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成长小说的生态密码

2017-11-13 15:58
小说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说人类生态

李 猛

中国当代成长小说的生态密码

李 猛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批评范式,其研究和评论的对象远非直接表现生态环境、自然、动物与人等关联的文学作品,而是覆盖整个文学,美国“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首任会长斯洛维克就提出过“世上没有一部完全不能进行生态批评阐释的文学作品”的观点,“古往今来绝大多数文学作品都包含了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的思想文化因素,对他们进行生态批判——无论是褒扬的还是批判的——完全具有合理性。”成长小说是叙述个体身体、性格、思想的发展,长大成人并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位置和作用的小说,描写的对象是处于自然生长状态中的作为自然生命体的人,尽管在成长过程以及成长的终结,成长主体始终受到人类社会这一最大的非自然空间的影响、要求和约束,然而成长小说最善于表现的正是成长主体自身的自然天性与(和自然对立的)社会性的激烈碰撞。

如果将西方成长小说从17世纪到19世纪的产生、发展、定型及退场和以西方资产阶级工业革命为标志的现代性联系在一起的话,现代性给人们带来的觉醒和启蒙、宗教改革、工业革命以及现代之后的整体性迷茫,与西方成长小说主人公的成长经历正好吻合。西方成长小说一方面反思现代工业社会对个人的完整性和融合性以及自然本性的侵袭,另一方面又以现代机械精神对成长中的主人公提出了既定目标的成长暗示。

中国的成长小说萌芽于清末民初启蒙时期对西方成长小说的翻译推介,“五四”以后到文革期间,中国的成长小说在塑造热血青年的成长经历时,刻画了一个个“新人”的模板,这些“新人”受到强烈的引导,并且主动身体力行的将个体的成长与意识形态紧密结合;新时期以后,政治对文学的影响逐渐减少,强调个体的独立、自我的成长小说与美国成长小说追求个体本位的美学目标更加靠近;直至今日,中国当代成长小说已经蔚为大观。深受二元论和人类中心主义文化影响的西方成长小说所揭示的主人公经历冒险、挫折并最终走向成熟的充满理性社会的成长期许的普遍结局与中国成长小说大相异趣,中国成长小说有着和中国社会进程相似的精神特质,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蕴藏的东方智慧本质上更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和人自身的自然天性。

中国当代成长小说蕴藏生态本性论的美学原则,这一原则隐秘地以暗示和隐喻的形式保存,直觉、感性、调动人体所有器官积极参与到周围世界中的生态的参与美学是这一时期成长小说的主要特征,较之以展现成人世界的题材,成长小说的童心未泯与任性自我如同有机生命的遗传基因,先天就更亲近自然。成长小说最善于表现的正是成长主体自身的自然天性与(和自然对立的)社会性的激烈碰撞,在这碰撞的火花中,人们会看到成长小说一种独特的美感,它既是独唱,又是多声部的合唱,它既是素描,又是色彩斑斓的油画,它既是工整规则的楷书,又是桀骜不羁的狂草,然而它不是静态的雕塑,它是动态的文字和难以把握的心理历程。在成长小说中,人们可以看到人在成长中所遭遇的惊恐、窃喜、迷茫、狂乱、不安、忧伤、疼痛、欢笑、感动、顿悟……这些多样化的,无定形的情绪流溢着一种尚未脱离原初状态的自然天性之美。正统意义上的成人文学更强调一种秩序和规范,尽管绝大多数的成长者最终也难免趋同与这种秩序和规范,但他们在成长期所承受的一切苦痛和挣扎、反叛与逃离、拒绝与退缩,也越发的弥足珍贵。

密码提示问题(一):拒绝

二十世纪末的中国成长小说进入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60、7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他们的成长叙事中肆意铺展着他们的才华,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记录了成长过程的残酷和成长无法终结的迷茫;至于80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成长期的苦难早已不是生命脱变的必然,娱乐化、信息化和消费意识形态化的21世纪让成长变得更加无法预测和掌握,他们一方面有着比前辈们更加优裕的生长条件和书写天赋,另一方面也比前辈们更早的陷入无家可归的游离状态。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在全力追逐世界的脚步中越走越快,比现代化的脚步更快的,是房价的飞涨、物资的丰富、娱乐的盛行,而人口爆炸、资源消耗、环境破坏也亦步亦趋的伴随着中国社会五光十色的变化,在这个物质欲望急剧膨胀的世界中,人们的精神空间受到巨大的挤压而日益窘迫,虚无和困惑变成了蔓延整个成长小说精神瘟疫。

