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星星
李国涛先生和“郎爪子”
毕星星
李国涛先生早年以文艺评论名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进入《山西文学》编辑部时,他已经名气很大了。
先生写小说,在我是很意外的事。因为像我们这号笨人,能操持好一种文体就很了不起。转换文体,别说思考方式,你脑子里那个词库能容纳得了那些形象描写吗,那和评论完全是两套字词语汇。
《郎爪子》写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主仆的故事。郎爪子是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他伺候的东家,高门深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郎爪子当然大有用武之地。平时美味不断,一旦来了客人,更是郎爪子露脸炫技的好机会。郎爪子的用料,调制,席面上的美味经常迷倒一圈人。郎爪子也会卖关子爆冷,用很普通的材料调制出人间至味,来客那叫拍案惊奇。有这样一身本事,郎爪子在城里自是威名远扬,大户人家过事,多有请他帮忙的,能借用几天郎爪子,是主家的骄傲。郎爪子出门,只身携带一把厨刀,谁家厨房里挂起这把厨刀,就知道这个城里的一号大厨来了,诸神退位,谁敢造次。
郎爪子一身本事,谁想遇到主人家道败落。一个靠窝头咸菜度日的破落户,哪里还用得着会做一手徽菜鲁菜的厨子?豆芽根要摘掉,鲤鱼要活的,切了片还在案板上抖动,竹笋要象牙色,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这些讲究?很快主人雇不起厨子了,郎爪子只有打零工自己找吃的。兵荒马乱,谁还需要一个身怀绝技的厨子?再到后来,郎爪子卖掉了他那把宝刀,有人看见他在厨房拉风箱换一口吃的。谁还认识当年的郎爪子?他终于流落街头,不知所终。
我那时到编辑部时间不长,不知怎么,国涛先生拿来小说,让我做责编。我看了,只是觉得新奇,小说写这个,自己没有看过。按照程序,填写稿签,当然是说好话。比如“老李果然老辣”一句,至今记得。
我正在填写,国涛先生进来了。他看我说的是《郎爪子》,拽过来就要看。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一个新手,评价主编的小说,不知自己能不能说到点子上。
以我之能力,当然评说不了这篇小说。小说里那种世道变化带来的人生命运浮沉,身怀绝技穷困潦倒的窘况,大变局之下的文化败落,都是若干年以后才回味到。一种新变局带来的彻头彻尾的悲凉,在先生的小说里早已经传达出来。至于先生对于饮食文化的体察,做菜品菜的高雅品味,像我这样的农家小子,那要吃穿略为讲究以后才明白。
《郎爪子》一炮打响。或者说先生并没有想什么打响,它自然而然就打响了。《山西文学》1989年9期发表,旋即《小说选刊》12期选载,在当时,这是中国小说重镇接纳先生的重要标志。先生一出手,便入选《小说选刊》,足见先生的功力,不过深藏不露罢了。
《郎爪子》这样的小说现在也毫不过时。小说的文化含量,多年以后品味,还是令人思前想后,深长叹息。一些生长,一些败亡,历史无情,失落往往身不由己。
《郎爪子》是先生新时期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我有幸做了责编,见证了先生由评论到创作的转型。几年以后,先生就中篇长篇迭出,1991年,小说荣获人民文学奖。人们惊讶地打问哪里突然冒出一个“高岸”的小说家,这个高岸是谁?
高岸者,国涛也。“涛”既在国,“岸”岂能不高?
现在有了微信,师母的微信名叫“高岸边”。哦,实实在在的高岸身边。她守护着高岸,几十年了。
多年和先生交往,以后逐渐明白了,郎爪子好像没有离开先生,郎爪子,一直活在先生的生活里。
先生的李家在徐州是有名的大家。乡下田产阡陌接续,城里李家大院环水坐落,几十个庭院占据了一个半岛。至今徐州人说起当年的李家公馆,还是一份骄傲自豪的口气。
李家公馆雇着一个厨师,他就是郎爪子。国涛先生小的时候,就是吃着郎爪子的饭菜长大。经常是郎爪子当当当剁案板的时候,幼小的国涛师就站在一旁看。这样的身边人,还能写不好?
先生成年以后的许多饮食习惯,都和幼年时代郎爪子的厨艺有关。
先生青少年时代,徐州那时黄河故道和山东的微山湖连着,水面很大,水产鱼虾品类多,鱼米之乡,吃喝就讲究得多。分配工作以后,先生工资不算高,但先生依然保留了早年富家公子的味觉。那时不像现在,一拃长的对虾也就一元多,买得起。有一阵子,先生的早餐,总有一对对虾。待到几十年后,对虾成了大宝贝,昂贵得吓人。先生笑着说,年轻时,我拿对虾当米饭吃。南京是省会,那时徐州可比南京讲究。徐州人到了南京,会非常鄙夷,看南京人吃的叫什么!
