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场中的区域经验

2017-11-13 15:58
小说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河南乡土区域

张 翼

文学场中的区域经验

张 翼

始于上世纪90年代的文学场转型,至今仍众声喧哗、迷雾重重,然而关于它的讨论却总是由文学与市场的对立出发,急切追索清晰的答案。事实上,随着社会的高度分化,参与文学活动的群体也进一步细分,文学群体内部的分化,各个群体之间的重叠交叉已成常态,越来越多的作家们携带着差异微妙的文化习性、文学资本,通过差异的方式进入文坛。如果说市场的介入启动了当代文学场的转型,那么正是这些不易觉察的细微区别张显出文学场中多元的因素与资源,也正是这些因素、资源间的碰撞形塑了错落有致的文学场。因此,深入到局部、微观的群体乃至个体,具体梳理他们在文学场中的活动轨迹,辨析他们参与文学场转型的方式差别、程度差异,在比较与差异中观察当代文学场,或许能够恢复对文学场的动态理解。

由比较与差异的角度出发,河南80后作家可以被视为一个观察当代文学场的有效样本。南飞雁、陈少华、忻尚龙、衣水等年青作家相继开启创作,成为继张一弓、乔典运、田中禾、刘震云、阎连科、周大新、刘庆邦、李佩甫、郑彦英、张宇、孙方友、李洱、墨白、邵丽、乔叶等作家之后河南文学发展的新动力。作为80后作家,他们与韩寒等人一样携带极具世代特征的青春书写闯入文坛,却时刻面临着被湮没的危机。凭借着对区域文学传统的继承,他们方才确立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位置。为什么同样的世代经验书写却没能收获同等的文坛地位?为什么对前代作家的区域文学传统继承能够继续引发文坛回响?是什么促成了他们向区域文学传统的转向?这批与80后,与河南作家都保存联系又同时存在差异的年青作家有其独特的文学场价值,他们的创作道路中区域经验的浮现及其与文学规律、市场逻辑及体制规限之间的交汇折射出当代文学场的多元与多变。对他们的考察,是对特定区域文脉走向的归纳,更是对文学场“市场转型”之外的多种建构路径及其发展可能性的探讨。

河南80后作家的创作起步于对这一代人成长经验的书写。南飞雁的《冰蓝世界》《大路朝天》《大学无烦恼》,陈少华的《同窗灰姑娘》,胡钺的《琉璃街》《七月轮舞》,省登宇的《西安蛀牙》,王河涛的《春水之死》,郭敖的《那一年,我们18岁》等作品大多围绕校园生活、成长经验及青春情绪展开。由于世代经验的相似,他们与韩寒、郭敬明等80后标杆作家在创作上的一致性是非常明显的,其创作甚至构成了一种“互文”的效果。就文学技巧而言,河南80后作家的语言表达、结构搭建各具特色,并不逊色于韩寒、郭敬明等人。如青春的迷茫与残酷虽非陈少华的首创,但作者对《出轨》结尾的处理却极富张力。三个懵懂少年均以非正常的方式结束了他们年轻的生命,可他们的死却并未在成人世界里激起多少波澜。他们的死亡消息只是以三则简明新闻的形式抵达社会,而且刊登这些消息的报纸很快就被人随意丢弃。新闻的冷静、客观、简约以及被弃之一旁的报纸集中体现出成人世界对少年生存境遇及其精神世界的漠视。少年内心之狂躁,死亡之惨烈与成人世界的无动于衷之间所形成的巨大落差,使作品对成人世界的发问显得格外有力。