因为深陷在现代之后的文化语境中,怀疑和否定身处的社会文化就是怀疑和否定成长者自身以及成长的意义,这也使成长者们在无处可逃的空虚绝望中表现得歇斯底里,“与儿童不能反对家长一样,我们文明中的每一个新生代现在都感到完全依赖于这一文明。超级市场货架上的食品,家中水管流出来的自来水,房屋,营养,服装与设计,我们的娱乐,甚至我们的身份——所有这些都由我们的文明提供,因而我们想都不敢想抛开这些便利。”人类社会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的成人世界极其强调人的抽象身份,认为只有获取某种象征性的身份符号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人,例如,拥有权力、金钱、社会地位、生活在繁华现代化大都市等。成人世界的“人性”强调的是抽象的、符号化的“人性”,将人隔绝于自然之外,社会对于成长个体的期许总是理性、责任、服从、完成,用物欲的理性抑制天然的情感,用机械的责任控制本能的欲望,用服从顺应安排,用完成体现价值,成人的世界就是波德莱尔笔下的怪物,牢牢的依附在人的身上,使人疲惫不堪而不自知。许多作家笔下的成长主体不约而同的拒绝了成长的社会期许,因为“除了生活的完全机械化之外,还存在着一种使人类社会自身尽可能像一台高效机器那样运转的倾向。现代的劳动分工就是一个例子,与之紧密相关的是‘零件化’现象。在这种分工当中,每一位工人都是工业机器中一个可更换的元件。”用怀疑的眼光窥视成年世界的丑恶和虚假、企图逃避正常的成长轨迹、拒绝长大成了作家用来保持成长主体的自然天性并完成“去社会化”的成长的共同用心。

在这一点上,先锋小说即使不是走在最前面的,也一定是最早产生令人头晕目眩的激烈后果的。作为先锋小说的先行者,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将青年在成长面前的迷惘和自我否定推向前台,随后苏童、余华、格非、叶兆言、孙甘露等文坛新秀一经出现就彻底搅乱了当时的中国文坛,“先锋派”这面旗帜,色彩鲜明和强烈的占据着文学旷野的一大片荒地,像一群闹哄哄的突然闯入的外来物种,最大的特点就是杂乱,杂乱而又充满生命的张力。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四月三日事件》,从《爱情故事》到《在细雨中呼喊》,余华对于成人世界而言就像一个别有用心的阴谋家,通过怪诞、暴力、阴谋、罪孽、麻木、逃避等在神圣的成长仪式上本不应该出现的场景,为成长者构建了一个“被抛弃”“被拒绝”的事实——或者说是一种虚幻与现实混淆的结局——用来消解本应成熟、理性、满足社会期许的成长结局。而在苏童的《少年血》系列中,少年们对成长后将要融入其中的成人社会充满了怀疑,那个光怪陆离的成长彼岸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好,甚至像被邪恶的巫师诅咒过一般阴影重重,他们置身其中的香椿树街既贫穷,又寒酸,充满愚昧和淫乱的同时,还到处散布着暴力和死亡,他们逃避成年人世界,就如同逃避那个充满臭气的化工厂的烟尘污染,他们远远的躲开家长,像野草一般的生长,漫山遍野,生机勃勃。王朔的《动物凶猛》则让城市里长出了一群“动物”,他们的成长极力抵制着家长、老师、社会这些人类社会的特征,呈现着一片动物版的狂野和愤怒。而在《成长如蜕》,叶弥用一个看似很无奈,甚至有几分悲凉和壮烈的结局来诠释了成长与生命的矛盾——成长正如动物蜕壳,既然无法拒绝,逃避也不是最好的办法,既然活在现实中的人不能像童话里的彼得潘那样重回梦境,那么,怀里揣着阿福的照片,心里坚守最后一个堡垒,便是少年对于成年的一种怜悯和哀叹。

