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小小说二题

2017-11-13 18:35驼/著
广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总九龙田埂

骆 驼/著

园区行走

“就是油坛子倒了,你也必须先回老家来一趟!”

在电话里能这样对我说话的,大家一般都认为是我自家老人。但你错了,我家老人从不用命令的语气与我说话。这次,说这话的,是我的同学,他在我老家所在的镇上任镇长。

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正在四川凉山州的一个农户家采访。我们报社在脱贫攻坚中,负责联系这边的一个县。

办完正事,我在一个周末,回到了离成都数百公里的故乡。

按照惯例,与现在在镇场上居住的父亲打过招呼后,当然还是先去乡下看现场。同学说,“知道你是‘铁脑壳’,不会对自己的故乡有所倾斜,我们也不指望你,但这次,你必须听我们指挥。”

我以微笑作答。

同学说,“你远在他乡,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次,我只是带你去看看你老家所在的九龙村。”

我哈哈大笑,“九龙村还用你这个外地人介绍?那里的一草一木,我比你熟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那里度过。”

同学哼了一下,说,“到时,有你这多愁善感的文人哭鼻子的。”

于是驱车前行。我知道,九龙村在三年前就有了通村组的柏油路,出行难的问题早已解决。

同学说,“我们先去看看猕猴桃产业园。”

产业园区我并不陌生,在脱贫攻坚的大潮中,各种产业园区如雨后春笋,但要在我老家所在村建上规模的产业园,简直是天方夜谭。必须啰唆几句,九龙山山高坡陡,地多田少,田或地,都是依据山势蜿蜒而成,要想像平原地带那样建起一望无垠的产业园,肯定是不可能的。

“下车!”车至半山腰,同学一声吼,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慢悠悠走下车来,伸了伸懒腰,仰头做了几次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跟在同学身后前行。

这里是罗家塆,这道坎下,就是我老家所在的大院子。我们沿着变窄的人行硬化路前行,公路两边,全是长势良好的猕猴桃树,依据地的宽窄,树的栽植分为三行四行五行不等。视野所及,全是如此。

同学问,“是不是你以前所知道的样子?”

我说,“变化大,真的。没想到你们会如此大手笔。”

同学指指与我们同行的一位胖胖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是他大手笔,张总,是我们镇上其他村的人,以前在广东创业开厂,现在回乡投资创业,除了九龙村,还在三房、五房、五台等七个村,建起了成片成规模的猕猴桃产业园。”

张总谦虚地笑笑,忙伸出手来说,“我们早就知道你了,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看看,帮我们宣传宣传。”

我迅速伸出手去,向张总表示谢意。

于是便继续前行。

因为远离了公路,路越来越难走了,夏天疯长的杂草,早已淹没了田埂上的路。同学镇长在前面带路,他用双手劈开一人高的杂草,然后用脚将它们踩下去,如此往复,一条简易的、勉强可以供人行走的茅草路便速成了。而今,居住在乡间的人越来越少,小时候随意行走的山路,全部改变了模样。

我问同学,“能不能换一条路走”。同学说,“不用,走完这几根田埂,就直达你老家的院子了。车子停在上面桥头的公路上的。”

“什么桥头?九龙村哪里来的桥?”我问。

同学说,“走你的路,少问。”

就这样走了不到五十米,眼前的田埂又是另一种景象。田埂上所有的杂草,全部被齐根砍掉了,路的两旁,是新堆起的一堆堆还未干燥的杂草。我们沿着这种新砍了杂草的路走着,连续走了几个田埂。

我侧身对张总说,“张总,你们心真细啊,这条路,连接着一队和五队,我小时候走亲戚,必须从这条路经过。谢谢你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让这条人行小路依然保持畅通。我们九龙山人民感谢你啊。”

张总瞬间满脸通红,他说,“不是我们,我们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参观的人到不了的地方啊,是那个退休老同志做的。”

我问,“谁?”

“面熟,但说不出名字。”张总说。

“谁?”我忙转身问镇长同学。

镇长同学不言语。少顷, 他扶了扶眼镜,说,“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父亲!他常年义务维护着这几条人必须行走、但还没有硬化的路,哪里垮了,哪里塌陷了,都是他一力维修!你父亲说,老祖宗留下的道路,还得走,不能让这些路年久失修而断了邻居亲戚之间的走动!”

