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佯狂》看向岛小说创作的民族化回归

2017-11-13 13:43
小说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李 星

从《佯狂》看向岛小说创作的民族化回归

李 星

好小说的智慧启示是多方面的。陈忠实的《白鹿原》中与近代中国乡村历史景观的开阔共在的是它思想的深邃与人生智慧的丰富。早在读《白鹿原》手稿时,我就深深记住了他针对家族浪子白孝文的离乡、回乡所说的两句话:一是“在这原上,谁要干成一番大事都要走出这个原”,一是白孝文成了县保安团营长,白家轩终于允准他回乡拜祖入祠时,又说:“在这原上,无论谁在外面干了多大的事,最后都要回到这原上。”离开、回归,走出去、走回来的规律不只是对白孝文的人生命运的概括,其实也是世界上许多事物,包括文化心理、文学艺术的规律。如海明威、马尔克斯,如果没有走出拉美,游历法国、欧洲的人生经历,很难成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师。读《中国作家》杂志重磅推出的向岛的长篇新作《佯狂》,我想到了他“走出去,走回来”的文学之路。

一、同陕西大多数作家因文学写作改换自己命运人生的途径相反,向岛却是一名曾经仕途得意、前途光明的官员。我们相识时,才过四十的他已折翅赋闲、正从阅读写作中开始自己的人生新路。从他早年出版的一本薄薄的随笔和他对新世纪中国文坛作家作品的见解和评价中,我调侃道:“你因为老人办丧事而出事,看似偶然,实是必然,你原本就走错了路,命运终于让你又回到一介书生、一个作家的路上了,这是不幸,也是万幸。”之所以这样说,是他令我这个“老文学”也不得不叹服的开阔的文化、文学视野和深刻独到的文化文学见解,老道的语言文字功夫。想起路遥曾经对我说过的文坛观察:“作家的阅读能力、文学见解,是和写作能力同步的。”向岛征服我的正是他的阅读能力和文学见识,这绝对不是一般热爱文学的官员所能达到的专业高度,即使在许多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那里也属凤毛麟角。果然,他拿给我看的是一部后来叫《沉浮》的长篇小说,其结构的缜密、叙事的从容、人物的深刻鲜活,闪烁于字里行间的思想光芒,让我说出了“你是一个没有发表过作品的大作家”这样冒险而犯忌的话。果然,《沉浮》在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同时,在新浪读书网连载,点击率逾两千万,反响强烈。《沉浮》以后,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抛锚》,并在《当代》《中国作家》等全国性刊物上发表了三十多部中短篇小说,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与此同时他还写了《一书一原一世界》等关于《白鹿原》的评论文章,引起读书界、评论界有识之士的关注,并很快成为陕西“六〇”后一代作家的中坚。他的短篇小说《双套结》不仅在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中是极为罕见的精品,放在百年世界短篇经典库中也毫不逊色。

以向岛的文学高度和人生体验、生活积累,他本可以保持着十年来的速度和力度,争取更大范围的承认和知名度,但在进入文坛后,这几年他却进入了创作的徘徊期,虽然仍时有各类作品面世,但小说创作却慢下来,甚至停下几部,包括将近完成的长篇的修改和写作。从2008年的长篇《抛锚》算起,过了整整八年,年终岁尾,我终于读到了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佯狂》。相比于他的成名作《沉浮》《抛锚》和第一波的中篇小说《声名飞扬》《天凉好个秋》和短篇小说《双套结》等,《佯狂》从题材到叙事、从思想到艺术都为之一变,给我以写作姿态大变,回归传统的感觉。首先离开了他曾经十分熟悉并作为失败者被挤出却成为他曾经生动描绘的方方面面幽深隐秘的官场人生,转向了对普通文化人和底层城乡大众的命运和生活的关注。在《佯狂》开始,他就通过主人公兼叙述人的市文艺创作室创作员马川的口吻说:“马川对什么圆(元,指市委元书记)啊扁啊的,向来不感兴趣。要有兴趣也不至于混到这个程度。说是不感兴趣吧,一天到晚萦绕耳边的,却都是这些话题,绕都绕不开。小城市的小,越发体现在这一方面。马川过去喜欢读读《红楼梦》,想一想那《红楼梦》里,贾雨村们从来都是过场人物,若是把那种人作了主角写来写去,类似当今的所谓官场小说,该多么乏味!”透漏的正是向岛对自己曾经虽远离了形成模式的官场小说,却心结难解地总难离开的官场生活小说的否定。