在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的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都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世纪末的成长者们看起来比他们的前辈更加不可救药的陷入一种癫狂和放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癫狂和放纵却暗合了尼采的“酒神精神”,那种纵情随性的狂欢仪式,使成长者在自我陶醉中自觉不自觉的接近了“酒神”,接近了尼采所谓的生命的快乐。面对着一场世纪焦虑,从陈染、林白、海男等“60后”到丁天、魏微、冯唐、卫慧、棉棉等“70后”,在到郭敬明、张悦然、韩寒等“80后”,一大批作家用他们的天性和才华构建了一幕幕狂欢节式的的成长仪式,对人之本性的释放更加的彻底和突出。拒绝与其说是一种态度,不如说就是成长小说用于对抗个体的社会化、机械零件化的一个必然手段。成长是一种自然规律,然而,现代社会主流价值观将工具理性的现代意志强加到个体的成长与人类中心主义的主流价值观对自然生长物强加的意志是一致的,就像培根的新大西岛,“比较起尊重现存生命有机体的美,培根的新大西岛更愿意创造新的物种……作为操纵自然的方法论的科学本身的发展,以及科学家对机械工艺的兴趣,在19世纪后半叶变成了具有重大意义的纲领。”作为现代机械精神之父,培根为后来的追随者奠定了人统治自然的完整纲领,人类为自然万物的生长立法,同样的,现代社会的成人世界为个体的成长立法,成长小说的生态意义在于——对于成长事件的残酷书写,粉碎成长童话的美好想象以及对成长价值的社会期许的抵制,正是一种借机肆意挥洒情性、打破成长彼岸的虚假幻象,让诗意重临的仪式,当然这个仪式多少显得有些森然,就像活祭的巫术现场,鲜血和暴力比鲜花和优雅更容易让人不快——而后者比前者更容易让个体迷自我。至此,成长小说通过对拒绝成长叙述完成了反对反生态思想根源的隐喻性编码,需要指出的是,成长无意违反自然规律的反对自我的生长,它关注的是个体的成长最终变成什么,正如同生态批评家们从来无意将人类社会拉回到没有现代科学的原始、蒙昧时代,而是质疑现代文明永不停止的“进步”究竟是让这个世界更好,还是将整个世界都拖进坟墓。

密码提示问题(二):疼痛

“在研究我们当前环境困境的根源及其科与科学、技术和经济的相关性时,我们必须再次考察这样一个世界观和科学的构成,它们通过将实在概念化为一架机器而不是一个活的有机体,而认可了对自然和妇女的支配。”占据统治地位的父权是现代性的本质特征,科学之“父”们通过将工具理性推向人类思想文化的制高点来完成对自然、女性的俯视同时也完成父权现代性统治地位的合法化。长期以来的父权制思想文化观念强调人类对自然的征服,追求永无止境的进步和发展,通过不断的向自然索取来实现自我价值的最大化,最终达到控制自然,使自然成为人类的奴隶的目的。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人类强调征服自然,近半个世纪以来所遇到的自然灾害却比过去更为频繁,所造成的后果也更为严重,人类强调对自然的控制却因为对自然过度索取,已经到了濒临失控甚至已经出现了局部的失控,人类所处的自然生态空间已经失衡,同时人类的精神空间也在物质生活前所未有的丰富时出现大面积的断裂,精神的贫乏、空虚、自闭、文学艺术的衰败使人类精神空间几近崩塌。而在人类社会的两性关系中,粗暴的物质的性打败了精神的情感的爱,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和征服与人类对自然的索取和控制如出一辙。从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开始,女性就被赋予了“次等人”的角色,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生态女性主义认为,正是这种传统的父权制征服和控制以及对工具理性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二元论价值观导致了当今社会的生态危机,“西方生态女性主义学者认为西方父权意识形态为一个二元思维方式的产物……对立的双方有价值的高低之分,价值高的自然凌驾于价值低的之上,价值低的没有内在价值可言,只能被当成工具,为价值高的服务,而价值高的一方则充满优越感和排他感。”女性成长小说与生态女性主义的内在逻辑却是一致的,对于父权制的批判,使女性成长小说成为了成长小说生态解码的关键。