南飞雁等人不仅在创作内容上表现出与80后作家整体特征的相似,他们进入文学场的途径也非常接近。虽然青春、成长与文学的结缘在文学史中并不鲜见,但独特的世代经验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批年青作家进入文坛的通行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市场的催生。南飞雁在一次访谈中曾经提及,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通过“自费出书”的途径面世的,而这种以著作直入文坛的登场方式令艰辛跋涉多年、同为作家的父亲南豫见颇为惊讶也颇感焦虑。父子两代作家文学道路、文学观念的差异,具体而鲜活地阐释了上世纪90 年代之后文学场向市场的倾斜。其实整个80 后作家群体的诞生及与其相关的种种事件中都潜藏着市场的无形之手,“新概念作文大奖赛”某种程度上是《萌芽》杂志社陷入财务窘境时的一次绝地反击,而大量青春文学之所以被陈列在书店的书架上也属于失去财政拨款的出版社的商业自救。与韩寒等人一样,河南的青年作家们感受到了来自于市场的激发与推动,并对此进行了回应。他们有意识地从经济角度规划创作。南飞雁坦陈虽然自己在乎读者评论远胜于读书销量,但出于大的出版环境的考虑,在写作中也“在注意,可能也加入到一些商战、情感等,有意加重了它的篇幅,也想在销售上对出版社有一些突破。”无独有偶,陈少华在谈到文学与市场关系时,也做出类似表达,他觉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市场很重要,“作家要通过作品和市场沟通,和读者互动。”

受市场刺激的对世代经验的文学书写使南飞雁等河南年青作家与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80 后作家一样进入文学场,但他们的影响力却相距甚远。无论是从市场销量,还是从文坛反响来看,南飞雁等人都未取得像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那样的斐然成绩。河南80 后作家青春写作在文学场的失落,如果仅从市场逻辑与文学规律的角度很难解释。只有当我们注意到由区域发展不平衡所造成的文学参与者对文化机遇、话语资源占有的不均时,这个问题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答。由于各区域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均衡,地理位置往往会影响甚至决定了作家们的文学场位置。相较于得风气之先、文化资源相对丰富、文学展示平台相对广阔的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南飞雁等人所处的河南并无多少优势。即便创作同样内容、具备同样创作水平,也同样愿意接受并回应市场挑战,但边缘的地理位置、文化位置使他们想在众声喧哗之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困难重重。文学规律短时间内很难扭转这种文学场中的区域性差异,尤其是对于边缘地区的青年作者而言,河南80 后作家的创作实绩与其文学场地位的落差已经对此有所说明。市场也很难对此提出富有建设性的解决方案,甚至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拉大距离,加剧差异。这一点通过南飞雁的长篇小说《大路朝天》的境遇可见一斑。《大路朝天》的寂寂无声浓缩的是河南80 后作家在青春书写中的失语,也提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场仍存在着区域性的失衡,而仅仅依靠文学自身规律及市场逻辑都还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一问题。

区域的地理因素一定程度上局限了河南青年作家的光彩,然而近年来,在区域生活经验与精神文化资源尤其是区域文学传统的影响下,他们在文坛渐露峥嵘。南飞雁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具有权威性的纯文学刊物发表多部中篇小说,其中《红酒》还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获得刊物主办的“2008—2009 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他的长篇历史小说《大瓷商》在2009 年还获得中宣部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渐趋厚重的写作使他成为河南80 后作家的领军人物。在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参评名录里也出现了河南80 后作家姚良及其长篇小说《虚拟的伤痛》。虽然以发表刊物的级别或者所获得的奖项来判断作品的优劣不免功利,但这些象征性资本的颁发的确证明了作品及作者的文坛影响力,传达出文坛对其的接纳与肯定。

南飞雁等人之所以得到文坛认可与其创作逐渐摆脱个体经验、个人情绪,转而关注人在社会、历史、时代中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变化的转向有关。这种由自我到社会、历史、人生的创作转向是80 后创作的整体趋势,即使备受诟病的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也流露着作者试图对时代进行总体观照、定性总结的企图。年青作家创作转型源自于他们人生状态、精神状态的蜕变。昔日的少年如今大都渐入而立,时光的雕刻磨砺使其心态渐趋稳定开放,写作也相应产生变化。虽然从创作者的人生经验而言,80 后作家的成长是一种必然,但在具体的转向方向上由于文化习性、文学资本的差异他们又表现出明显的不同。当年青的作家们从自身经验中破茧而出观看周遭世界时,这个“世界”并非真实世界的全部,而只能是个人经验所能置身、观察、感知到的有限世界。文学创作的特殊性决定了作者只有通过对有限世界的无限挖掘,才有可能真正抵达真实世界的全部。在这一过程中,区域生活经验及精神传统不可避免地使他们的创作内容及风格产生分化,他们也因此重新寻找、确立了各自的文学场位置。