我感觉自己心头一阵阵发紧。

同学继续说,“前天,你父亲知道你要回来,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劈出了这条路。你父亲还说,要不是前段时间他生病了,他决不允许老祖宗留下的路,变得无法通行。”

我的泪一下子淌过面颊。

一桥通架

镇长同学看看我,说,“多愁善感了吧?一会儿还有你哭的!”

我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衣服的袖口,揩了一下泪。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老父亲一直用自己的言行,传承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哪怕就是维护人行道的畅通这种事,他都会当成神圣的使命。而我们,却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慢慢淡忘了。

离我几米远处,就是通往我老家的那条水泥硬化路了。这条路,可以直接通往村道路主干道,通到镇场上。但在大沟那一段,却依然是原来的老路。一下雨涨水,车子就无法通行。

镇长同学要我们沿村道继续前行,说我们的车,就在村道的连接点接我们。

除了自留地和田里是按照常规种植外,余下的闲杂地,全部栽上了猕猴桃。这里,与回乡创业的张总他们开发的猕猴桃产业园,依然连带成片。

近一年没有回到老家,变化真的巨大。自从父亲在镇场上居住后,我们回老家,基本就在场上看看他们,而后返回。想起大沟,我的思绪又快速“走神”了。以前,大沟里只有一座用三根石条做成的桥,供三个队近两百人通行。一到山洪暴发,人们只能隔沟相望。我大爷那年因为事情急,冒着洪水过沟,被洪水打下几十米的悬崖,性命不保;我民表哥发高烧,因为大沟涨水阻隔无法就医,留下了后遗症,而今都是痴呆状态;我三舅婆那年回娘家,突遇大沟涨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沟对面哭了一夜;那一年放学回家,我们院子里的小孩拄棍拿棒,相牵着过沟,二女子脚下一滑,我们的队伍土崩瓦解, 二女子被水冲出几米远,幸好她抓住了旁边的灌木丛,不然,只能跟我大爷一样的命运;一遇大沟涨水,我们这些孩子只能在沟这边,望着学校发呆……

后来,人们将过大沟的路,选到了沟上面几十米的地方,那里,沟面只有约十米宽了。

我几次想给我的镇长同学说说,看能不能用什么项目资金,在那里建一座桥。但我这种同学嘴中的“铁脑壳”,试了几次,都难以开口。

还没缓过神,镇长同学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笑笑,未作言语。

很快临近大沟,镇长同学问我,“是想走下面的老路,还是走上面的新路?”

“当然是新路”,我说。

“那好!”镇长同学笑了笑说,“要有心理准备。”我觉得他的笑很诡秘。

沿着公路走完这段坡,就是大沟了。

眼前的一切,令我目瞪口呆——以前那段老路,早已不见踪影!取代它的,是一座长约十五米的水泥桥,几股流水正从桥洞流出,变成瀑布,沿沟远去。

我转身一把握住镇长同学的手说,“谢谢!谢谢!你终于圆了我们几代人的梦想,你是我们九龙人民的大功臣!”

镇长同学的脸,瞬间绯红。他照例扶了扶眼镜,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九龙人民,也对不起你!按理,这座桥早就该修建了,我们也安排了很多项目资金,准备来修建。但每次都是,上面的资金总是一个钉子一个眼,不能挪用。我也想过很多办法,想修建这座桥,一来可以以此感动你这‘铁脑壳’,二来这桥确实该修,它关系到两百九龙人的出行。但我们实在没有做好,一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别逗了,这桥不是修起来了吗?不是你们,是神仙修的?”我拍拍镇长同学的肩膀说,“谢谢!”

“严肃点!真的不是!”镇长同学提高了嗓门。

我侧过身,看着同行的张总。张总摊开双手,耸耸肩。

镇长同学压低声音说,“是你父亲!是你父亲与你们院子里另外两位退休老人,他们三位用多年积蓄的退休金,修建了这座桥!”同学指了指桥头的石碑,上面“夕阳桥”三个鲜红的大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镇长同学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分明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他说,“这次,我请你回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并代我们广为宣传你父亲他们的事迹,让他们的精神影响更多的人!”镇长同学又说,“这件事,你父亲一直不许我们告诉你,他说,他们老了,做不了更多的事,能用退休金修起这座桥,心里也踏实多了!”

镇长同学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纸,说,“我们已经派镇上的工作人员,详细了解了这件事情的经过,并写成了通讯稿,拜托你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刚刚修建起的桥面上,泪如泉涌。桥面的冰凉,似一把尖刀,刺痛我的全身。我感觉身体瞬间被掏空,我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双膝上……

良久,我用仅存的力气对镇长同学说,“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场上去,我要见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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