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黄咏梅论
曹 霞
从2002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路过春天》开始,黄咏梅的小说创作生涯迄今已经十五年了。这些年来,她从岭南到江南,从报社编辑到专业作家,身份和地域的转换为她带来了新的叙事特征和格局。她的笔触从市井世俗转向了更为内在和深层的历史、时间、存在、生命、死亡等形而上终极命题。那个充满南方烟火气息的作家,那个在与琐屑的世俗、物欲、念想中纠葛的小女人作家,蜕变成了一个具有普泛性视野和情怀的作家。
在前10年的创作中,黄咏梅在日常生活写作中游弋,她擅长在生活的褶皱里一点点勾勒和打开人性的丰富与驳杂。在《一本正经》《勾肩搭背》《关键词》《少爷威威》《白月光》等作品中,我们可以轻易地辨认出人在俗世之中的欲望,及其与生活、他者、自我之间博弈的参差错落。她以松驰包容的姿态注视着笔下不断涌现的人,他们或试图冲破生活的罗网,或在其中挣扎着前行,均是勘察人性的最好标本。
黄咏梅的这种叙事姿态与精神上的自在舒卷,与她生活的广州、包括她那个与广州同等气质的故乡梧州,都有着隐在的牵连和呼应。《草暖》里的家庭妇女陈草暖的口头禅“是但”(粤语:随便)可视为作家在岭南生活的领悟之一种。或许是因为偏居一隅,远离中原和政治-文化的中心辐射,岭南一直须臾不离地保留着对在地化世俗生活的热爱。一啄一饮、安居乐业的日常生活涵纳着人们的悲喜哀乐。一切精神上的激荡在这样踏实饱满的生活面前都会平定低伏下来。正因如此,黄咏梅的小说中少有大起大落、撕心裂肺,而多是微尘般的烦恼,琐屑的小情小事,她的笔触也是清明的,饱含着暖意和温情的凝视。在一些作家笔下会被放大和极端化处理的题材,在她那里最终都会自我化解,云淡风轻。比如在《骑楼》中,女主人公明知男友偶有背叛,但依然执著地按时存钱,梦想着爱情的小屋;《多宝路的风》中,乐宜是第三者,却没有上演狗血一地的苦情戏,而是在“薏米笑了”的境界中逐渐回归平常生活;《非典型爱情》中,虽有“非典”这样强烈的戏剧性冲突作为背景,但作家的着眼点依然是女收银员和卖臭豆腐男在失业与恐慌中追逐的微薄快乐。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作家一成不变地浮游和满足于生活的表层。随着她在日常叙事中的持续探索,一些悲剧性元素也渐渐浸入到那些有着稳定暖意的故事之中。这些悲剧一方面保持着与日常生活的紧密联结,另一方面又与主人公独特的处世方式和人生经验密切相关。《契爷》中,契爷的生活貌似热闹实则终极孤寂,最后被小城人诬蔑和抛弃;《隐身登录》中的莫末身患癫痫,只能通过虚拟情爱确认心脏“偷停”的巅峰时刻;《将梦想喂肥》中,“我妈”被骗钱,最后跳进臭水沟自杀。松驰平淡地看待无常世事,同时自感无力地描摹那些恒常的悲剧,小说表面的市井气息与内里的通透阅世构成了双重叙事维度,这种矛盾恰好映现出一个作家复杂的内心景深。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常生活写作在当代文学中越来越重要。在思想上始终保持弹性的作家,对日常美学建构有自己的价值观。在意识到世俗化主导和席卷了人们所有的选择时,意识到琐碎的生活链条几乎就是一个人长达一生的全部内容时,他们要追问的是平静世相之下的漩流,生活序列之中的混乱,在那里寻找关于人性之谜的答案。
一直关注黄咏梅的读者会注意到,从早期对日常细节的淡线条呈现,经由世事的观察历炼与写作的深入,她开始领悟到历史进程之于人心和人生的影响,并最终认识到一切生活的形态、一切命运的脉络都是其来有自的。虽然像她这个代际的作家并不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观察和思考。更何况,在历史的深处,曾经爆发过一些惊心动魄的瞬间,它们沉淀在作家的记忆之中。当某些契机到来时,这些记忆便会推动着他们做出自己的理解和阐释。