先生谈起徐州的小吃,津津有味,情有独钟。比方徐州早餐的丸子汤,徐州的油条和豆腐脑,先生评来品去,几十年前的老味儿,历历在目。老天津有一种煎饼果子,就是煎饼里夹了一根油条。近些年在大城市,这是一种风靡的快餐。街头小摊风风火火速成拿走,上班族经常边走边吃。先生说徐州的不是这样。前两年先生的家人来探亲,带来一些。先生赠我尝鲜。徐州的煎饼,比山西的面硬,韧劲大,卷起一张,里头夹的是馓子,撒上葱丝小菜,咬起来,要体会煎饼的韧劲和馓子的香酥脆。圪韧韧,咔嚓嚓。先生引导,我也尝了一把徐州的小吃,体会了先生的口味。
1957年先生逃过一劫,没有打成右派。原单位揭发先生的大字报,无非也就是说好吃好喝,公子哥儿习气。
山西贫苦,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调来山西,赶上困难时期,吃喝更加受制。小米、山药蛋、酸菜,在先生,都是实难下咽。先生曾经在闻喜县下乡,以后多次给我嘲笑晋南的酸馒头。热天蒸一锅馍馍,拾掇进一个大筐,拴在井轱辘上,吊下井口,离水面不远。利用井水降温。即使这样,馍馍还是经常有霉点点,那是要变味。入乡随俗,就是这样的山药蛋小米饭酸菜,伴随着先生度过了艰难的日子。
20年后徐州的弟弟来看望先生,住了几天。弟弟悄悄地对家人说,大哥的口味怎么那么粗糙,那么难吃的东西都能咽下去。先生也是背着弟弟对家人讲,我不粗糙怎么办?不吃我饿死呀?
不过先生到老,还是喜欢上了山西的饭食。你看先生的晚年随笔,写山西面,山西醋,山西小米,山西人生豆芽,山西杂粮,那都是兴致勃勃,欢喜不尽,看得出,先生吃得津津有味。先生换了一副胃口。
有条件,先生还是讲究精致。几年前有一天我去先生家,正遇上家里做饭。儿子小伟回来了,正在碾盐,盐巴的颗粒要加上香料碾碎,不知他们做什么饭。
我问小伟,你们做饭,爸爸要指导吧?
小伟说,他是总设计师。
先生说,那时郎爪子做饭,我就在一边看着,他们见过什么。
先生早年的口味,已经被山西改造得差不多了,总还残留着一些,时常要想起来。
我想起了一件轶事。先生应约给一家晚报写随笔,每天一篇,发在头版右上角。过了一段,主编说,停了吧,不要发了。小编就问,有什么问题啊?主编说,也没啥问题,就是觉得有一些什么味儿,说不来。
先生说,我就是没有完全改造了,留了一些旧年的味儿。
先生残留的味儿,就像是做饭时,总还有郎爪子留下的那么一点味儿。
我最后一次和先生攀谈,是在这个八月初。
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郎爪子。
小说里的郎爪子,是在孙家做工。孙家公子败家,一个大家庭呼啦啦倒塌,郎爪子因此流落街头,生活无着,一身本事,穷困潦倒。现实生活中呢?徐州李家是败落在江山易主改天换地的剧烈变动中。真实的郎爪子怎样了呢?
徐州解放以后,除开一部分李家居住,李家公馆的大部分房产被征收。劳动人民要翻身,家里的杂役仆人或者安置工作,或者回了乡下。郎爪子在乡下分了地,动员他回乡下去。他不愿意,最终被强制搬迁回乡。
郎爪子是一个高级大厨,离开了灶台案板,他能干什么?以前在李家,郎家是世仆,几代人住在主家做杂工。郎爪子一把好刀,挣得也多。做好了饭,下午没事了,他就穿戴整齐,挑一个鸟笼子,去遛鸟。现在回了农村,他会干什么?干农活,他啥也不会,他只会做饭。
郎爪子老婆孩子一家三口,在农村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几年以后有那么一天,李家门口突然来了一家三口,穿得破破烂烂,饿得瘦骨嶙峋,面有菜色。李家认出了这是郎爪子一家。郎爪子说,他想找老东家,看能不能给口饭吃。农村断了粮,吃不上了。
李家人指着大院的一处耳房说,那还不是你的屋子?自打你走了,再没人住。收拾一下,你还住那里。
李家先管郎爪子吃饭。一家三口,狼吞虎咽呼里呼啦吃了个盘碗见底,那是饿坏了。
郎爪子一家在李家住了几个月。李家这会儿雇什么仆人,剥削阶级也都要自食其力。他们只不过是给郎爪子一个寄食的理由。
这可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住了几个月,街道不让,公社来人,把他们叫了回去。
郎爪子绝望地告别了主家,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了。
此后就是三年大饥荒。
郎爪子一家三口,再无消息。
李家公馆分崩离析,侥幸留下的一角,后来成了现在的徐州市人民医院。
国涛先生给我讲述这些,断断续续,说着说着,要停下来,缓一下沉痛凄凉的思绪。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往事,无限忧思在心头。国事家事,沧桑容颜,岁月不居。民国共和,几十年走过来,李家郎家,主仆安然共处。这个郎爪子,带给了少年李国涛多少美好的回忆。以至于几十年后,他还要意兴盎然,写出一篇小说《郎爪子》,那是对于家世的回忆,也是对旧时光的无限怀恋。岁月,就这样把一个徐州大家的青葱少年,一刀一刀雕刻成饱经风霜的文化老人。
这个写过《世界正年轻》的小说家,已经不再年轻。
他今年87岁。
我没有机会再向国涛师请教。他就打了我辈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再不能谈郎爪子了。8月30号,一阵急促的呼吸,接着是寂灭般的宁静。国涛师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节路程,永远去了另一个世界。
国涛师爱读毛姆,他在随笔《七十大不稀》里说过:
记得《相约星期二》一书说过,人人都知道必有一死,但都不相信自己会死。我觉得人也会相信自己必死,但不知道死在什么时候而已。生命的安排,妙就妙在这里。你可以一直高高兴兴地生活着,只在说不定的某一天某一刻,你眼前一黑,或舌一麻,或腿一软,或心一痛,或一阵气短,那就是了,一点都不复杂。
一个勘破生死,这样旷达的人,走得想必十分自在。
这个世界上,李家公馆没了,郎爪子走了,国涛师也走了。
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主仆会相逢,再作伴吗?
世上只留下一部精美的小说《郎爪子》,诉说着往事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