女性与男性的成长逻辑是相反的,在父权的统治下,男孩的成长目标是成为强者、理性而完善的自我,拥有征服和控制自然的力量与权利,而女孩的成长从一开始就处于被支配的一端。亚里士多德将女性视为不完全或有缺陷的男性,女性是物质的而男性是精神的,女性是情绪性的而男性是理性的,女性是被动的而男性是主动的,女性是弱者、是他者,是引诱男性堕落的肉体和欲望,欧洲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的女巫审判将女性视为和混沌荒蛮的自然一样,需要驯服才能获得相应的位置。女性的成长呈现着这样一种悖论——如果按照父权制意识形态的要求完成成长,则她们的成长是与自身的生命属性相违背的,如果按照女性的天性自然生长,则是与父权制的现代社会价值体系相违背的。这一矛盾在女性成长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最终,女性真正成熟的标志就是对父权制现代理性的认知和自觉疏离。中国文学新时期以来的女性成长小说普遍采取了对父权制意识形态的清醒的疏离和彻底的批判,从王安忆、铁凝、张抗抗、黄蓓佳、池莉、迟子建、蒋子丹到王芫、海男、虹影、陈染、林白再到魏微、周茹娟、笛安、卫慧、棉棉、饶雪漫、郁秀直到安妮宝贝、春树、张悦然,从50年代出生到60年代出生,从“70后”到“80后”,当然还有后来的“90后”“00后”,众多不同时间段、不同层次的女性作家、女性小说都涉及到了“成长”这一不可回避的生命历程,几乎所有的女性成长小说所展现的精神生态世界,充分展现了女性与自然的紧密联系。“女性本质的全部深邃和美,就基于这种统一性……女性灵魂看起来还拥有这种同自然统一体牢不可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使女性存在的整个样式与多重分裂、分化、正在消融到客观性中的男人泾渭分明。”女性成长小说通过将文本中“父亲”这一父权制社会的精神象征符号的缺席、隐匿或“去势”来完成女性成长对父权制社会的批判和反抗。如王安忆在《流水三十章》中,将张达玲父亲这一本该是成熟理性的男性家长主体形象漫画成幼稚形态;黄蓓佳《没有名字的身体》将父亲处理成了无法行使家长权威的空洞符号;海男的《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直接将父亲隐匿……不难发现,众多的女性成长小说将父亲这一角色的存在视为父权对女性成长的桎梏,于是通过对父权的驱逐来获得女性自然成长的权利。池莉在《一去永不回》和《水与火的缠绵》中的温泉、曾芒芒、蒋子丹的《桑烟为谁升起》中萧芒等主人公身上所谓“美德”“淑女”,毫无疑问是父权制思想文化观念对女性气质和女性角色的需求。女性的成长最终被规训为父权父权制社会所要求的“女性”角色与就像现代科技征服和改造自然是一致的,其中最大的危机依然来自父性权威,而这一权威所造成的根深蒂固的征服和控制的思想观念已经被证明必须要对当今世界的生态危机负责。

生态女性主义提出消除传统的二元思维,打破身体只是被主体支配或利用的客体、肉体的概念,以有机论完成对现代机械精神的超越。而女性成长小说另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对身体的彰显,她们将过去被贬低的、羞于言说的身体尽情展露,如同赞美荒野之中自然生长的万物。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审美观陶醉于人类对自然的统治,极力宣扬诸如拦河大坝的宏伟、摩天大楼的高不可攀、马达轰鸣的钢铁洪流的壮美等展现人类征服自然成就的审美体验,而女性生态主义和女性成长小说则更为推崇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自然,包括属于自然的身体。女性成长小说对身体的描写,对个人尤其是女性的成长经历中隐秘体验进行细腻的描绘,笔触几乎探及了所有隐秘的心理和生理体验,这类体验如同回归未经工业之火荼毒的自然,触目可及的是一种未经修饰的天然之美。“女人的直觉将她们引到小说,作为自己特有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女人能够最自由,最独特地表现自己。”她们的写作与自己的生活是一体化的,小说似乎是一个证明其已经完成成长过程的仪式,她们的文字轻松自然而无所顾忌,至于她们的书写行动本身,则更多的是出自于内心的即兴要求而不是将写作视为一种二元论体系中精神性、主体性、公共性而与自然、情感、客体、肉体和私人领域对立的高尚行为。女性成长小说对于身体的宣扬和彰显解构了父权及现代性关于“生物性、自然性、肉体性”的概念,并寻求从理性与身体对立的主客二分的逻辑回归身心合一的有机论。一切生命都是自然的产物,生命无法脱离自然条件,同理,人性也是自然的,它同时具有自然和社会两重属性,父权文化长期以来强调理性高于身体,人性高于自然,男性高于女性的传统价值观必须有所改变了。至此,女性成长小说通过生态女性主义解开了她具有拯救意义的生态基因密码——当今世界越演越烈的自然和精神生态双重危机让人们意识到,父权现代性征服和控制自然(包括自然化的女性)的机械论正在将人类带入绝境,只有恢复将地球视为一个活着的女神躯体而加以尊重的有机论,才能让人类重新融入自然万物之中而获得拯救。