在《小姨》和《献给克里斯蒂的一支歌》里,黄咏梅将对历史的反思放置在女性人物的故事和命运里,赋予了在历史颓败之后被挤压到生活与社会边缘的人以深切的同情。《小姨》讲述了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年逾四十的小姨在大学毕业后就成了一个异类,抽烟、喝酒、打老K、不婚、不合群,总之,怎么颓废、怎么让人不满意就怎么来,仿佛是积攒着全身的劲儿和这个世界相对抗。只有一个情节泄露了她曾经有过的少年热血和青春爱恋,就是她将自己打扮一番,去参加同学会,去见多年未见的师哥,在家里引起了一场婚恋大讨论。然而,小姨回来后却变本加厉地疯狂,直到在一场抗议活动中像“胜利女神”那样将衣服一把撸到头顶。如果说冷酷的现实都没有击垮小姨的话,师哥与世俗的和解甚至是合谋则让她彻底失掉了信念。曾经在历史中失败而负重难行的一代人,曾经以种种反叛行为对抗世俗观念的一代人,就这么“被疯”掉了!作家写小姨,悲凉绝望,又充满力量。以一己之力与全世界相对抗的小姨是西西弗斯,是堂吉诃德,而她的“失败”恰好是一代人留下来的精神遗产。
历史的创痛更具体地表现在“死亡”事件中,那些在历史过程中丧子的父母永远生活在噩梦里。《翻墙》的叙事设置相当巧妙:一墙之隔,分别住着年老的陆老师夫妇和年轻的大学生徐梦龙,两套房之间用很容易翻越的护栏相隔,共享一个大露台,于是两家人有了交流的机会。陆老师夫妇的儿子死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们经历了“震惊、哀恸、疑惑、绝望”,在毫无意义的生活里即将抵达和儿子一样的“肃静”。年轻的徐梦龙则满脸写着电子化时代的盎然与冲劲,有一个喜欢翻墙、看论坛跟贴的网名为“往事如烟”的老爸,他毫不客气地把老爸称为“愤青大傻逼”。双重结构和双向叙事,意味着历史在某个节点上有着相似性,又在现实中同样遭到了反讽与解构。时代飞速向前,新一代拥有的是全新、无“污点”的生活,老一代则被定格在了某些历史瞬间。无论是陆老师夫妇的“哀恸”和“疑惑”,还是徐梦龙父亲在虚拟空间里的激进,都意味着他们一直活在“过去”的历史之中。他们的生活在某一个重大时刻就停滞了,日新月异的现实生活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
从旁观者和后来者的角度写出那些失败者的足迹、亡故者的气息,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智慧与勇敢。因此,我从不认同“70后”不写历史、没有历史观的说法。与前几代作家相比,这一代作家面临的不是历史的“在场”,而是“缺席”。随着现实生活飞快地向前攒动,这“缺席”一点一点地变得遥远虚幻,不可方物得如同“深渊”。当黄咏梅用“凝视”和“旁观”姿态书写历史时,她意识到自己必须也只能通过这种姿态跑赢时间的流逝,将捕捉到的记忆在叙事的筛子里漏下斑驳光影。因此,即使作家只是掀起了惊心动魄的往事一角,只让我们看到了一丝历史的暗影,那也是可感怀和钦佩的。
与同代人相比,黄咏梅的创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不同的叙事倾向和特征。她从来不写青春与成长故事,而是将笔触对准了都市生活里的卑微者和游荡者。《鲍鱼师傅》《达人》《档案》《瓜子》等作品以独特的视角和构思再现了被现实生活及其规则压抑到变形的人生,《文艺女青年杨念真》《开发区》写的是现代“剩女”,女主人公代表的是不被主流认同的人生选择,《表弟》《快乐网上的王老虎》《粉丝》以现代都市时尚的网游、追星为题材,着力点依然是那些因不满于现实而在虚拟世界中寻求慰藉的边缘人物。在这些作品里,她常常不留情面地展现人间的残酷真相和生存的无量痛感。人生之苦、之荒芜、之千疮百孔,合力构成了边缘人生的主体形态。
