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一
知遇之恩——悼念李国涛老师
成 一
作者写出作品,第一愿望就是能遇到一位好的编辑。我从文之始,就能遇到李国涛老师这样的编辑,是我数十年文学生涯中最幸运的一件事。
1976年“四人帮”垮台后,我厌倦了“文革”中那种八股式的公文写作,开始重新尝试写小说。好像是在这年冬天,利用假期,写出一篇小说样的稿子。那时多年在原平县委工作,能看到复刊后的《汾水》,但对其编辑部一无所知,也没有一次投稿经历。当时也没想投稿发表,只是在有文学爱好的朋友中传看一下,议论议论。在宣传部工作的杨满仓,“文革”前是写文学评论的,对省上文学界熟悉。他看过我的这篇稿子,说,还可以。并说,他认识《汾水》的一位编辑,也是写评论的,可以把稿子寄给他看看。
稿子是老杨代为寄出的。不久,就收到了退稿。这在我,也并不意外。退稿信,钢笔手书,写满了大半页。除简单说了稿子的优缺点,大多是对我的许多鼓励:你的基础还不错,应当继续写作,以后欢迎你多参加编辑部组织的活动,有新作品还可以寄来,等。署名:李国涛。这封退稿信,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有投稿经验的朋友说,退稿信常见的,就是张打印好的条条。我说,或许是看老杨的面子。杨满仓说,这位李国涛可不简单。如何不简单,那时我也一无所知。
这就是我与李老师的首次相遇。
1977年夏天,趁一次下乡的机会,又试写了一篇小说,一时想不出好的篇名,只好借了播种春小麦所用的一个农技术语:顶凌下种。也是先给有同好的身边朋友看了看。文友说,不错,比以前的强,应该再投稿。我就把这篇稿子寄给了李老师,因为我也不认识别人,也不太知道投稿的规矩。又不久,就收到李老师的回信,说这篇小说写得很好,决定刊用。又说,刊物从明年起,要恢复月刊,稿子计划放在明年第一期发表。这封信比上一封写得要简洁,却大出我的意外:对初习写作者来说,能第一次发表作品,总是意外的,连同惊喜。而对于我,第二篇习作就能发表,那时的确没有思想准备。
这年秋末,或者是冬初,我第一次应约参加了省作协组织的创作组稿会。就是在这次会议上,第一次见到了李老师。他比我想象的要平易近人得多,也简朴得多,但身上有种难以掩去的书卷气,言谈有外地口音,却也不失儒雅。我更暗自庆幸:这是位好打交道的长者。我怯于与张扬夸张者,或官场那种居高临下者,或精于自我装饰者交往。与李老师的首次见面,也挺平和的,他没怎么表扬我,我心中有感激,也不擅当面表达。他只是问了我的近况等,鼓励继续写作而已。
这次会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等我省著名的老一代作家,第一次见到与会的几十位其他作家、作者。只是,一位都不认识。马烽老师在讲话中,还表扬我一句:据说,有一位新作者,叫成一,写了一篇不错的小说。我知道,这个据说,是据李老师说。
此后,这篇小说发表在《汾水》1978年第一期,还被放在头条。发表后受到热议,又获得了全国奖。1979年春天,赴京领奖,见到国内文学界的更多人物。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我当时真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当然,这一切,也意味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人生之门。但那时,我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敢于跨进这扇门,去走一条新路。也算是学语言文学出身,知道文学创作是靠才华才艺吃饭,一时成功容易,以之为职业,就怕很难称职了。何况还有形势使然,文学历“文革”荒废,当时复苏初兴,也容易成功。所以,从北京领奖回来,到省作协汇报的时候,当时主政的西戎老师曾问我,愿不愿意回作协来?搞创作,总归还是回来好。我当时受宠若惊,还是说:想在下面再呆几年。那时,我的理想,只是想不再为别人写讲话稿,能换一份较为自在的工作,而将文学创作当做一份业余的雅好。专事文学写作,真还底气不足。
