝黄土背靠天的“事业”了,重复做锄地、积肥、收割庄稼、修水库之类笨工,稍为有点技术含量的活计,比如摇耧、赶车、下种,根本轮不上我,而且常常被作为嘲讽对象,永远当不成“好后生”。我辛苦干上一整天,由于不是全劳力,那是挣不到10分的满分,只给8分工,年终折合成分红款也就四五毛钱。

高中生教高中

大约过了将近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有位顺路人给我捎来一封信,是我就读中学校领导杨校长亲笔写的,他让我去一下学校,没说什么事。对前途彻底失望的我,从毕业后再没有进过一次校门,更没有跟任何老师有过联系,实在想不出杨校长让我去能有什么好事。我跟队长请了一天假,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去了熟悉的校园,直接找到杨校长的办公室。

杨校长一见我,微笑着问:“你毕业两年也不来学校看看?现在做什么事呢?听说你们班的不少同学当了民办教师、赤脚医生、售货员,还有被推荐上了大学的、参了军的。你当时成绩很好,应该有所发挥嘛!”

我苦笑着说:“杨老师,您说的这些都没有我的份,我每天下地干粗笨活,挣8分工。”

杨校长叹息着说:“现在就是这样,学习好不一定能有好工作。”接着,他转了话题:“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咱们学校今年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要多招两个班的学生,原有教师不够用,正式教师一时又分配不来,就决定从往届高中生中找几位代课教师。我们查阅毕业生档案,看到你原来学习成绩不错,人品也好,计划让你来,你看行不行?”

一听是这事,我吃了一惊,连忙说:“我也才是高中毕业,怎么能教高中生呢?况且,我这人不是能说会道的,怕教不好学生。”

杨校长说:“平时能说会道者并不一定就能当好教师,关键是要有丰富知识和敬业精神。我们决定让你来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相信你能胜任。还有一个有利条件,学校的其他教师大多曾是你的老师,对你印象不错,肯定愿意帮助你。你也要虚心向他们请教,慢慢地就熟悉工作了。”接下去,他又具体给我讲了学校目前的情况,谈了准备让我教什么课,工资待遇,食宿条件等等。他让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如果没有什么不同意见,过几天就来工作,其他有关手续由学校去办。

回家的路上,我想,有熟悉的领导、有自己的老师帮助,我就试试看,反正也不是正式教师,干不好再回家劳动;干好了也算找到个“前途”了。家里父母亲明白我不是一个能挣10分工的全劳力,当个代课老师也不错,他们让我自己决定去不去,只是叮咛: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好好做。

在新生入学前半个月,我正式去学校报到,做起了代课教师。我的学生只比我小三四岁,基本上都是农家子女,并不歧视我这个新入行的代课老师。我当然是虚心向老教师求教,精心备课,诚心诚意跟学生相处,赢得了学生的信任,学校领导也满意。

艰难的报名与轻松的考试

大学招生恢复考试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已经快有两年教龄了,教学和管理班级都已经熟练,工作井然有序。但是,考试消息把我的大学梦重新唤醒,总觉得一辈子不上大学会遗憾无穷。因此,听说一些高中老同学去报名参加高考,我也怦然心动,想去试试。

然而,我还是顾虑重重:即使能考上好成绩,就一定能进了大学校门?“文革”刚结束,但“文革”的不少做法并没有结束,不是贫下中农并且社会关系复杂能通过层层政审关吗?再说,要去考试就得有复习功课的时间,学校领导已经不是杨校长,不会宽容我;索性不当这临时代课教师,回家集中精力专门复习,可万一考不上怎么办?政策允许12届高中毕业生都能考,报名的人很多,(据后来教育部门公布的数字,那年全国一共有570万考生步入考场,录取了27万人)录取人数有限,考不上的可能性太大了,丢了这个代课教师位置,还是回到生产队干劳力活,别说人们咋议论,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好高骛远,安心做代课教师就不错,“文革“已经结束,教育开始走上正规道路,好好干几年或许能转正。新的学校领导针对我们几个年轻教师想考大学的心理,在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上明确警告:谁想考也可以,但不能影响工作;如果自己复习功课耽误了教学和班级管理的工作,是坚决不允许的,后果如何你们自己想去吧。听了这话,我感到真不是滋味,领导也太缺少点温暖了。可又不能说什么,领导是从工作角度考虑的。我只好老老实实备课上课,管理学生。

眼看报名截止期快到了,一位老教师对我说:“你怎么还不去报名?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去将来要后悔的!”

