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琳
怀念密斯特李
白 琳
李国涛先生问我的第一句有关文学的话是:Do you know Washington Irving?
我的回答是:Yes, I know.
那是十三年前的傍晚,他上楼来找年轻人帮他在网上买书,我那时候刚刚到编辑部,很多人都还认不住。我恭恭敬敬站在老先生面前自报学历,回他说我不是中文系毕业,但是我知道华盛顿欧文,因为英美文学史里有讲到。他说很好,那我以后见到你都要讲英文。
那天傍晚我记得很深。
夏末秋初的样子,天还没有凉下来,太阳落得也晚,楼里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一个在校对《徐志摩全集》的一部分。晚霞里衬着一点灰黑,把天光搅成黄褐色,从编辑部的桌子边缘往下溜。我正打算把桌上的书稿整理好回家,就听到仄仄的楼梯的叫喊从下往上传过来。
那时候我们这栋楼还没有重新装修过,脚下踩的都是磨出一片一片灰白色骨头的木地板,走得急了,地还会有轻微的震荡,旧楼里到了傍晚,没人的时候会有一点阴森。我竖着耳朵听脚步一点点近了,起身往办公室门口走的时候,老先生已经上完了楼梯台阶,站在了门口。他很从容,淡然自若,一点也不喘。和此后我见到他的每一次一样。
我就这样和李国涛先生打了照面。
那天我没有帮他买书。他那时候有个比较固定的买书委托人,就是陈二。陈二的当当和卓越,已经挂着许多单老先生购买的书籍了。先生买书买很多,读的速度也很快,后来我才知道,他会拣选自己最想看的内容去读,若有不错的新书出版,他会第一时间买到,翻一翻,不费目力。
我们那时候多糙啊,校稿校对得多了,就只会说,我眼睛快看瞎了。而老先生则会说:我目力不佳。或是:我目力渐弱。
很糙的我们就觉得很文雅。
后来,有阵子陈二的当当出了一点问题,买书的任务我担当了一些。老先生来电话报要买的书,通常都是三四本的样子,我拿支笔在便签上慌忙乱记。人名书名总是会写错几个,但好在输入法比我聪明,搜索栏推荐得也更准确,再加上老先生基本上都会把出版信息附加上来,准确说明第几版哪个出版社,所以也竟然没有买错过。帮他买书的那段日子,我在当当攒了好几颗钻,一下子就到了可以有不少折扣的vip行列。另一个好处就是,很多时候看到他买的书,也跟着了解一下书的基本信息,有时候会跟着买一些回来。后来陈二的当当能用了,老先生也没有再固定回去,他的委托人指标也并没有固定在我们两个中间,我想,大概作协熟悉他的年轻人,都帮他在网上订过书,因为常常也看到他从楼下拿新书回家。
老先生虽然不将我当作固定的购书委托人,但他始终实行着和我讲英文的约定。很早以前,在我自称密斯白之前,他见到我,同我打招呼时会用英文说,你好,密斯白。我咧开大嘴,笑着回他说,你好,密斯特李。
2010年,《山西文学》创刊60周年,编辑部的年轻人分工,对在《山西文学》工作过的老前辈做访谈。我和陈二一组,第一次正式拜访了先生。在访谈之前,我做了一点功课,读了他的两本书。都是随笔集。先生的文章都不长,淡,又有余韵。我不喝茶,可是读起来那些文章真像是在品茗。书中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文章,忍不住朗诵给先生听。过了许多天之后,先生到编辑部来,问我说,密斯白,你的朗诵有没有录音,给我拷一份吧。
大概从这时起,我与先生的接触真正多起来,不久之后,我们为先生出版全五册的《李国涛全集》,前前后后整理了两年,因为做最后的校对工作,那五册书我大概看了至少四遍。所以现在如果有人看出来错的话,那么全赖我。在整理书籍的过程里,我萌生了为先生做个小传的念头。毕竟作品已经熟悉,与传主也很亲近,好似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那时节还在复习,要考到自己想要念的学校想要研究的专业去,念头萌生一下,和先生聊天也是带过一笔,但终究还是忙别的事情去了。
那两年先生时常会问问我的专业内容,与我讨论一些中国画的话题,也讲一些少年时期的旧事。他生在大家族,年幼时见过不少好东西。他讲他祖父拎着他到一众友人面前表演背诵古文以及现场写字的旧事,讲家中堂前挂过的字画,讲垫桌脚的古书砚台等等等等。讲着讲着,先生说,很好,你要认真做。至少要和扬之水一样。
那几年,先生爱买扬之水的书,好些都是我帮他在网上买的。我没怎么读过扬之水的文章,但我明白,他一定对我寄予了过高的期望。现在想起来都倍感惭愧。
说起来,我当年要报考的地方,与先生还有一些关联,那年我赶考之前,先生打电话问我要不要他去一信,也算是对我的推荐。我没有让他这样做。先生是个洁净之人,他从来不喜麻烦他人为自己做事,我喜欢他,也因为我时常也看似“自闭冷淡”地活着。南京之行失利后,灰溜溜到先生家坐坐。没什么话。大家都很沉默。
后来,我开始写作。发了两篇散文之后,给先生写传的念头又冒起来。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问这是否可行?他说好。他用英文回我说:此乃我之荣幸。
我一共采访过先生五次,每次两小时,将先生的生平整理到1950年5月5日参加工作之时。那年是2014年冬天,距离我和先生相识,整整十个年头。
先生讲了他英文好的理由。他曾在天主教、基督教的教会中学都念过书,仍能记得在昕昕中学时的加拿大人罗伯特神父。他说在天主堂叫神父father,而基督教则称为牧师vicar,说完略有小得意,因为这个现在很多人分不清。