区域生活经验及其精神文化烙印其实在河南青年作家的青春书写中就曾隐约浮现,陈少华之所以在《同窗灰姑娘》里写青年的生存苦难,南飞雁之所以在《大路朝天》里写师生的权力争斗,都与河南民生多艰、民风狡黠有关。河南独特的地理位置、历史机遇使其精神文化滋生出对历史与权力的关注。受区域生活经验及精神传统影响,南飞雁等河南青年作家表现出对历史、权力的浓厚兴趣。

他们借对历史的重读超越了青春文学的自我困囿。南飞雁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长篇小说《大瓷商》通过卢、董两家围绕中原传统名瓷——钧瓷所展开的商战,呈现钧瓷的发展历史,彰显“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富以还子孙”的豫商文化,并由此钩沉清末民初的众生世相与政治风云。作品由历史梳理生发对区域文化乃至民族精神的纵深开掘进而伸展至对人性的复杂剖析,视野开阔、结构宏大、容量丰厚,使作者的创作由早期单纯的故事陈述升华至意识的彰显,标志着作家创作的自我超越。另一位河南年青作家忻尚龙也以故乡洛阳为背景创作长篇小说《北魏的那一段惊弦》,作品选取历史题材创作中较少触及的北魏时代,着眼于鲜卑贵族突破阻碍实现汉化的历史进程,其中虽不乏演义的成分,也颇多情节紧张、节奏紧凑的宫廷诡谲、权力角斗,但作者的立意却在于阐明自己的历史观,那就是历史的虚妄。正如文中所指出的: “历朝历代的历史真相都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真实私下的,一个是虚伪公开的。古今帝王多少事,骗尽天下读书人。”如鲁迅所言“‘发思古之幽情’,往往是为了现在”年青作家对特定时段、特定区域的历史的梳理,都是以对“历史”这一宏大主题的重新阐释表达他们对于自我、对于当下,对于普遍意义上的“人”的独特理解。而在怀古之外,河南的80 后作家也通过权力书写表现出对于现实生活,特别是在复杂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生活中人的存在状态、精神状态的关注。南飞雁发表于权威文学期刊上的作品大多涉及权力。《红酒》中简方平是一位仕途得意的离婚官员,权力的光环使他赢得了众多女人们的爱慕,也陷入了无穷的纠缠。几经坎坷,他终于遇到了理想女孩沈依娜,但二人的结合却遭到了沈母的极力反对,理由竟然是身为监狱工作人员的沈母看尽了由盛而贪,由贪而败的失足官员。沈母要求简方平脱离官场,然而在权力与伴侣之间,简方平最终仍是选择了权力。整部小说的情节有些许传奇,但作者借爱情写了一出由权力拨弄的社会闹剧,随着各色人等的粉墨登场,人生百态、人性弱点纤毫毕现。在中篇小说《暧昧》中,官员聂于川是一个善于制造暧昧状态的情场高手,可他与女性的交往并不以感情为目的,而是期冀由此获得权力资源。面对着倾心于他、有神秘背景的徐佩容,聂于川巧妙周旋终于获得关于升迁的机会。仕途的顺遂使得两人关系渐趋明朗。然而情意渐浓时,徐佩容的前夫试图阻挠,暗示聂于川如果与徐结合将会升迁无门。与简方平不同,一番挣扎之后聂于川最终选择了爱情。《红酒》与《暧昧》虽结局各异但逻辑与旨趣却颇为接近。