我说:“我不准备考了。学校领导不给复习时间,怎么考呢?”

他说:“凭你原来的基础不复习也不会差到哪里,况且这两年你教书不正是复习吗?还是要去报上名。学校的工作我替你分担些,你也辛苦一点,挤时间复习嘛!”

在老教师的督促下,到了报名截止期前一天,我才去县招生办报名。报名分文科、理科,按我原来读高中时的兴趣和成绩,应该报理科;可是想到这两年教的是语文、政治,又没有时间复习,考理科难度太大,权衡一番,最后还是报上了文科。考文科至少语文和政治不用复习,历史和地理跟语文、政治课有关联,平时备课也还翻着看,并不陌生,这就把主要科目算复习了,当时还不考外语,就数学一门需要多投入点精力,负担不重。

学校领导知道我们几个人都报了名,并不宽容,不光日常工作一样不减,还又增加了几项可搞可不搞的活动,我当班主任,只得一项一项去落实。直到考试开始,我没有少上一节课,没有少干一件工作,更没有请过一天假。甚至在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日想临阵磨枪,学校还组织全体教职工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劳动,干了整整一天。

正式考试那天,我到了考场得知,全县光文科考生就四百多人,理科考生更达数千人。其中,有我的老师,也有我的学生,还有我的同学。看到如此之多的考生,我感觉特别轻松,心想,这么多考生中,只能有极少数幸运者被录取,绝大多数会落选。我本来没有充分复习,考不上是正常的,权当做一次作业吧。有这样的心态,在做卷子时毫无压力,不光会做的题顺利答出来,模棱两可的题也有一部分判断正确了。

交完最后一份试卷,自我感觉不错,觉得也就是像平时做完一件该做的事而已,不再去想这事,甚至于都没有找标准答案估计分数。那时高考可不像如今,一人参考,全家紧张。我参加高考,家里人和亲戚朋友都不太清楚,也没有人过问,直到考完回了一次家才告知他们,父亲问能不能考上?我只回答:没把握。此时,学校临近期末,学生复习紧张,教师也忙碌起来,我每天有许多事要做,把参加高考这事完全丢到了一边。

初选的花絮与简单的志愿

大概过了有一个多月或者两个月的时间,高考有了初步结果,公布出预选者名单。那时候实行预选和终选办法,只有预选上的考生才能报志愿、体检,然后接受严格的政审。学校刚放寒假,我已回到村里。一天晚上,听到大队高音喇叭广播:“现在广播我们大队参加大学考试被预选上人的名字……”

我正在家里干杂活,毕竟是参加考试者之一,自然想知道有没有我的名字,特别跑到院里专心听广播。高音喇叭把全村预选上的几个考生名字念了好几遍,其中有“白占平”,却没有我。我知道这位“白占平”是个从某座大城市里回老家插队的知识青年,也知道他参加了考试,预选上是可能的。我为自己没有能预选上多少有些遗憾,但想到没有充分复习,早已有落选的思想准备,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去干自己手里的活。父母亲安慰我,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好好当老师,等转正机会。

第二天晚上,一位大队干部到了我家,对我说:“你被大学预选上了,明天去县里开会报志愿。”

我吃了一惊,说:“昨天大队喇叭广播的名单上没我嘛,咋又有了?”

那位干部说:“嗨,也不知道是县上通知错了,还是咱们村里广播错了,不是白占平,是你杨占平。白占平今天高兴地去了县里招生办一看,不是他,是你,难过了一阵只好回来了。县招办特意让他带回来叫你去开会报志愿的通知。听说全县考文科的四五百人,预选上的才有十几个,你能预选上也是咱们大队的光荣嘛!”