“该多么乏味”五字中包含了多么浓重的厌倦和深刻的反思。作为作者自己现实人格的一部分的文化人马川,对《红楼梦》的下意识的尊崇,和书中多次提到的《红楼梦》,我想到在《沉浮》中向岛透露的当年的读书方向和文学传承,他反复提及的书,如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山之音》《睡美人》等,看到了他读书兴趣的转变,文学理想与写作姿态的转变。由国外精英文化的现代主义文学经典,转向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由小官僚的仕途经济人生命运,知识精英们对社会权力文化的质疑与批判转变为对当代城市打工者如第五剑、贾宝民和处于体制边缘的“准机关”文化人,如白小白、马川、顾若虚和已被体制所抛弃后来又辞职返乡的原区长高尔升等的生存和新生成为了小说叙述的主体。小说中长宁市的中心地理环境是时代广场和矗立在它一边的尚未建成却正面临爆破拆除的权商勾结象征的长龙大厦。而包括马川、白小白等人的地位和实际角色,却是与广场的跳舞大妈、大爷一样的旁观者,和被动的受牵累者。

二、同贾平凹的《浮躁》《废都》《白夜》等小说一样,《佯狂》的书名也是对当今国人一种典型的精神症象的概括。“佯狂”实际上是关中平原的一种古老的方言、口语,如父母说小孩没来由的疯癫、年长者看年轻人为一些靠不住的事奔忙、争夺,都称“佯狂”。如小说中的报社记者耿亚红所说:“这世界人都疯了,都要表演,都要佯狂,为名为利,连个道观的几尺净土都不留,争来争去的,最后全部让时间给抹去了。”热衷名利的创研室主任白小白也忍不住慨叹:“人都病了,如今给人看病的人也病了,看来,谁的病还得谁扛着”。在《沉浮》中被主人公欣赏的佛洛伊德的著作《少女杜拉的故事》,在《佯狂》中却遭到了彻底的批评和否定,名老中医杜教授就说:“我把他(指佛洛伊德)的理论摆出来,不是说他有多正确,恰恰是要证明他那一套行不通,起码是在咱中国行不通。中国自古以来社会问题、生存问题当先,轮不上‘性’问题来扰乱,人就出问题了。”据此,杜教授还由自己的职业推及中国人的信仰:“人都说中国人没有精神信仰,我说中医不就是信仰?社会的家庭的个人的,方方面面问题导致的疾病,谁都治不了的,最后全推到中医这里。”拥抱中国当下现实,推崇中国传统精神文化,连对佛洛伊德这样曾经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学和自己的西方精神心理学大师也有了质疑,对于向岛这样执着认真的知识型作家来说,这是多么深刻的变化!

三、习近平同志《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的讲话》中深刻提出:“一切艺术创作都是人的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互动,都是以艺术的形式反映生活的本质,提炼生活蕴含的真善美,从而给人以思想的启迪、心灵的震撼。只有用博大的胸怀去拥抱时代,深邃的目光去观察社会、真诚的感情去体验生活、艺术的灵感去捕捉人间之美,才能够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向岛的《佯狂》正是在恰当的时刻出现的一部体现了总书记《讲话》精神的优秀作品。在白小白、秦伊力、贾宝民、韩霄(女校长)、顾若虚、庞志坚等人都患上争名争利、不择手段,洋相百出、自我折腾患上佯狂症的同时,小说浓情重墨塑造了高尔升、马川、第五剑、杨柱、王选民、高洪升及已故高老师等充盈着现实生活底气,散发着人间和社会温暖和希望的人物形象。用小说的话说,这些人物多数都也曾经经历过或政坛的失败挫折,或商场的失败,或人生的百坎千折,身上心理上都曾经有过人生的“明伤”或“暗伤”。然而在历史和社会的新机遇、新希望出现的时候,他们却都选择了自己的新人生,走上踏踏实实地报效社会、国家及家乡父老的人生新路。高尔升舔干伤口,辞掉有稳定收入的学院生活,回到家乡,与父老兄弟艰苦创业,共建生态观光农业,明显有着作家自己的部分人生影子,作家不仅在他身上倾注了更多的现实热情和未来希望,还赋予他知行合一,深沉内敛坚定敏感的人格品质。与此同时,作者对白小白、贾宝民、元书记前妻女校长等曾经丧失自我、患佯狂的人又心怀悲悯,宽容着他们曾经的癫狂,同情着他们落魄失势后的孤独与苍凉,欣赏着他们向着新人生的回归。正是对这些或充满光明和希望的非凡人物或曾经佯狂过人物的态度上,我看到了一个热烈地关注着祖国的大地和人民,真诚拥抱世俗人生,以温暖和宽容之心、与现实共勉和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文学创作的使命和担当的向岛。