事实也如此。得奖后,我给《汾水》写的第二篇小说,经两次退稿,三易其稿,才发表出来,质量也平平。这中间,多受包括李国涛老师在内的几位编辑的指点帮助。
后来,创作渐渐走顺,也依然不断得到李老师的指点和鼓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几年,我发在省内外的作品,他几乎都要过目。在他的“编稿手记”和评论文章中,多次对我的作品有认真的评点。还专就我的创作,写过几篇文章。最使我难忘的是,他曾应《延河》杂志的约请,亲自到我所在的原平县采访,写过一篇作家专访。在这次交谈中,他对我说,要想在创作上再往上走,还是回到作协较好。县里人文视野有限,日常能作相互有益的文学交流的人,更有限。的确是这样。那时信息通讯不发达,别的不说,想买本想读的书,就很困难。
经过几年的写作实践,不时有机会外出参加文学交流活动,又得过一些大小奖项,我对专事文学写作的信心,倒是也渐渐积累起来。这期间,从李国涛老师的信件、言谈、评论、评点等等中间所受到的启发,感悟,鼓舞,对我获得自信,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于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面对着诸多有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遇,我终于还是选择了专事文学写作的职业。
1983年秋天,我调回省作协,开始专业创作。从此,与李老师同在一个单位,朝夕相见,随时能得到他的指点,现在想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几十年来,他一直关注着我的写作,大多作品他都读过。我每写出新的作品,也最看重他的评价。我每有一点长进或所谓突破,他都会表示出由衷的喜悦。就这样,持续到他退休了,后来我也退休了,他先老了,后来我也老了,可他的关注,我的倚重,依然没有变。我写出《白银谷》的时候,他已视力不济,还让老伴杨老师念给他听。2009年,写出《茶道青红》,他依然连听带看,读完全书,还又写了评论文章。退休后,我随子女在外地居住时多,不过,每年回到南华门,仍然要与李老师见一见,坐一坐,聊一聊。聊的最多,也依然是读书和写作,他依然关注着我的创作。今年5月,我有事回并,照例见了李老师,一起聊了很久。他虽已行动不便,但精神尚好,言谈间也依然可见他一向的博学和雅趣。
自1977年初识李老师,及今已整整四十年。四十年,能有这样一位博学儒雅,又对你的读书写作滋润不断的良师,一起走过来,真是太幸运了。
这份幸运,也不是我一人独有。自马烽那一代起,山西的几代作家中,由李老师发现潜力,激活才华,编辑出佳作,助力其走上文坛,功成名就者,不在少数。山药蛋派和晋军崛起,山西文学事业的这两次高潮,都有李老师的重要贡献。
都说编辑是替人做嫁妆。李老师在挥洒自如做名编的同时,并没有荒废自己的学问和才艺。他的《〈野草〉艺术谈》和关于鲁迅文体的学术专著,所显示出功力,并不逊于专事鲁迅研究的学术专家。他以高岸笔名发表的长、中、短篇小说,虽数量不多,却都是老道的佳作,一时惊艳文坛。晚年的随笔体文化散文,更强于常见的学者散文,似随意的千字文,都由饱学支撑,更有充盈的文采,散淡中溶有醇厚的意味。这非一般学者能为,也非一般作家能为。
编辑,学者,小说家,文史散文家,李老师在其中任何一项所实现的建树,都足以立身扬名于世了。可他将这许多建树散淡地集于一身,从未刻意以此将自己装饰的八面威风,或花枝招展。这是最令人敬佩的。
集这么多学问与才艺于一身的编辑,是何其难以际遇!反正我从文几十年,遇到编辑也不少了。对每一位编过我的文稿的编辑,我都是心存感激的,也都在交往中建立了友谊。只是,像李老师这样博学慈心、多才多艺、深深为其精当的文学鉴赏力所折服的编辑,很遗憾的没有再遇到过。
李老师有一篇随笔,名:“学人代有,斯文未坠。”他的一生,“总与书相关”,堪称承传斯文的一生。他虽平静地离世了,他承传的斯文会常留在与他相关的书中。
愿李国涛老师安息。
2017年9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