听到这里,我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大学梦似乎要变成现实了。当然,预选上并不等于肯定能入学,要过政审关、体检关,还有一部分人落选。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希望,我禁不住喜上眉梢,家里人看到我预选上了,也十分高兴,问这问那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我多年来大学梦做了一次又一次,毁灭也一次跟着一次,但愿这一次不要再破灭。

第二天,我去了县招生办,得知全县一共有一百多人被预选上,其中文科考生还不到二十人。招生办的几位工作人员组织考生填报志愿,解释有关事项,然后每人发给一份表,希望大家按照填表要求,参考《山西省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指南》,好好考虑;也可以回家跟家人以及亲戚朋友商量,两天以内交来即可。我问工作人员:“老师,我家在村里,回来几十里地,能不能现在就填好表格交了?”工作人员说:“只要你不修改了,当然可以。”

我大略翻看了一下招生学校材料介绍,发现文科专业比较少,招生数也不多,尤其外省学校,每校在山西也就招三五人,最多十几人,便打消了报外省学校的念头。本省学校文科中最理想的是山西大学中文系,这也是文科考生共同的想法,感觉文科中最好的是综合大学的中文系,而后来成为热门的财经类、新闻类当时还不被人们看好。

那年,考生的成绩不公布,但大家对各自的分数有所了解,我在全县文科考生中成绩排名靠前,就打定主意报上山西大学中文系,不报其他学校,只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中填上“服从”。我想,能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就算达到了目的;如果进不了中文系,其他学校就不是愿望,随便什么学校、专业都行,上不了继续当教师。我也不准备回家跟家里人还有亲戚朋友商量,因为是刚刚恢复高考,绝大多数人对高校填报志愿根本不懂,我即使回去商量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建议。于是,我把正式表格一一填好交给工作人员,然后去医院体检,把该我做的事都做完,不想再跑第二次。招生办的人说,你就回家等通知吧。

那时,拉关系走后门的风气还不厉害,更不存在花钱办事的陋习,多数人都是老老实实在家等通知。尤其像我这类人,便是让我去找人,也想不到能找谁说上话,甚至对自己报上志愿的山西大学,光听说在省城太原,具体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我从县招生办回家后,简单告诉父母亲报志愿的情况,他们说,你按自己的想法报了就行了,能不能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就看你的命运吧。我想着如果上不了大学还得教书,趁假期准备预备下学期的课。

假期结束,一切照常,我继续回学校给学生上课,做班主任工作。几个老教师知道我被初选上,觉得应该没问题能上了大学,他们是“文革”前的大学生,给我介绍一些大学读书的情况,让我做些什么准备,我也开始计划着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拿不到通知书总是忐忑不安,又不能表现出焦虑情绪来。那时候通讯方式落后,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我当教师的学校也就一两部座机电话,自然没有什么内部渠道获得高考信息,唯有等待从邮局获得正式通知。

难忘的师生感情

大约过了将近一个月,我还没有接到通知书,以为没希望了,也不去想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落选。忽然,一天中午,我父亲面带喜色地来到学校,交给我一个信封,说:“上午邮差送到大队,中午有人捎带到家里了,我和你妈不敢打开,赶紧就给你送来了,你看是不是大学通知书?”

我接过信封,看到下面是一行大红字“山西省高等学校招生办公室”,心跳起来,有一种感觉:我被录取了!迫不及待地打开,果真是录取通知书,而且就是山西大学中文系,可以说终于如愿以偿。我拿着通知书,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不禁掉下泪来。没有抱过多的期待,却得到了收获,让我感慨万分。我多年的大学梦终于变成了现实。

下午,我拿上山西大学入学通知书给学校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毕竟是知识分子,“文革”前念过大学,尽管考试前不太善解人意,但对我能够考上大学还是很高兴的,说:“你是咱们学校参加高考的教师和学生中考得最好的,给学校争了光,也用成绩证明了自己。离开学报到还有些日子,我们很快确定接替你工作的教师,你把手头的工作交待交待,就回家准备吧。”

我特别找到那位督促我报名的老教师,感谢他的鼓励。他说:“我当时就看好你有能力考上,事实证明我没有看走眼。你现在才是个高中生,教高中总是有些困难,尤其是现在教学秩序逐步恢复正规,有了升学压力,继续当代课教师会更难。去读上几年大学,即使毕业后还当教师,那就大不一样了。”我说:“一定会努力学习,将来毕业后做什么工作还不好说,但是,肯定比现在强。”其他教师同事和我的学生,很快都知道我考上山西大学中文系,以各种方式祝贺,让我沉浸在二十多年来最为幸福的状态中。

1978年3月18日,我拿上山西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和简单的行李,怀揣着无限希望和对大学校园一无所知的复杂心情,被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去了离家五里的三等小火车站,图省钱买上最便宜的慢车票,去太原报到。

刚进车站,看到的是一个让我难以置信的场面:我教过的50多个学生齐刷刷地站在那里,等着送我。我有点词不达意地说:“你们怎么,怎么不上学,都来这里了?”