四、近现代以来,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痛感于国家的落后,民族的苦难,曾经对中华传统精神文化经历过痛切的反省,并出现过长期的文化心理的自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改革开放,由民族独立,走向国家富强,终于迎来中华民族复兴的历史新机遇,文化的新自信。早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以贾平凹、莫言、陈忠实、王安忆、铁凝、余华、刘震云为代表的中国作家,就开始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从内容到形式、从文体到语言本土化、民族化的探索和实践,并且收获了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学成果。贾平凹更堪称先知先觉,早在1982年就在《卧虎说》一文中发表了自己的小说民族化宣言,但是直到十年以后才以《废都》、《白夜》等成就了他以中国式的言说方式表现当代中国人生存、生活的小说文本创造,《秦腔》《古炉》《老生》《极花》都极大地发扬和继承了从《诗经》《楚辞》《世说新语》《唐人传奇》《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等“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单纯、朴素、自然、亲切”的中华美学传统。对于贾平凹小说的民族化、本土化的追求和言说方式的革新创造,向岛早已注意并领会着,但直到过知天命之年走过了《沉浮》《抛锚》等生命青春期的一波激扬凌厉的创作路程以后,终于有了大彻大悟之感,并由青春激扬走向了苍劲和沉郁。叙述方法由“五四”以来主流小说创作的以情节张力结构转为说话式的日常性生活呈现,内在了生活自身的内涵和意蕴;以更加宽和从容的心态,表现出生活的整体性,在复杂与多样的人生状态中,赋予混沌现实以积极的主题和引领时代潮流方向的力量,体现出当今时代的本质真实。

《佯狂》的地域文化背景仍放在《沉浮》《抛锚》中的关中中部城市长宁,以“猪蹄坊”“羊肉泡馍”“蘸水面”等风味小吃的日常饮食文化现象,表现出书中百姓大众的日常和一个关中城市的鲜明地域特色。文化人的生存、生活方式给人以丰盈饱满的地域生活质感和浓烈的人生况味。相比于自己以往小说叙述语言的理性和书面化,《佯狂》的叙述语言更贴近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口语习惯,并且常常出现一些方言土语,如第五剑有感于贾宝民对判刑入狱的副市长鄢静之不改的情义,竟自己都搬到鄢服刑的湖北某地区,对马川感叹说:“小伙子这一趟事经下来成熟多了,看来壳子还硬,算是他爸的娃。”这句不算长的话,就有“这一趟”“经下来”“壳子硬”“算他爸的娃”四个方言语汇,都是关中城乡至今仍经常使用的语言习惯,虽土俗却不失生动简洁,又不让外地人感到生涩。再如十八章后头马川到医院探望白小白,与也在这里的秦伊力三个人之间的“闲聊”,从白小白的失眠症,说到老中医杜教授的快乐人生和“干干脆脆”的死亡,又说到白的女儿、丈夫,最后又转向马川“不紧不慢”“潇洒”的人生,最后白小白说的“人家马老师貌似原地站着,咱貌似跑个不停,最后下来,咱还是落在了马老师后面呢。”有着与贾平凹小说类似的“说聊”风格和机锋哲理。而被称赞的马川鼓涌于心的人生苦涩和“谁的伤在谁身上,别人没法替代。有的是明伤,别人能看见;有的是暗伤,只有自己对付。而谁又能被上帝饶过?”的内心独语,却完全是一种自悯并悯人的伤感了,与苏词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往事固难全”有着一样的广大关怀和人间情怀。

五、从贾平凹的得《红楼梦》艺术真谛的一系列小说创作,到向岛《佯狂》的本土性艺术回归,我想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魏同贤先生整理出版的清代旧红学大家们评点的《红楼梦》,知道了曾被几代新红学家彻底否定的旧红学,并非只是帝后秘闻、排满反清、贵族家史、情事之类的索隐,更包含了大量的深入小说艺术堂奥,至今仍有启示的非凡艺术见解。如对小说可以“为师”“为戒”,可与“九大子书”的社会教化意义并列的充分肯定;如它对小说作家“务多闻”“博览賅通”,具有坚实“根基”文史修养的要求;如对“仁义道德,羽翼经史”之类的“大言”之外的“小言”——“以最小之人,见至小之书”的小说艺术特征之概括和“以管窥天,管内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测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的小说典型化原则;还有对《红》书艺术技巧和象征性的探讨和肯定,如“《石头记》一书,不惟脍炙人口,并且镌刻人心,移易性情”,“此书传儿女闺房琐事,是为无用,而……状难显之情,正有无穷妙义”“书中大致凡歇落处,每用吃饭,人或以为笑柄,不知大道存心。宝玉乃演人心,……问世人解得吃饭否?……”等等,不仅以“新红学”家们未必细味深得的艺术眼光肯定了《红楼梦》非凡艺术成就,也令今天的一些望文生义、大而化之的评家所难以企及。所有这些,都说明了习近平同志在两次重要的“讲话”中所强调的要深入生活,从时代和人民生活中获得灵感,从中华丰富深远的传统美学精神中吸取营养的无比重要性。作家是这样,评论家也应该这样。这正是我们从长篇小说《佯狂》从内容到形式的民族化回归中所受到的深刻启示。

李 星 陕西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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