联想到黄咏梅一帆风顺的成长历程,她的写作倾向不免令人惊诧和颇费猜测。她自身的生活与边缘人生的苦难相去甚远,她的人际关系、工作范畴也与此并无交集,而她却能将那些她不可能在现实里获得的人生写得那么纤毫毕露,生动备至。这一方面固然来自于作家的写作才华与想象天赋,另一方面,我将之归结于她饱含着体恤、疼惜、善意、慈念的柔软心境。无论是写每粒钟挣九块两毛五的保洁员鲍师傅、生意破产丈夫去世的家庭主妇徐惠玲这类经济困窘的人物,还是写因嗜食而患肥胖症终日担心火葬场炉道能否塞得下自己的林求安、因“脑笋”有问题而被现实冰冷裂缝吞噬的阿甘这样精神状态有异于常人者,或是缺乏免疫力的“克隆人”小时、患有分泌性怪病的刘淼淼等“病人”,她都持着同等的温情与慨叹。而且写这类故事,她不会陷入“底层写作”的苦难焦虑症和民粹主义的窠臼,也不含哀怨和愤怒之音。有时甚至不乏谐趣和洒脱明亮的美感,她将之加于黯淡的生活废墟之上,从而使得这些卑微者在精神上保持着自足和诗性。掺杂着人生涩意的“暖”,或者说覆盖着生活趣味的“苦”,是她着力构建的杂糅复调的人生世相。
说到底,边缘人生是万千生活状态的一种,能否从中提炼出文学的价值,取决于作家的创作观与价值观,这里面酝酿着、涌动着一种奇特的美学悖论:凡身处其中者或带着阶层固化观的人,往往会用力过猛地将之写得血肉淋漓,狰狞可怖,反倒让人失却了对“底层”的同情;而那些置身其外或者多一些柔化观念的作家,却能够冲破底层坚硬冰冷的实利主义观念,在细致描摹又不失生趣的笔触里,让人感知到“底层”原来是有血肉、有温度、有自我期许的,从而建构起逻辑可信的“底层”生活美学形态。
在前10年的创作中,黄咏梅尝试写多样化的边缘人生,探索哪一种能够更有力量地揭橥人生之谜,那里面辗转迤逦的路径,往往令她愿意播撒心力,注目人心里浩瀚的幽暗,也赞叹人性里隽永的光芒。在近期的作品中,她的题材收“窄”了,不再广泛地捕捉边缘人生的脉络和形态,而开始集中书写她自己也未尝全然明了和透彻的人生经验:中年。跨过不惑的分水岭,似乎是一夜之间,“中年”带着淡淡的酸腐和朽败味道全面降临,浸渍着生活。作家被这种与时间深渊劈面相逢的“震惊”所深深攫持,她开始关注和书写一点点颓坏坍塌下去的人到中年的生活。这种变化是与作家对世事的领悟和年龄的增长同时到来的,这也是我一直寄望和感佩的叙事勇气:将自己同步裸露于时间的荒野,意识到自我面临的渊薮与困境,写出踏着时间河流前行的每一步惶恐,每一种惊怖。诸如此种在时间锐利锋刃上的试探,方不辜负逐日叠加的生命维度。
黄咏梅在中年书写中给自己规定的角色是一个糅合了时间感悟的观察者,一个将自身的生命经验渗入世俗故事的讲述者,这也是她一以贯之的写作观念,即强调主体经验进入作品的重要性,“每种经验因为有了他身涉其中,将变得丰饶多味”,小说也才能“对抗经验的重复”。在题材上,她继续书写情爱欲望等日常生活,但不再给予包容和祝福,更无心给出皆大欢喜的结局。《走甜》写出轨故事:中年女记者苏珊与某机关小领导童眉来眼去,互通款曲,眼看好事将近,作家却毫不留情地让他们给了彼此重重一击:当两人情深意浓地互相试探时,苏珊身上的风油精味让童对这个美丽的女人失去了兴趣,那味道对他来说意味着“衰老、不支、无奈”。他落荒而逃,苏珊则愤怒羞耻而困惑地离去。剥掉那些光鲜时尚的枝蔓,《走甜》其实写的是“时间”褫夺了欲望、“中年”战胜了“爱情”。是的,苏珊和童之间的“爱”是很纯粹的,不存在任何潜规则和利益交换,但是,那又如何?一切的怦然心动、激情上涌,都敌不过时间在暗处的窥探与冷笑。在小说结尾,回到丈夫身边的苏珊猛地感到,“中年,来了!”这真是当头棒喝,它赤裸裸地揭开了自我想象的温情面纱,让人看到那随时间而来的悲凉与残缺。想想黄咏梅十余年前写的《多宝路的风》《骑楼》《非典型爱情》里那些相互呵护、体谅和深念的情侣,不由让人感叹“时间”的力量。不是作家不再相信爱情,而是她看到,在时间的摧毁之下,所谓“爱情”“外遇”带来的蓬勃的新鲜、愉悦、刺激、快感都化作了一则则荒诞凉薄的笑话。
《带你飞》在“中年”点题上更加明确,开篇即以严行进照镜子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典型的中年人:“中年以后,胸脯以下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那个隆起的地方骄傲得发亮。”这个中年人生活平淡,女儿上了大学,工作稳稳地滑行在正轨上。与他的寡淡乏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奇葩”老婆米嘉欣,虽然也人到中年,却天真烂漫得如同来自于另一个星球,于是也毫不意外地忤逆了不少我们这个星球的某些规则,令人暗笑侧目,甚至差点保不住工作。和苏珊相比,黄咏梅赋予了米嘉欣更多天真明朗的诗性气质。她的“反世俗”像是与时间在拔河,希冀以此减缓时间向着深渊坠落的节奏与速度。对于这个不愿意驯服于现实生活的中年女人,作家让她近乎完整地保留了好奇的少年心性。这无疑是作家赋予“中年”的一种洁净纯澈的气质,企望来自内心的力量能够召回在时间河流里消逝的青春幻影。