一个班干部说:“我们跟新老师请假了,专门来送您的!”

我说:“还是上课要紧啊,你们这样,会让其他老师有想法的。”

“没关系,老师们也都愿意让我们来送您。”同学们一齐说。

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心里感到非常欣慰:我这个临时代课教师,教出这么深的师生情来。

火车进站了,我跟父亲和学生们挥手依依惜别,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大学求学之路。

不隆重的报到与复杂的同学结构

报到那天,天空下着细雨,感觉是要洗涤我们这些大学新生几十年的尘土,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的生活。我下了火车坐上学校接新生的大轿车,去了位于太原市坞城路的山西大学。

校园里好多栋楼房粉刷一新,五颜六色的彩旗飘扬,主楼上大幅标语写着:“热烈欢迎七七级新同学!”在报到处,人来人往,各系有工作人员和七六级同学热情帮助新生办理入学手续,并且带领着去宿舍安顿好。我注意观察了一下,绝大多数新生都是一个人报到,很少看到多年后家长陪同或者开小车专程送的情况。因为,我们这届同学多数人是往届生,来自农村、工厂、军营、学校、知青点,工作或者劳动多年,所以,大家的生活经验丰富,适应能力很强,不需要家人的帮助。

没多久,同学们之间就都熟悉了,也知道了好多我们这届学生的特殊性,最突出的是年龄差距很大,我们班最大的比最小的年长15岁,四分之一是“文革”前毕业的“老三届”高中生,他们都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其中几个同学有三四个孩子。记得班级第一次集合开会,几个年龄看上去有三四十岁,服饰、话语、形态显得非常老成的人招呼大家:“同学们,请大家按小组就坐,一组这边,二组那边……”

我们几个相对年轻些的同学都觉得他们是老师,低声说:“他们几个是老师吧,教什么课呢?”

几个人听到有议论的话,马上笑着自我介绍:“我们几个也是新生,咱们班主任让招呼大家的。”

为了增加同学之间的互相了解,班主任老师让每个人都简单介绍自己入学前的情况,我听到的有农民、工人、知青、干部、教师、军人;有大队支部书记、部队排长、车间小组长;像我一样当教师的还是比较多的,来自农村的占了一半多。听完介绍,我打消了自己原来还有的自卑心理:觉得出身农家,没见过世面,不是党员干部,在同学中该是比较低层次的;结果表明,跟我差不多的同学不在少数,还有不如我的。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央恢复高考,就是不拘一格选人才,并不强调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看重的是能力。比如跟我同宿舍四年的一个同学,是六六届高中生,家在农村,老婆孩子一大家,但他多年没有放弃学习,报考文科,各门成绩都很高,尤其是数学得了满分,连附加题都答对了,是全省文科唯一的一个数学全满分考生,在同学中传为佳话。

太爱学习的一届学生

让人欣慰的是,不论我们年龄差距多大,成长背景如何有别,家庭状态多么不同,当大家成为同学之后,心情都是一样的,不受歧视,不用自卑,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用一首词中的话描述就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同学们都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每一堂课都是认真听讲,准确记下笔记,没有随意逃课的现象。由于学校教室紧张,我们上课不在一个固定教室,自然也就没有固定座位,每次上课,大家都愿意往前面坐,为的是离老师近些,听讲清楚。课间总是围住各科老师求教问题,而且还经常找到老师家里讨论,师生关系非常融洽。很多给七七级教课的老师感叹:“这届学生实在是太爱学习了,提出的问题经常把教师就难住了!”

我们课余主要的去处就是图书馆,或者借书还书,或者在自习室读书、写作业。像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学生,第一次进了学校图书馆,真的是大开眼界,那一架一架的现代图书、古典文学、外国作品,还有线装书、工具书,更有大量的报纸杂志,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态,感觉这才是大学的重要之处,没有藏书丰富的大学一定不是好大学。

图书馆管理自然有一套体系,我们每个学生凭学生证可以办借书证,每次五本,看完还了再借;同时,借书证还可以在图书馆设的自习室学习,看书。课余时间,这里是学生最集中的地方,各系同学都早早去占位置,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但是秩序却是特别好,安静到哪怕有一点响动,都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到了大三大四做课题研究,那就是几乎天天泡在文科图书馆,跟工作人员都熟悉了,自己需要的书在哪个位置,一清二楚。可以说,四年大学印象最深刻的首选是图书馆。

