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篦 子(外一篇)
徐玉向
悠闲的午后,奶奶坐在院中把她的头发展开来,八十多岁的老人,一尺来长的头发,却没有一根白发。而她表演的唯一道具仅仅是一把缺了几根齿的篦子。
我们这个大家庭女性不多,母亲和大娘都是齐耳短发,妹妹尚在摇篮里,家中唯有祖母留着一头让后辈羡慕的长发。
许是作为家中上人的派头,更多的是老一辈人的生活习惯罢了,祖母的长发如她的服饰、如她的小脚,如她的秉性,我们这一代人终只能望其项背。
午后的阳光如我们刚刚饱食后的心情一般舒畅,因是春日,故还没到午睡的季节。祖母便把半壶烧开的清水倒进一面木盆,接着就拔掉头上的发籫,解开发髻上的丝网,一头乌黑的长发便披散开来。在祖母转身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戏台上的演员、套着大襟在众人注目的台上尽情地展示优美的身姿。
祖母弯腰用胰子洗去发上的污垢后再用清水过了两遍,然后便敞着头发坐在我家堂屋门前晒太阳,和我们几个小孩拉呱。大堂兄有时会过来帮着祖母掏耳朵,看着他屁颠的神情,我一边不屑又一边忌妒,那可是个伺候人的手艺活儿。
等头发稍干点时,祖母便请出她的宝贝——那把缺了几根齿的篦子一遍遍梳扯着长发。这把小小的篦子怎么会得到祖母这么珍视呢?
等祖母彻底收拾完头发,我便细细打量起横躺在小箩筐里的篦子。不过是一扎长的小家伙罢了,中间有条暗红的脊,细细的齿密密尖尖地排着,如电视里鲨鱼的牙一般,要是往身上扎一下定会鲜血直流。在靠近它的尾端的地方有几个空缺,料是断了的竹齿。
虽然不知道它的年龄,但是却有机会切身感受过一次它的特殊。那是三年级时,母亲看我频频挠头,在洗了几次头无效之后终向奶奶请来法宝。当那细细的篦齿罩向我的脑门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头皮上会出一排密密的血洞来吧。及至发际时却是一阵凉飕飕,而钻心的痒却立刻弱了很多。
一篦子下去手心里多出四五个肥肥壮壮的虱子,慢悠悠地爬动,无一点慌忙。看着这些贼货,想想受的折磨,终于忍无可忍地举起塑料鞋底连连拍下。折腾了半天,晚上终睡得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不争气的头皮再度开始痒了起来,篦了两回后,祖母干脆收回了法宝,理由是怕我的这些贼虫太多,把篦齿弄折几根。
一时间,我心里有点茫然,我的祖奶奶啊,到底是你的孙子的面子重要还是你这把破篦子重要啊?
老宅现在已是寂寞无比,东头屋子里还存着奶奶生前用过的物品,子孙床,衣柜,甚至还有一枚顶针、剪刀……唯独不见了那把篦子。家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它的去向,或是从来没人真正在乎它的存在。
老人们常说万物皆有灵性,动物和人在一起久了通人性,那么篦子呢?篦子,你不会也是同你的主人一样,永离而去吧?
趁着天气略凉快些,母亲带着我们摘了一堆西瓜。他们走后,我在瓜地看着,明天一早要送到市区零卖。
太阳已沉到远山之下,红霞也渐渐隐去,银盘一般的月亮羞羞答答地往云层外移动,瓜地和庄稼披上了一层暗纱。瓜地正北面通往村子的土路上闪过三两个匆匆的身影,他们骑着脚踏车,刚做完工下班从市区回来。两里之外的村子方向偶尔传来依稀的狗叫声,因为隔着鲍家沟的大坝,灯光是看不见的。
我放下蚊帐,把凉床上旧的薄毛毯抖了抖叠起来,再放平枕头,饥肠开始闹腾了起来。今天早上我们顺利地把瓜卖掉,母亲中午特意做了一顿红烧肉犒劳我们。经过下午的劳动,吃到肚子里的红烧肉早就消耗一空。实在坐不住了便站在瓜棚前的小片空地上,把西瓜挨个地瞅了又瞅,终是下不了手。
今年的雨量适中,光照又足,在移苗和结瓜时又追加过了农家肥,所以西瓜长势非常好,虽只是寻常瓜种,但是最大的达到十多斤,而且皮薄汁甜,本地市民非常喜欢,每次拉到那几个小区门口都会被一抢而空。今天下午我们又摘了二十多大个头的、二十多个中等个头的,还有十多只小香瓜,装好了袋子齐齐码在凉床底下。
仿佛为了嘲笑我的难堪,蟋蟀此起彼伏地唱了起来,鲍家沟东岸的稻田里也传来一片青蛙的欢叫,黄豆地里偶尔响起几声野鸡的啼叫,唯有平日里倚树疯吵的蝉在这月明风清的浅夜里安眠稳睡。
绕着我家和大伯两家瓜地转了几圈,解决掉一个小香瓜之后,终于看见北边村路上一道细细的手电光向着瓜棚移来。二堂哥和弟弟来给我送饭了,弟弟还顺便把我的宝贝——自制的二尺来长的钢刀捎了过来。
两口扒完饭,他们便要回去,临走二哥吓唬我说瓜地夜里有“猫猴子”。我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想起村子里新近的一个传说。村西路北刘小桥那里原来有几户外来人家,后来全部搬到村子南面另建屋宅,原来的宅基推倒之后便成了一排坟地。一天傍晚,一位妇女带着五岁的孩子从余滩娘家回来,经过刘小桥时那小孩突然拉着母亲的手说看到有个老嬷嬷正坐在洋油灯下缝衣服呢,他的母亲当即变了脸色,抱起小孩就往村里跑,当天夜里小孩高烧,少不得又请神婆来作法事。这种事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能听到,而且说的人最后总会举着双手、张大嘴巴伸出舌头状如“猫猴子”怪叫一声,直到听者都吓得往后闪动一下身子他才得意地大笑起来。
我把刚放在枕头底下的钢刀又抽了出来拿在手上,用力在刀面上弹了两下,弄出铮铮的响声来,光滑的刀身在月光下发着幽光。有它在,我还怕什么。他们走后我在沟边就着水把自己拾掇一遍,和衣往凉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半夜里起身小解被一阵窸窣的声音吸引,抽出钢刀悄悄掩过去,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只大耳朵的野兔,彼时它正在啃一个和它身体一般大小的西瓜,刚刚啃破皮,却被我惊走。
连续几个早上发现被啃了一小半的西瓜,总以为是刺猬或獾狗,原来罪魁祸首是野兔。去年秋天大伯就捉到一只野兔,回家剥了加葱姜爆炒,还留了小半碗给我。当时只觉得野兔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差点把骨头都嚼碎咽下。
算准它逃路的方位,我远远掷起钢刀。哪知野兔突然折了一个方向飞蹿出去,刀插进半截土里,还削断了一簇瓜蔓。悻悻捡起刀,在瓜地四处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动静时才返回瓜棚,天上的月亮正向西方赶去。
再醒来时天已发亮,母亲拉着架子车到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