书写中年,眺望时间的深渊,这意味着作家已经到了关注生命进度条的年龄,已经意识到了正在或即将遭遇的无情丧失:病痛、衰弱、变老……这些症状会逐一将生命从人身上摘离,直到一点点接近人生的终点。“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是最基本、最普遍、最不可逃避的焦虑。所有抹杀其存在的企图都是徒劳的”。严肃的作家应当对这些存在主义的本质问题作出回答。这不轻松,有难度,也未见有短期的实效性,但却是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要面对的紧迫问题。如果不去追索这些终极性的命题,不对生存和生命问题做出思考与评判,就会在历史“中间物”的链条上留下空白。
什么是黄咏梅这一代作家的精神特质?那就是,他们曾经幸运地躲开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强力塑造和规训,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第一代在生活和写作上拥有充分自由度的作家,他们无须像前辈们那样违心地切割自己、按照固有格式去填空。其“缺陷”是,他们再也得不到“父权”的许诺与庇护,必须自己摸索着去寻找关于人生目的、生命本性和主体性存在等一系列形而上问题的谜底。这份寻找是渺茫无依的,含辛茹苦的,心智力量不够强大的人,或者耽溺于轻松发甜的故事的作家,就会在寻找的道路上半途而废,或者从不去寻找。
在黄咏梅前10年的作品中,死亡或者接近死亡的主题并非罕见。不过,在那些小说中,“死亡”是终极结局。比如在《负一层》中,阿甘自杀了,人世飞扬的纷扰也就结束了。在《何似在人间》中,“人生最后一次抹澡”成为松村人最大的念想。随着最后一个抹澡人廖远昆的意外死亡,围绕着这念想的历史恩怨、现实困扰、情爱纠葛都一一地划上了句号。这种将死亡和生命结束作为故事结局的方式,看重的是它们安顿各人,闭合故事的功能,而没有掺入作家自身对于生命的迫切感悟。
在黄咏梅的近作中,对于“老年”和“死亡”题材有了新的布局,它们不再是终结,也非意外,而是开始,是常态,是镶嵌密布在人们生活中的纤维丝缕。《金石》和《父亲的后视镜》可以作为平行篇来读,两篇小说的男主人公都是古稀之年,虽有儿女妻室却倍感孤独,既无为父的尊严,也无为夫的体面。与其说他们是被家人嫌弃,莫如说是被社会通行的世俗原则所抛弃,他们于情、于利都是彻底的失败者。作家通过两个老年男人讲述了一个想象中的、但也不乏现实寓意的判断:老年的孤独是根本性的宿命。为了反抗这样的命定,主人公集中最后的力量一跃而起进行绝地反击,但这反击带来的是他们在财物方面的上当受骗和惨重损失。“反击”被证明为是可笑的闹剧和更加绝望的挫败。到终了,不独家庭和亲情无法依靠,就连生命本身也成了一件讨人嫌的累赘。在一天天走向枯萎和死亡的过程中,严重受挫、全面失败的老年主人公,只能在养老院孤独地聊度残生。
小说与其说是在写父亲和老丈夫的孤清,毋宁说是展开了一场眺望老年状态的“预演”。作家在老男人们的萎顿里,看到了生命无可逃避的灰败。《蜻蜓点水》生动而不乏讽意地写到了老曾退休后的种种烦闷,还有中风患者老宋头对“年轻标致”的49岁保姆小吴的小心机。老宋头走路时总是将胳膊压在小吴的胸上,这在老曾看来“简直就是个老流氓”,也令他陷入了对初恋情人“两包鼓鼓的胸脯”的念想中。在小说结尾,老曾终于对“年轻”而白净的60岁女人下手了,趁她不注意,“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她的胸脯,然后仓惶而得意地狂奔而去。作家将“老者”和“老年”写得如此令人不忍直视的委琐,是因为她看到了人在生命即将萎灭时、因不甘于被死亡束手就擒而免不了要奋力一搏,企图证明、拯救和激活残存的欲望,但最终还是免不了姿态难看地失败。
