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著
只有到了东北的旷野,我才能随时觉得自己身处世界的中心
我看见地平线总是以怀抱的弧线,朝我围拢
当我朝北,黑龙江抱了我一下
当我朝南,大兴安岭抱了我一下
当我旋转,漠河小镇便被一面绿草纸拖动了
她的所有白桦树,所有湖泊,所有鄂伦春人
都在霞光中皱了一下,复又回到原籍
我的姆,我想告诉你:在这里,你没有遗传给我的尊严
回到了我的身体。天命,就这么简单
如同那些雪松上迟迟不落的枯枝,架在朝霞的火光中
这角度是人间唯一,是北极村最隐秘的方向
这悬空的高度是云朵和青草之间的高度
这倾斜的样子,是雪松倒伏的样子
这两厘米的风口,是一个水瓶口
这迎着风发出的呜咽
是一场凌厉的气流
对一秒钟的时间
彻底地屈服
呜呜——短暂,低沉,如腹痛的雀鸟
如极地对我的谴责
相比于看见虚妄的极光占领漠河的上空
我更愿意听见这
倏忽不再的痛诉之声
在它的周围
白桦树长出忧伤的黑眼睛
眼纹里流出朝露
花锦狸若即若离
对夕阳抱有侥幸的不落之意
给我一个地窨子吧,大兴安岭
给我极北之地最低矮的穴居
此生如有坟墓,必将白山黑水
我已暂获淘金者的屈从
北面江山,云朵垂地
我的头颅上
蝴蝶走后,紧跟着大雪
死难全有好样子
全无悔意
仿佛一个俄裔美女的名字,而她意为智慧
这让我对手持军刀的人怀有更大的戒心
虚伪之善,往往有偏执的美
有足够膜拜和描摹的外表。比如穹顶
尽可能与白色平原保持突兀的对立
而又显出反射阳光,打通天意的暧昧来
比如红砖,改变了哈尔滨天空蓝幕的矩形样子
紧凑而收敛的圆,被围成
比如时针,与西伯利亚的黑与白,遥相呼应
比如钟声,低缓,渺远,刚好抵消
战争的喧嚣。那些被我戒备的人
何以能大步流星步入自设的忏悔之中
内心的挑衅与复仇,杀伐与安宁
同时矛盾地出现在智者的暗示之下
而此刻,我绕行索菲亚后脊一周,依旧胆怯不前
对正门刻意避让
自认和自戕的军人,伏法为身体法则
伏地为心灵法则。可我
有掩饰不了的恐慌,如患积年不除的伏尸之疾
唯有圣·索菲亚发质里的冬雪
能够让我安静下来;唯有独狼蜷缩过的雪地
才会对我充满怜悯
那么,走吧,去人迹罕至的极地
找一个跪痕,不由自主地,伏身下去
苦寒即为教堂,遍地都是
最北哨所的老兵,孤绝如一块极地
而他敦实的身体堪比坐滩的墨石
他从江边走上来,迎面撞上我
他微笑着向我搭讪,身后的巡逻艇
还在微微荡漾。我们终于在同一条河流
实现了问候。我在北极的第一个周末
与他在北极的无数个周末中的一个
实现了重叠。而之前,我并不知道
自己能不能沿着一个句子
走到常年零下四十度的边防
这种男人与男人的相互致意,轻盈
而又忽然变得沉重。我陡然想起
当大雪封冻边陲,这个老兵
如何能够抵达最北邮局,投递明信片
卫星电话或许能够解决一次紧急事件
而老旧的情怀,需要更为漫长的时间
比如蓝墨水写信封,比如见字如晤
这让我忽又发现这世界上,有比爱情
更为艰难的东西,比如每天在高处远眺
比如每天扛起枪,却不动杀心
哈尔滨的坚冰
定会令西蒙·开斯普
被砍断的手指
保持长久的鲜艳
浪漫之都到冰雪之都的绝世迁徙
定会让犹太人的苦难
看上去没有一丝惊惶
今天,中央大街祥和如铁
像一把被抽走锋刃的老鞘
置身其中,缓慢前行
隐隐觉得每一块冰
都自带香气
令人欲罢不能,令我
在故事现场找到一条捷径
通往老开斯普隐藏丧子之痛的
法兰西大海的
盛大的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