密码提示问题(三):返乡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生态环境中,成长小说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它与社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多数成长小说的创作者本身已经是成年人,正因如此,他们很珍视成长小说与社会的这段距离,并将之作为对现代社会进行反思的载体。随着现代社会经济和科技的不断进步,在物质生活不断拔高,社会分工不断细化,人作为“人”的特性正不断被侵蚀、被消解、被融化,而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与社会的对立、反叛、矛盾和挣扎,无疑是作家自身对现代社会对“人”的工业性消融的反思和对回归有机的生命整体的渴望。在工业化、城市化、商品化的现代社会的门口,成长小说最大限度的保留着生命的原初特征,成长小说的世界观是有机的世界观,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冲动、野性、诗意;如果说在整个后工业时代社会中,日渐式微的文学是人类精神家园最后的栖息地的话,那么在文学自身的内部,成长小说往往又是这片栖息地中最繁杂热闹、莺飞草长、色彩斑斓的一片荒野之地。

如果将人类社会的历史比喻为一个人的成长史的话,我们身处的现代社会,恰好是成长完成后最为理性成熟,也最讲究功利和实用的年龄段,个体的成长也因为这种不可逆转的必然性而让成长者无力和迷茫——最终的结局总是让人绝望的,几乎所有的成长个体经历了青春的苦痛之后都归于理性和成熟(往往也陷入庸常),但和绝大多数浑浑噩噩进入成长终结的个体而言,那一部分孤独而焦灼、愤怒的挣扎无疑是一种心灵世界的斗争史,成长小说本身所具有的不定形性,通常也是成长者诗意天性的最后的挽歌。《生于70年代》的作者刘卫兵说:“每个人内心都有这样一种幻想,在那里,灵魂能够自由歌唱,精神可以高贵地飞翔,就是抱着这样的幻想,人才乐此不疲地向往着明天。最美好的向往有时候会变成最危险的伤害,因为你不可能找到那样一个后花园。”序20世纪末,从陈染、林白等人在城市中的房间私语,到卫慧棉棉周洁茹的酒吧狂欢、再到“80后”的时尚生活,成长小说也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自顾自怜,自娱自乐,直至进入忘我的狂欢——这些成长者不愿长大,不愿成为现代社会的机器元件的同时,却贪婪的享受着现代生活带给他们的盛宴,他们比前辈更时尚,更懂得消费,更加陷入享乐主义的泥藻而且他们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却不愿自拔,他们不愿承担长大后的责任,却决不放弃长大后的享乐,精神、肉体、成长本身都是他们消费和享乐的对象,彻底的放纵也无疑是一种精神家园的自我放逐。

今天的中国社会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化,这种变化以经济的超高速发展和城市化程度的超高速提升以及全球化、信息化为标志,尤其是“城市”这一极为特殊的生态环境,成为了成长小说中日益重要,乃至最为重要的要素,而在城市中生长的一代,诗人的才性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中离大地越来越远,离自然越来越远,成长也变得越来越缺乏根基,最终在城市里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城市是成长无法回避的目的地,成长主体在不断接收理性的约束和规训而失去或者放弃自然天性,这是城市的结局,也是成长的结局。因而,在城市的阴影中,孤独的成长个体比过去更多,孤独是诗人式的天性,是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和心灵世界的冲撞和对立的必然结果,尤其是在强大的,不可逆转的现代文明面前,然而这种孤独的诗意能带给个体的通常只能是一种失败和无能为力。对成长终结的悲怆和遗憾,这也是所有的成长小说共同面临的无解的难题,个体无法拒绝成长,就如同人类的历史无法拒绝“进步”一样,尤其是工业革命以后的人类社会,那种进步的势头将全体人类都裹挟进来,少年不成长就会受到成人的拍打,国家、民族不进步则会受到“先进”国家的欺凌,历史上的中国就因为固步不前而饱受列强的侵略与蹂躏,因为从本质上说,个体无法拒绝成长。然而人的社会性成长,也正如现代文明的进步和发展,本身是从满悖论的——“我后来改学了医学,专攻肿瘤。结识的一个医学怪人,反反复复的和我理论,说人类的大脑远远大于实际需要,中世纪人类的生活就已经很安逸舒适了,之后所谓的进步或者异化实际就是大脑在作怪。你开一阵子宝马后感觉和小面就没太大区别了。超常大小的大脑绝对是异端,本质上就是一种肿瘤。”因为深陷在现代之后的文化语境中,怀疑和否定身处的社会文化就是怀疑和否定成长者自身以及成长的意义,这也使成长者们在无处可逃的空虚绝望中表现得歇斯底里,“很多人觉得生活无意义,有一种空虚和孤独感,他们因而变得自疚自责……具有反讽意味,正是我们与物质世界的分离是这种痛苦的主要原因,而且正是由于我们所受的教育让我们与自然分离才使我们觉得必须完全依赖我们的文明。正如机能失调家庭的儿童感觉痛苦是由于家长使他们相信精神中缺少某些重要的东西一样。我们确实感到痛苦的失落,也正是源于灌输给我们的东西。”成长在离家与返乡的徘徊汇总拐了一个弯,它终于还是完成了,然而在回忆中,只有那一段拐弯的夏天,才是最美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对成长的逃避,倒不如说是一种挣扎之后,诗意的回归和寄望。