在《蜻蜓点水》中,迫近生命终点的“老年”带来的是委琐的形态,在《八段锦》中则表现为丧妻、“失子”的凄凉。事实证明,再宁静平和的人也经不起命运和死亡的消耗磨损。在《八段锦》中,宝芝堂67岁的傅医生医德好,脾气好,在梧城颇有口碑。妻子许珍在车祸中丧生,儿子因祸得福,拿着55万赔偿去了德国,娶了德国老婆,用光了母亲的生命价值,再也没有回来,剩下傅医生独守宝芝堂,在大小中医馆被“群众药房”收购时苦苦支撑着。人们都健康旺盛、活蹦乱跳,傅医生却对生命有自己的切肤之痛:“永别,仅仅是指他那次站在火葬场,目送老伴被推进去,转眼成灰,身体、发肤、脉象、声音、气息……这些可以望闻问切的一切存在都荡然无存。永别仅仅是指这个。”只有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有这种痛苦,他们意识到死亡就是如此地唯一、具体和坚硬,凡加之于它的戏剧化、浪漫化都注定是虚妄的,可笑的。正如张枣在《哀歌》中所写:“死,是一件真事情。”
“老年”和“死亡”题材充斥在黄咏梅的近期小说里,它们最大限度地指向作家正在经历的与生命相关的精神思考。她愈是对生命形态进行反复考量和质询,便愈是清晰地确定作为存在的本质和走向,以及文学在这一过程中能够承担的超越性功能:“死亡只有通过写作才有可能超出庸常,因为作家歌唱着越过了它,即使看不见人了,但那歌声仍在。文学就是面对死亡、面对终极唱出的歌。”面对着生命终将消逝的绝望,年轻时以为它迢遥得如同不存在,中年之后便知道无法躲避,并且越来越唯物地明白曾经的华美与丰盛都一去不复返,生命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末端,老年人比年轻人更亲切,更容易接近。这个时候的感慨与书写,便不再是旁观,而是身处其中,身经其事,掺杂着真实的同感。
无论是作为旁观者与见证者的历史叙事,还是饱含着经验与感触的中年书写,抑或直面老年和死亡的凝神反思,都是黄咏梅对一系列形而上精神问题的追索。她意识到,她必须脱开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和无目的性的游荡,进入到那个古老黝暗、而对每一个个体来说又是全然陌生的时间通道,在那里凿壁开路,标识出自我精神能够抵达的刻度,使后来者免于疑虑和恐惧。如此,一代代人才能不断地拓展精神的维度和广度,为生命的尊严和勇气加冕。在这条道路上,她是孤独的,因为并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将自己在时间荒野中的惶恐与惊怖裸呈出来。她在多数同代作家止步不前的地方出发:时间如沙如水般流淌而去,曾经坚牢的生命将如雪山崩塌,我们都以为那是“他者”的命运、别人的故事,她却从中看到了普遍性和必然性。
从黄咏梅写小说以来,我一直对她怀有期待。十五年来,我看到自己的期待并没有落空。如今,我期待于她的,是能够沿着《小姨》《父亲的后视镜》开拓的叙事道路继续往前走。一些久久之前沉淀在暗夜中、被封存于体面和谐表象下的真相,需要被重新发掘和展示出来。如果人到中年的“70后”都不想、不愿、不能承担起记录历史、时间与生命意识的责任的话,那就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令人难堪的荒芜与空白。在这一点上,同为“70后”,我愿意和黄咏梅一起保持着这份警惕与自省。
曹 霞 南开大学
注释:
①黄咏梅:《精神出走》,《作品》,2009年第1期。
②P.蒂利希:《存在的勇气》,成穷、王作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③郭艳、黄咏梅:《冰明玉润天然色,冷暖镜像人间事》,《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