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铸乱世人性 倾抒人生孤愤
——读贺绪林“关中枭雄”系列长篇小说

2017-11-13 13:42
延河(下半月) 2017年5期
关键词:土匪人性创作

阿 探

凝铸乱世人性 倾抒人生孤愤

——读贺绪林“关中枭雄”系列长篇小说

阿 探

文学创作承载人生孤愤

2003年,一部名为《关中匪事》的电视剧伴随着“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大实话般的主题曲迅速红遍大江南北,伴随电视剧的红火,参演的一大批演员也迅速走红。电视剧无疑是原作的强大推手,亦夯实了作家贺绪林在陕西文学序列中的独特建构,确立了他的文学地位。尤其是电视剧改编完整地体现了原作《兔儿岭》(又名昨夜风雨)的精神风貌、气质,亦是对贺绪林创作的客观认定。

穷山恶水出盗匪,华夏文明缘起之地,自古富饶的八百里关中之地何以有土匪?然而从民国走过来的老人口中可知,关中确有土匪。而且老人们口中的土匪几乎都与民国18年年馑(从民国17年到民国19年即从1928年到1930)相关,这与湘西土匪的地缘、家族根系因素有着器质性区别。从渊源与成因上考量,湘西土匪是职业性的家族谱系承接,关中土匪则为传奇性的生存之偶然。土匪对于历史性长久浸淫在深厚华夏文化底蕴之中的关中而言,或许只不过是人性复杂性嬗变或裂变罢了。

一部《关中匪事》何以红遍大江南北?在我看来,在于剧中酣畅淋漓的爱恨情仇的快意空前的宣泄,处于一个社会底层个体备受精神压抑的时代,电视剧《关中匪事》无疑给予了人们空前绝有的精神肆意驰骋的理想空间。这部电视剧的火爆,无异于“陕西冷娃咥了个大冷货”。

从文学创作上考量,我对关中枭雄系列的创作理解为贺绪林数十年人生孤愤的倾情、快意抒发。在我们这个文哲、文政、文经一体且高度融合的传统农耕国度里,人生遇到空前绝后的打击之下,我们智慧的祖先早就学会了“移情”以倾抒心中孤独的愤懑。于是便有了千古良史《史记》,于是有了穷尽人世存在的传世之作《红楼梦》。对于贺绪林创作关中枭雄系列作品,亦是同样精神自掘力的集中体现。贺绪林在年轻时由于意外事件致残双腿丧失基本功能,人生还未展开精神就堕入了黯然深渊。虽然后来坚持创作,艰难获得了活着的尊严感,但精神上的快意地舒张在他的生命里依旧鲜有。加之《兔儿岭》第一稿又因无良商人不负责任的遗失,对贺绪林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处于人生低谷的他,是顺从、顺受命运的残忍,还是奋起一击、毕其功于一役?很显然,贺绪林选择了后者,他作了数千年前司马迁的抉择。凭着对第一稿的记忆,他重新创作了《兔儿岭》,初步完成了他人生的抱负,将人生长久累积的憋屈、苦闷,化作了最具野性的土匪矫健的身影,在关中八百里大地肆意驰骋了一番,传奇了一番,全然、完美地实现了人生苦难承受的移情与转化。或许《报任安书》,就是贺绪林关中枭雄系列创作的精神原动力。

在这个意义上,我对将贺绪林关中枭雄系列创作为通俗文学的权威认定持坚决否决态度。失去了对作家创作精神意义的探究,无异于对作家及作品的俯视,在预设的框架内就作品谈作品,文学批评失其大也。在作家贺绪林眼中,因民国十八年饥馑而生的土匪并非只是匪性的张狂,更是扑朔迷离的人性混合、杂生、伴生。从贺绪林的生存处境出发,他的创作素材来自民间历史性口述,以自身认知与想象的驰骋构建了“土匪”文本。他的创作着力于两个层次:基于生存需求的创作与基于文学认知或文学理想的创作。基于生存的创作首先解决的是作品被编辑和读者接受,外在着力体现着文本故事性可读性,内在与他的关中枭雄系列所凝铸的精神气质是一致的,为生存而战;基于文学认知或文学理想的创作,则是贺绪林对于乱世民国人性复杂性嬗变性的认知及乡土世相文本表达,从《兔儿岭》开始的关中枭雄系列等作品则属于这一类别。

关中枭雄系列并非为土匪立名,而重点表达民国乱世的人性复杂气质,这种个性的凸显与张扬是以民间古朴如大白话的人之为人恒定不变的精神价值为依托为底线、底色的。这种恒定不变的价值依托才是文本最核心的主题。贺绪林笔下之土匪,既有着匪性的张扬,又有坦荡,仁义,甚至人之神性的光芒。在官府、民间、山林之间,贺绪林以迷离多变的爱恨情仇,豪情及英雄情怀探究了人性的复杂与多变,有力地撑起了民国乱世口述历史图景,亦即一曲深幽绵长的乡土秦人乱世悲歌。

