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新
怀想李国涛老师
吕 新
几年前,南华门一带施工,不能说天翻地覆,但是路面全部开了口,有的还是很深很宽的壕沟,原来的通途大多变成阻隔。至少有两三次,我到达那一带的时候,看见李国涛老师正在瓦砾与土堆之间仅剩的一条窄道上散步。有一次,我还没有看见他,他先看见了我,在一个小山丘般的土堆后面向我招手。
每次与李国涛老师见面,不管事情多少,一定要说一会儿话。多是他问我,各种情况,身体,家事,孩子,写作。得知我的手续已到了文学院,他说,那我们以后就可以常见面,常在一起聊天了。我也关心他的身体,询问他的阅读情况。他说原来买大号字的书,后来主要靠放大镜,可是那个东西也很不好,看不了一会儿,就会觉得很累。
他在一篇文章里说,读书的痛苦已经远胜于读书的愉悦。
人不到一定的年龄,有些事情不能体会,也无法体会,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是可以提前实习或见识一下的。我也曾试着用放大镜看过一页书,想体会一下那种感觉,确实比较麻烦又难受,就那么一个小圆片,面积有限,一次只能看见三五个字,最多十几个字。
那样的一种读法,更像是在干一种体力活儿。眼前还很晕,还不如某些体力活痛快。
一个人到了只能用放大镜看书的时候,还在看,还想看,那是什么人?那就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每次见到李国涛老师,我都会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与他见面时的情景。
1985年冬天,在寒冷的雁北,我写了第一篇小说《那是个幽幽的湖》,写完后装进一个信封,寄给了《山西文学》编辑部。当时尚属借调工作的责任编辑祝大同老师在大量的自然来稿中发现了它。很快,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又过了不久,我带着一支钢笔,坐了一夜的火车,去编辑部修改那个小说。在夜行的火车上,心里既麻烦又忐忑,因为完全不知道小说应该怎么修改,更何况,改完了也并不代表一定就能发表。
我到达编辑部的上午,他们几乎都在,张石山、李锐、燕治国、周景芳、毕星星、张小苏、马永宏,还有搞编务的阎姗姗。并不知道此前他们都已传阅过那篇小说。
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带他去见见老李。
于是就从编辑部出来,祝大同老师带着我去见老李。我不知道老李是谁,直到走到胡同里的时候,才知道老李就是李国涛老师,《山西文学》主编。
第一次见面,觉得李国涛老师在温和慈祥之外,还有一种威严和严厉,甚至还有一种冷。现在已完全想不起在李国涛老师的家里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他们俩说过什么。只记得李国涛老师告诉祝大同老师,说他家里今天中午吃包子,顿时觉得轻松,放松了不少。啊,李国涛老师竟然也吃包子!那不是很多人都吃的一种饭吗。正是这个普通的具有民间色彩的意象使我逐渐轻松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李国涛老师嘱咐祝大同老师,让他带我去附近的五一路新华书店挑选几本书,以编辑部的名义赠送给我。
关于那个小说本身,李国涛老师好像什么也没说。
小说并没有修改,就用带来的那支笔,在两个黑龙江人的嗡嗡声中,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千字。他们在招待所的地上一遍一遍地乱走,不影响我,甚至不断地挤过来,看我在写什么,也不影响我。
第二天,把变厚了的稿子交给祝大同老师。我临走的时候,他说,能不能发表并不一定,也许能发,也许不能。
我说噢。
只能噢,不然还能说什么。很多人在那样的时候也都只能噢。
回去后忐忑了几天,后来就忘了。
因为母亲去世,我们过了一个凄凉而黑暗的年。
过年后不久,收到了当年第二期的样刊。那种心情,以后再没有过。
有些东西,人一生中只有一次,只能有一次,比如某种心情,某种体验,某种时刻。
在素有“现实主义重镇”之称的山西,我的那个浅陋的小说,包括我本人,多像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胡蹦乱跳的野孩子。在那道不无森严厚重的现实主义的红门前,李国涛老师拉开一道缝,向我招手,招呼我进去看看。
好像就在那之后又过了不久,李老师就退休了。
从未见过他伏案工作的情景,也没有见过他手不释卷的样子,却见过诗人潞潞的一份打印的诗稿,他一首诗里有一个词“斧斤”。李国涛老师在“斧斤”那个词上划了一个圈,然后旁批道:可否改为“斧声”?
好像也是他第一个提出“山药蛋派”理论。他读伍尔夫,读罗素,是国内最早研究文体的批评家之一。他著有关于鲁迅研究的专著,对于散文随笔的写作一直未曾中断,文章质朴、自然,因为背后是一个旷达洞明的心灵,所以永远不可能急功近利。晚年,有过一个时期的小说写作,长、中、短篇小说,叙述的多为已逝的旧人旧事。
任何作者,遇到这样的一个人,都无疑是有幸的。
多年前,他就在一篇文章里说,他每天晚上九十点钟就上床就寝,不看电视,不管里面爱得如何热烈,恨得怎样深沉。
他早睡早起。
昨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又早早地起来,一个人走了。不过,你要是去那附近等他,永远不会再等到他,因为这一回他是彻底走远了,远到无以计算。
2017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