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萌/著
二月,寒雨绵绵浇湿了枯寂的村落。从枝桠脱落的残叶打着旋儿跌落在泥潭中,它们并不安宁,欲挣脱丑陋的泥潭,奔向一旁的净土。在它们心中,那就是天堂,尽管村落是贫瘠的,每一寸土地亦是贫瘠的。
屋前的苍山并没有覆雪,缭绕的白雾欲迷惑村落人的眼。屋里,煤油灯的光晕恍恍惚惚,似床榻里老人微弱的气息,苟延残喘。她守在老人的跟前,两眼空洞。她害怕失去在贫弱与饥荒岁月里从未轻易放弃过任何一个孩子的母亲。尽管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仍旧依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母亲。身后,嫂嫂和二妹细细碎碎的话语让她脊背发凉。她起身,匆匆走出那屋子,在桂花树下的古井旁坐下。虽是寒冬,她仍想用清泉洗尽委屈。她将一瓢清甜的井水饮尽,却只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她失落地跨进家门,迷茫地张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妈,她们又为难您了?”儿子迎上来询问。眼眶微红的她用手捋了捋耳鬓被风吹乱的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不用这些年攒的钱去买个簪子给老太太……”还没等她说完,儿子便怒了:“开什么玩笑,你天天去照顾老人家,簪子不见了还赖你!不就是见咱家穷好欺负嘛!”她转身,望向门外,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做就等于承认自己拿了簪子,可嫂子和二妹总是在奄奄一息的老太太跟前闹,这让老人如何安心呐!
村里人都知道,老太太是没落的有钱人家的小姐,腿脚利索的时候,她总是绾着发簪在田间劳作,头上那根银簪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跟她打招呼的男女老少,目光总停歇在银簪子上。她温和善良,与村落里所有人一样,用双手对抗着贫穷与饥饿。后来,她的大女儿嫁给了一个贫穷憨实的农夫,二女儿嫁给了在生产队做会计的有钱人,唯一的儿子也成了家。后来的后来,她倒下了,睡在床榻上,头发日益稀疏,她仍嘱咐女儿每天帮自己绾着发,插着簪。
老太太病倒后,儿女们轮番在病榻前照顾。那日,母亲熟睡了,她与二妹、嫂子坐在屋中聊着家常。二妹撩起衣袖,亮出藏在袖中的银镯子,眉飞色舞地说着、笑着。嫂子娘家也有点底子,陪嫁时她带来了一些银两,便嘱咐二妹择日帮她打一个镯子。她默默地坐在一旁,扯扯打满补丁的衣袖,插不上话。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像这样的沉默了。但她并不嫉妒,家里虽是贫苦,可清贫中的相濡以沫令她欣慰。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是谁提出遗产的分配问题。她知道,母亲值钱的东西,无非是那根银簪子和那个掉漆的小匣子里一些零星的可以置换钱的饰品。贫穷滋生渴望,渴望滋生欲望,所有人都在心里打着算盘。她一贫如洗,却从未理会这些争端,每天尽心为母亲梳洗护理。她未读书,不识字,不如二妹懂得多,她只知道悉心照顾母亲是发自内心的感恩,并不为别的。
不料一日,嫂子从老太太的房子里慌张跑出来,叫嚷着:“老太太的簪子不见了!这可让她怎么安心?”二妹一听也急了,所有人都慌乱着,喧喧嚷嚷。床榻上,头发稀疏散落的老人一动不动,煤油灯摇曳的光晕映在她蜡黄的脸上,摇摇欲坠,一如她奄奄一息的生命。她看着所有人的慌乱,看着母亲的淡然,难过地掩面哭泣。然而她却沦为千夫所指,因为贫穷,因为别人的欲望。尽管如此,她依旧每天穿过一条条村落的小路,回到娘家,替母亲梳洗、喂饭。母亲常常会握住她的手,眼睛里充满恐惧,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是在诉说对现世的不满还是对死亡的恐惧……
随着窗前一声鸟啼的划过,老太太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所有人都跪在床前哭泣,男人们的呜咽,女人们的哭喊,小孩子的懵懂……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或虚伪或真心都交织在了一起,不可分辨。收拾老人的用品时,嫂子眼疾手快,趁着慌乱拿走了老太太的匣子。
老人的葬礼在二月的最后一天。她在棺木前守了好几个日夜,她知道,这是最后的陪伴了。她每日都在祈求片刻的安宁,让老太太不再受到打搅。当第一缕冬阳穿破云层,射向村落的时候,老太太的棺木和着迟来的阳光缓缓合上。她抬起眼皮,一线银白色的光刺入她的双眼,在那一瞬,她看见银簪子静静地躺在老人的头边。她抬头,望了二妹一眼,二妹伤心地啜泣着。她忘不了那一晚,在昏暗的灯光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决然拔去老人头上簪子时的凉意,她忘不了背负“偷窃”之名的屈辱……可是所有的忘不了,在这一刻都罢了。在贫瘠的岁月里,连欲望都如此卑微,但欲望终敌不过情,人心本是向善啊。
老人的坟墓在荒凉山冈的一棵孤树下,冬去春来,坟墓旁竟也长出了几多芬芳的小花,爬蔓的藤草中老人钟爱的木匣隐约可见……
四月的村落,桃花谢了,漫山遍野的杜鹃正开得火红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