同时,关中枭雄系列作品还从文本的叙事精神地理背景(如兔儿岭,野滩镇等)方面与主体故事构建了无形的强力反讽,即有着绵延数千年的深厚正统文化的关中大地,亦经不住生存对人性之严峻考验而产生异变嬗变,亵渎人之为人精神价值的承接。枭雄系列还以乡土民间流传久远的大实话般的民谣,对时世变迁下人性恒定不变价值意义进行了着力凸显,使得乱世下难以安生的关中乡土在一片困乏贫瘠之中依然有饱满的精神依存。小说在叙事上多线交织、突进,富于变化,吸引着读者进入、深入情节。以上视点在文本中天然地融入对于探究贺绪林关中枭雄系列创作,是值得倍加关注的切口。在这个强势消解传统价值的时代,贺绪林以民国乱世,枭雄并起的时代性骤变、混变凸显了古朴不变的价值观念对于人生安妥的强力支撑。从整体上看贺绪林的主要创作,基本功扎实,文本展开稳健,叙事富于变化,神魂一线勾连,当属时代文学大环境下面向读者的传统创作。

从人生与文学的关系来说,文学对贺绪林而言既是生存之道,亦是改变命运之路。这一世,他与文学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缘。

《兔儿岭》——爱恨情仇的快意舒张

《尚书•尧典》中记舜的话说“诗言志”,这成为中国人数千年来的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也就是所谓的从现实生活中“移情”于文字。到西汉司马迁这里,成为“史言志”,成为一种莫大孤愤的倾情舒张,成为他个人站在历史之外对历史的更为广阔的认知,远远打碎了“一家之史、当世之史”的桎梏而一举成为千古良史。金圣叹腰斩《水浒传》一百二十回为七十回本,何也?在于前七十回,各路英雄快意恩仇,精神得以空前的舒张,而这恰恰是金圣叹憋屈于世的一种精神倾情释放的绝佳空间,为此他甚至认为《水浒传》对《史记》有所超越。曹雪芹之《红楼梦》亦是其人生冰火两重天之后,穷尽人世存在之极致,否决了任何功利性,将神性精神归于天地的神性之作。此三者,孤愤淤积沉沉而长久不得舒展,最后在寄情移情文字倾陈或醉心于阅读之肆意驰骋中完成精神的释放。

《兔儿岭》正是贺绪林的孤愤快意舒张之作。因着行动不便,贺绪林的精神长久地被压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但这不足以限定其精神张扬的伟力。在这部被改编为电视剧《关中匪事》的长篇小说里,贺绪林的精神裂化为快意爱恨情仇的墩子,人生坦荡率性的刘十三,在虚构的文本里舒张了一番。同时也因这部小说人生迎来了一个新的提升,无论精神还是现实生活。对于贺绪林而言,关中匪事系列体现了文学创作对人生缺失的补充,甚至对于贺绪林和这个系列而言,是一种互补,缺啥补啥。小说补充、提振了贺绪林的精神,贺绪林亦补充了陕西文学土匪谱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贺绪林完成了一种全然意义的文学建构,在陕西文学长廊里,世人只记住了他的土匪系列及那些鲜活的人物,而不记得后来涉足土匪题材的作家。

《兔儿岭》从乡土村镇到山野到县城到省城,以爱恨情仇钩织了民国社会的宏观性图景,将人性的异变,各种尖锐矛盾始终携裹在恒定不变的民间歌谣里。文本阐述了一种民间乡土视野下的历史观,其实最通俗的史观与仕阶层的认知是高度统一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原本劝世的民间歌谣亦是一种民间史观的直陈,人生尽头是荒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小说结尾白发老人在冬日柔和的阳光下说起往事,更是这种恒性价值认定意味的一种无形的强化。

罗蛮蛮的不可一世的张狂随着历史尘埃成为笑谈,墩子、喜凤的快意复仇,刘十三的冷娃坦荡豪气的性格,却成为人们心中熠熠生辉的形象。喜凤亦是贺绪林着力塑造的一个成功人物形象,她敢于反抗,一举逃脱了注定悲剧性命运,她比《白鹿原》中的被动生存者田小娥更具生命张力、活力。

《马家寨》——人之命运非理性抗争

读完《马家寨》,不由得想起了《史记•陈涉世家》陈胜对权贵发出震撼寰宇的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部小说即是马天寿对既定命运的非理性抗争,失去本性的抗争意味着以暴制暴,无异于自掘坟墓。

马天寿因一时不能把持自己,在河边强暴了有钱有势的冯仁乾的小妾香玲,险丧命于冯仁乾手,经德高望重的金大先生拼力相救保全性命。从这一刻,马、冯两姓仇恨的种子因为这个女人已深深埋下。