1946年先生在省立徐州中学念书时,外文老师毕业于北京交通大学,满族人,后来在中央广播电台教俄语。语文老师来自武汉大学,生物老师是西南联大的助教,化学老师解放后在山东大学执教。那时候的教材全英文,化学实验得用英文写,不然老师不看,拿不到成绩。
徐州中学当时的教导主任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大概是因此,校图书馆才有了许多英文原版书。先生泡在图书馆里,每天就这样看着英文书籍。他说,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好起来的。
我所写的这些,都只是记录在采访本子上的只言片语。现在也只有这些留存了下来。
录音整理在编辑部的电脑上,我习惯不佳,直接放在了桌面。恰逢出差,回来时同事说我的电脑中毒,已让林伟重装系统。我急慌慌开机,一看桌面,果然原始状态,搜了半天,哪还见一丝半点文字与录音的影子。
整理过录音的人都知道,过程是难熬的,想到要重新采访再次整理,就两眼发黑,外加一些杂事,我做小传的劲头,像是瞬间泄了气。
去了先生家,如实相告。先生说,不当紧,你先忙你的。
真的就此放下了,一转眼又两年。没有做成小传,几乎成了我的心病,也成了永远的遗憾。先生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有所期待,只是他仍旧体贴地鼓励我说,要认真努力,做个有识之士。我此后见他,每次都满腔预知的后悔,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后悔得要死。他也知道我后悔得要死,却只叫我专注自己的事情,不再提做传一事。
后来,为了消弥一些愧疚,我断断续续花了一年时间为先生做了创作年谱。他将之前发表过的文章从旧物里翻出来,我慢慢地按时间排了序列。他翻出来两捆,我先做着,之后送回去,再拎两捆回来。做得十分缓慢。但是这次,我存了好几份文档。有不少文章他保存得很好,被剪辑下来,贴在稿纸上,旁边注明某年某月某日某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报刊上有许多他的随笔杂文,都不长,很工整很仔细地被剪下来保存着。在这些剪报上,常常可以看到一些铅笔标注的数字,大大的,在文章的中央站立。3、5、7、8、12等等。有天我忍不住好奇,问他说:究竟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想,忽然笑了:稿费。
稿费来了做什么啊?当然是吃。先生是美食家,他爱吃,会吃,也善于写吃。有时候我在家里坐过了时间,师母锅里的饭菜就香得引人。我觉得他贪馋,也嘴刁,必定不好对付,果然请教几个菜,都是麻烦。先生写过不少吃的,有一个他常吃的却没写过,就是猪蹄。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原因,这几年先生很爱吃软烂的猪蹄。师母炖的猪蹄很香,我也喜欢软烂的猪蹄。两周之前,我下班碰到师母买菜,我问:今天吃什么?师母答:炖猪蹄。
今年春天,浇完阳台上的花草,我和陈二站着,往下看。
院子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他背对着我们,沐浴在阳光之下。他前面是一团阴影,阳光在他的脚前开始围上他,看着很暖。那时候他好像离我们有点遥远,宁静得像在静止。
陈二说:这才是南华门。
这些年,春夏秋冬,太阳好的时候,人事处前面都会摆着两把椅子,先生身体不错的时候喜欢在院子里散步,坐在椅子上晒晒太阳,手中总拿着书报。他生活的一切,总与书相关。
他很喜欢院子里的小孩,时常问何时才能看到我抱孩子来。我说,遥遥无期。他劝两句,但不多言。然而他总会加上这样的一个尾巴:小孩子多可爱啊。
不过,大部分时间,他说另一番话给我。
密斯白,这些年他总这么叫我,他说:你去做你想做的。Travel around the world,也很好。
他曾送我一本英文书,名曰BED-BOOKS and NIGHT-LIGHTS。是一本英文随笔集。我没有读完,只看了前几篇。其中有一篇叫“三重甲”,原词是个拉丁文,大意就是三层黄铜做的盔甲。用典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修。用黄铜做成的铠甲护住心脏而可使人大胆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对生命的热爱即是战胜对死亡之恐惧的最有力的手段。
那篇文章我早忘光了,隐隐记得大约是在议论生死之事。我只记得这个词。先生这一生,一定戴着三重甲。我打算照办。
只是,除了密斯特李,往后还会有谁问我,密斯白,你最近有没有出门travel?
密斯特李辞世,似乎并不显得十分突然,他走得也安详。这两年,我眼见着他慢慢老去,慢慢慢慢。但是他的离开,还是让我万分难过。这些天,发了几个怀念先生的公众号,手边也有许多各位前辈发来的忆念文章。很多人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人说了很多我所不知道的先生的面貌。先生存在于许多人之中,他在我这里,是这个模样。
我写这些,只想要草草了结悲伤。
可其实更悲伤。
I owe him too much.
责任编辑 / 吴 沛 peipei4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