十几届高中生聚集成的七七级大学生,社会经验丰富,看待事物的眼光犀利,分析研究问题深刻,无论在名牌大学,还是在一般学校;无论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求知欲望特别强烈,突出表现在课堂上老师组织讨论时,总是非常热烈,大家抢着发言,当时正是举国上下全面开展思想解放运动时期,鼓励突破框框,提出新的观点。记得北京大学一位学生就提出了“深刻的片面”概念,受到大家的认可。不光课堂讨论热烈,晚上回了宿舍也是继续讨论各种学术课题或者社会现象,当然也聊各自的人生经历,对未来充满向往。

中文系学生的一大特点自然是喜欢文学创作和研究,但是也明白打好基础是必不可少的。大一大二时,同学们都是主要攻读基础课,尤其是外语,多数同学没有基本知识,需要从字母读起,从单词起步,像我在入学前基本上没有接触过任何一门外语,因为在读中学阶段,教学秩序不正规,学校缺少外语教师,领导也不重视,认为那是外国资本主义东西,根本就没有上过外语课。事实上,后来跟同学们交流,像我这样情况的并不在少数。好在我们都是成年人,虽然记忆力不如青少年,但大家就用笨办法,每天把单词写在小本子上,随时随地背诵,考试时候都顺利及格。至于专业课,都是同学们重视的,从古代文学到现代文学,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从文艺理论到写作基础,都要完全理解接受。特别有记忆的是,为了很好地理解唐诗,几乎每个同学都背诵了几百首。

到了大三大四,基础课减少,同学们根据各人的兴趣爱好,有选择写诗歌写小说的,我们班好几个同学当时就经常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作品,一位同学的中篇小说在一家省级文学杂志发表后,被权威的《小说选刊》转载,影响广泛;有几位同学加入了省作家协会,经常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几个喜欢诗歌的活跃者还自己筹集资金编辑出版了文学杂志《春天》。

做文学研究是多数人的选择。我们年级十几位同学自发成立古典文学学习小组,请专业老师当指导,确立课题,定期讨论,完成了一部书稿。而我自己则是跟四个同学组织成现代文学学习研究小组,在几位老师的指导下,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现象、作家作品展开研究,特别是发挥本省的优势,选择以赵树理、马烽为代表的“山药蛋派”作家为研究方向,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去自己学校和校外图书馆、资料室、档案室,把这些作家的所有作品都从最开始发表的报刊上搜集起来。最难忘的是,在老师的介绍下,我们去省作家协会,分别找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胡正等作家采访,跟他们谈文学,谈人生,让我们受益匪浅;同时,对评论他们作品和创作道路的文章、书籍也整理出来,对全面开展研究打下了基础。

我们小组的几个同学,在高捷教授的带领下,还承担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中国现代作家研究资料”课题中马烽、西戎专题的编辑任务,出版了一部研究著作。到了大四,我还撰写了几篇相关研究论文,发表在学术刊物《山西大学学报》和《山西师范大学学报》上,读书期间能够在大学学报上发表论文的学生并不多,对于我而言,也是大学时代的重要收获,为后来的研究打下了基础。

一学期吃一次过油肉

在生活上,七七届学生是特殊的一代,除了少数带工资上学的,大多数人要靠助学金维持。那时候,国家规定助学金每人每月最多19元,名额有限,我们班有好些老三届同学,家在农村,老婆孩子一大家子,生活困难,只有他们能领到19元;像我这样家在农村,但没有成家没有负担的,每月给17元。我这17元主要用于伙食费、购买教材和参考书以及其他必须的开销,四年大学没有跟父母亲要过钱,事实上,就是要,家里也拿不出来,父母亲辛苦一年的收入,也就勉强够他们过最简单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已经成年,过去两年当代课教师每个月有35元的工资,那可是家里的主要收入;现在上了大学不能再给家里挣钱,还要多花钱,感觉情理上过不去,打定主意上学期间决不跟家里要钱。每次放假回家,父母亲问我:助学金够不够花销?不够家里贴补上些。我总是说:够了,不用家里再出钱。