二十世纪末的成长小说一直在精神世界的离乡与返乡之间徘徊,“离乡”追求的繁华、富裕、时尚,往往使成长者堕入虚无,但是精神世界“返乡”却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智慧,这是一对共生而又对立的矛盾组合。“返乡”与“离家”,正是成长的轮回,怀揣着梦想的少年,往往需要通过“离家”来完成成长仪式,就像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在长大成人,顿悟人生之后,又通过“返乡”来拉直那些拐弯的青春,回到生命的本质中来。在徐则臣的《水边书》中,主人公陈小多十六岁的时候决定离家出走,但他失败而归,和男主人公陈小多的去而复返相对应的,则是女主人公郑青蓝最终却是一去不回。陈小多的两次出走仅仅是少年人为了在同伴的面前寻找虚荣和尊严,去而复返也并没有少年自己想象的悲壮,反倒是郑青蓝的一去不回,更充满了一种用青春献祭般的决绝。而《生于70年代》有别于都市和娱乐话语结构,是一次成长的“返乡”,通过这种精神上的返乡,成长和酒的关系也不再仅仅是放纵和迷狂,而通过“返乡”,那个从芝麻街逃离出去的游子找到了一种“清明的空旷”而成为一个“明朗者”——“由于朗照使万物澄明,明朗者就允诺给每一事物以本质空间,使每一事物按其本性归属于这个本质空间,以便它在那里,在明朗的光芒中,犹如一道宁静的光,满足于本己的本质。”

结语

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成长小说的主人公陷入一种未曾长大就已老去的尴尬。一方面,这些成长者不愿长大,不愿成为现代社会的机器元件,却又贪婪的享受着现代生活带给他们的盛宴,他们比前辈更时尚,更懂得消费,更加陷入享乐主义的泥沼而且他们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却不愿自拔,他们不愿承担长大后的责任,却决不放弃长大后的享乐。精神、肉体、成长本身都是他们消费和享乐的对象,彻底的放纵也无疑是一种精神家园的自我放逐,他们具有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才华横溢的天分,却又像海德格尔所形容的那样,是被从大地上连根拔起的无家可归者。但是,在这个物质高度充裕、技术高度发达、信息运用高度便利的时代,文学本身的力量已经显得非常的幽微和飘渺(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国国际文学理论学会会长希利斯米勒的“文学终结论”,他认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将在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的进逼下归于覆灭),但是,和城市的、资本的、技术的“全球化”相比,文学依然是保持着人们与大地的联系的那根纽带,即使人们已经难以沿着那条纽带重新回到自然,但是一旦那根纽带彻底的断裂,人们也从此将彻底的失去自己的根基,变成在这个星球上无家可归(甚至这个星球很快也将被人类自己破坏和抛弃)的流浪者。而在文学内部,对成长小说这一形态的进一步认知和解读也非常的重要,人类已经在迷途中走了太远走了太久,而把回家的路寄托在卫星定位上只会让人们越走越远,只有沿着《糖果屋》里洒下的面包屑,才能回到那个充满童心和诗意的文学故乡。

李 猛 遵义师范学院

注释:

①王诺:《生态思想与生态批评》,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②⑪[美]阿尔·戈尔:《濒临失衡的地球——生态与人类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

③[美]大卫·雷·格里芬主编《后现代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

④⑤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吴国盛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⑥张嘉如:《全球环境想象:中西生态批评实践》,江苏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⑦⑧[德]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顾明仁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

⑨刘卫兵:《生于70年代》,中国检察出版社,2002年版。

⑩冯唐:《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

⑫[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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