以南飞雁为代表的河南80 后作家向历史、权力书写的创作转型,除了受区域生活经验及精神传统浸染之外,河南所特有的区域文学传统对他们也起到了示范作用。众所周知,中原作家群正是以历史关注、权力书写蜚声文坛的。刘震云的“官场”系列、“故乡”系列,二月河的“帝王系列”、李佩甫的《羊的门》、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等作品都是关于历史,关于权力的杰作。年青作家们之所以能够再次凭借基于区域生活经验而形成的历史、权力文学传统进入当代文学版图,缘于历史、权力书写对中国现实问题及精神焦虑的回应。河南作家笔下的历史与权力并不只是具体的题材与主题,而是借区域生活展示乡土生活形态、思索乡土精神伦理、表露乡土审美趣味,就其本质而言是中国乡土文学传统的延续。虽然近年来,随着市场化进程的加快及乡村改造的不断推进,传统的乡土生活形态不断消失,乡土伦理饱受冲击,乡土文学也因此产生了一些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乡土文学的终结。因为乡土并不仅仅是具体的器物与生活状态,更是思维模式、价值立场与审美趣味。就像现实中永远潜伏着历史的底色一样,乡土不会也并未离场,而是以渗透的、变化的形式存在于我们的时代与精神深处。因此,乡土因子如何沉潜于现代生活之中,又如何与现代精神竞争、搏斗,依然是过渡期的社会文化命题,也仍是今天文学关注和表现的对象。除了乡土对现实的浸透之外,乡土文学之所以存在也体现为对文化差异性的坚守。自进入“世界”的那一刻起,中国及中国文化在被“世界”不断同化的同时,也在不断深化对于自身文化个性的强调。外在同化的趋势越明显,追求差异、强调个性的内在要求就会越强烈。这是中国乡土文学传统之所以纵贯新文学发展的原因,也是河南作家能够以权力、历史书写进入当代文学版图的根本。前代作家的文学传统使河南80 后作家对乡土与都市、与现代的对峙尤其敏感,并由此获得了楔入时代、述说中国社会转型复杂经验的独特角度。

通过对区域生活经验、精神资源及文学传统的继承,河南80 后作家创造性地回应了中国社会变迁、文化发展的内在要求,也以此确立了自己的文坛位置。这种继承来自于文化、文学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也来自于特定身份的设定与提示。这批年青作家的写作虽然与市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具有另外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身份,那就是河南省文学院的签约作家。签约作家制度是文学创作,尤其是人才培养方面的一种体制创新。相关政府组织及其机构对文学创作者从已有创作成绩、未来选题规划等方面进行挑选,从中选择优秀者签约,进行契约式管理。在签约期间,相关组织及其机构一方面从经济层面给予作家们一定的物质支持,另一方面以指定导师、派出深造、提供高层次交流等措施提高作家创作水平、文坛影响,并对其创作题材、创作方向进行原则性指导。对于这些年青作家而言,签约作家身份的获得,文学层面、精神层面的意义远高于物质支援。如果说之前他们对区域文学传统的继承出于自发,那么签约作家则从制度层面对此进行了鼓励与保障。河南年青作家的签约作家身份,透露了在文学规律及市场逻辑之外,体制也试图通过创新为解决区域文学发展的不平衡,刺激本区域文学传统延续、文学新人进步做出努力。

河南80后作家过往青春书写时的失落与今日乡土写作时的锋芒,让我们看到区域因素对作家创作及其文学场位置的影响。但河南、80 后这些论及河南年青作家们的概念还不足以概括他们创作的全部,而区域因素与文学规律、市场规则、体制创新的多维格局也远未穷尽其文学场价值。如果以文学场的良性发展为目标,无论影响文学场的因素有多少,它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复杂,其目的都应该指向作家生存及写作的多元化,因为只有在尽可能多的选择中文学才能够获得最大的发展空间。河南80 后作家的创作尚在成长之中,当代文学场也仍在不断地运行变化之中,但愿他们最终鬼斧天成,动人心魄。

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90年代以来‘中原作家群’的生产机制”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5BWX008)。

张 翼 河南师范大学

注释:

①③http://news.liao1.com/newspage/2009/10/4336811.html.

②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

④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1/05-04/3016353.shtml.

⑤姚晓雷:《“侉子性”——河南乡土小说呈现中的一种民间个性》,《当代作家评论》2003 年第3 期。

⑥忻尚龙:《北魏那一段惊弦》,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 年版,第1 页。

⑦鲁迅:《又是“莎士比亚”》,《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571 页。

⑧白烨在《2012-2013 中国文情总报告》中指出:“在2012 年的长篇小说中,最令人为之惊异的是,还是乡土题材的式微与变异,那种意义上的乡土小说,已经很难找到了。与乡土生活相关的长篇小说写作,更多的为那些描写城乡交叉地带的城镇生活的作品,以及那些带有田野调查意味的纪实类作品所替代。这种变化也许带有某种标志性意义,即旧有的乡土文学写作,开始走向终结。”

⑨关于签约作家制的介绍来自于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2011 年制定的《河南省签约作家管理条例(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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