为了节约开支,我精打细算,平时每天的伙食费三餐不超过两毛钱,只能吃豆腐、便宜蔬菜,有时光买一两个馒头就是一顿饭,就这都感觉比在老家伙食好多了,因为老家一年四季基本上是粗粮,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白面或者大米以及肉菜,当代课教师也是为了省钱,偶尔吃点细粮。四年大学,我一个学期只敢吃一次两毛五分钱的过油肉,就算奢侈了,从来没有到饭店吃过大餐,衣服也就是每季一套,几乎没有同一季节超过两套以上的。有时候星期天从学校进城,一毛五分钱的电车票都舍不得,要步行一段,坐一毛或者五分钱的距离。

这样勤俭的生活,在现在的大学生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我们许多从农村到大学的同学,就是那样走过的,我根本不是特例。有时候,看到一些带工资或者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吃好饭菜或者买零食,内心里说没有一丝馋意,那肯定是假的;但是,自尊心会占上风,不愿意让别人同情而施舍,总是赶紧躲开,免得难堪。往往那个时候就会有点阿Q心理自我安慰:现在读书时期苦点没什么,等到工作以后有了工资收入,一定要去吃大餐,穿好衣服!

充实的准备进入社会

四年的大学,学习上是紧张的,但也是充实的,收益丰盈的;生活上是艰苦的,但也是快乐的,没有怨言的。我们不攀比哪个同学吃得好穿得漂亮,而是一门心思用在读书上,用当时的话语说是:我们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许多人的规律都是三点一线:宿舍、教室、图书馆;读书、写作、背课文。同学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真挚,如果谁有了困难,大家都会尽力帮助,尤其是那些成了家,老婆孩子在农村的年长同学,困难肯定比我们单身青年要多许多,大家都是尽力帮助。事实上,这些年长同学的学习热情更高涨,他们把生活压力当作学习的动力,不想落在年轻同学后面。

作为文科学生,自然非常关注国内外大事。四年中,正是国家拨乱反正,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讨论,推动改革开放,振兴经济、文化的特殊时期,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比如中央召开了历史性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南部边疆进行了自卫反击战,农村全面推行土地承包制,工厂打破大锅饭生产方式,开启了商业自由交易,一部文艺作品会产生万人空巷的景象,等等。我们同学们都是积极勇跃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充分发挥文科生的多才多艺、思想活跃的特点,用艺术形式表达出来,比如我们年级同学把风靡一时的话剧《血总是热的》移植过来,自己导演,自己演出,效果出奇的好;我们一个同学当上了全校的学生会主席,并且成为全省学生会主席,能够把广大同学的诉求表达出来。学校的各种课外文体活动,总能看到我们年级同学的身影。

现在回想起来,四年真是短暂啊,一晃,就到了1981年底,该毕业离校走向社会了。那时候大学生实行全部国家分配制度。由于国家改革开放全面铺开,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一届恢复高考后的学生,更是非常青睐,工作去向都不错。我们山西大学七七级中文系一百三十多人,十几位留校当教师,十几位到了中央机关和外省单位;十几位主动到基层锻炼,多数人留在了省级和地区机关。大家以充实的知识和突出的能力,在各自的岗位上认真工作。没过几年,就有不少人获得了晋升、提拔的机会。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一多半同学都已经退休,大家经常以各种理由相聚,在一起聊当年的学生生活,聊现在个人的状态,聊社会现实问题,聊文学艺术走向,激情依旧,讨论热烈,只是心理更成熟了,心态更平和了,许多同学重新回归专业,用诗歌、散文、小说、影视这些文学载体,追记逝去的年华,表达对现实的感受。

1977级大学生,即将退出社会的主流,但是,这代人留下了许多话题,留给历史一段特殊记忆。我们没有辜负邓小平先生,没有辜负时代,没有辜负家人,没有辜负自己!

杨占平,生于山西省太谷县。大学期间开始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评论,至今共有300多万字的理论评论、传记文学、散文问世。出版有评论集《文学创作探秘》《面对市场经济的文学》《山西文坛30年作家掠影》《文学的出路:关注民生》,理论专著《电视剧创作、欣赏与评论》、《中国文学与山西》《马烽评传》,传记文学《赵树理传》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文学史料》《小说评论》等报刊发表各类文章100多万字;获得过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奖、中国文联理论评论奖、山西省文艺创作奖、山西省社科成果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 白 琳 fairlady838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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