马、冯两家原本一姓兄弟,因遗产纠纷更因女人口舌两兄弟分家,其中一家改姓为冯。原本一家的人,却将分家改姓之时的仇恨世袭下来。冯仁乾的强势得理不饶人,马天寿的对既定命运强烈对抗,两大家族之间开始了长久的对峙对抗,进而发展成你来我往的厮杀。马天寿北莽山落草为寇掠走了香玲对冯仁乾展开了疯狂报复,冯仁乾勾结地方驻军借剿匪血洗马家寨。两个男人因着一个女人的争斗,最终升级为毁掉家园的造孽。马天寿与冯仁乾在这场厮杀中也双双丢掉性命。香玲自知罪孽深重,撞树而亡。

小说是命运求变的虚妄,依旧是人性的善恶之间的嬗变:小恶累积成大恶,小矛盾成为大纷争甚至同归于尽的血拼。人之初,性本善。因着本性的迷失,走向了自我毁灭的一极。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古朴价值观念,是不因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的。

《卧牛岗》——乱世重塑男人之血性

生逢乱世,造化弄人,贤愚忠奸,是非混淆。

富家子弟与匪首之女演绎出一场人生恩仇传奇。

秦双喜原本奔赴圣地延安,因虚构父亲病情回乡探父,不料误入卧牛岗匪巢与有一面之交的匪首之女玉凤心生情愫。卧牛岗与县保安团之死结,随后秦掌柜与恶绅之矛盾,几方仇恨交织在一起,最终升格为秦家的灭门之灾,卧牛岗的血雨腥风。强势风暴之下,幸免遇难的玉凤与双喜身负血海深仇,报仇成为他们一时之人生追求。历尽生死,终于手刃仇敌。

秦双喜在不可把控的人世命运骤变下,激发出一种男人的原本生命的血性,不复大仇死不休。或许在养尊处优的当代,男人的血性退化萎缩了,贺绪林正是以民间、官府、山匪交错交织的叙事,以及女人的柔情执着,重塑了男人原本血性的精神风貌。

《最后的女匪》——极地人性嬗变与回归

关中枭雄系列到《最后的女匪》时,贺绪林的人生孤愤倾抒升格为对生命极地、禁区下人性嬗变的哲学意义的探究性解读。

小说融合了多种叙事手法,如同《白鹿原》整体性倒叙中包含着插叙、补叙、倒插叙事等古典技法,增强了叙事的弹性及延展性,同时强化了文本平和、人生追求核心主题的表达力度。叙事跨度集中在一夜之间,真实地再现了“我爷爷奶奶”的一段传奇人生,无异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性本真的回归。所有的暴烈,惨烈,爆裂,血腥惨死,吃人事件,生命之脆弱,死神之强大等等诸多坚硬如铁的元素叠加在一起,构筑了难以冲破的天网。在生命之绝境中,所有的迷失本性本真的痴念虚妄,都化作对生命一息尚存的祈求。大漠苍凉,既是具象的苍茫,同时从整体考量,又成为人性抽象的极地荒漠。这一生命绝境的空间设置,为人性的嬗变提供了绝佳境地。

大漠之旅,原本剿匪的一次追逃,不曾想却成为人生溃败开始,同时亦是生命回归真朴的炼狱之旅,穿越生命绝境的艰难之旅。“我的土匪奶奶”匪性被由天地人所共同造就的残酷求生环境磨洗得一干二净,生命又回到本初。对于“我的爷爷”而言,这场长久的生命穿越之后,什么功名前途,党派之争等等都没有安稳的日子重要。当“爷爷”带着一个国军连队只剩下十几个人走出大漠时,他放弃了原本生命里浮虚的一切,选择了与“奶奶”的长相厮守。

只有生命历经冰火两重天的人,才有可能觉悟,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最真,才知道珍惜可以紧紧把握在手中的生活。这大约正是贺绪林要表达的核心,同时也是他的生命体验。

《野滩镇》——匪性之下的神性光芒

韩非子在《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这是对战国时代乱世社会的一种理性描述。历史总有着惊人的相似性,民国乱世社会动荡与知识分子和各级各类以武力存在的人群息息相关。关中刀客是乱世的产物,在官方看来始终是社会的不安宁因素所在,刀客被卷入乱世之一党内部纷争后,其结局大约是悲惨的,官拜十七路军总指挥的杨虎城曾经就是一个关中刀客。

在恶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大锤因着出生地域强悍民风的影响,成为响当当的草莽英雄。他只是活得刚把硬正,却为官方所忌,屡屡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伴着新任县长司马亮建立属于自己的县区武装,大锤出任新建立的渭北县自卫大队的大队长,并将镖局的弟兄们招募入队。大锤终究没能成为渭北县政府内部斗争的牺牲品,也没有成为司马亮打击权力对手的利器,他很快地清醒并及时逃离这场狗咬狗的漩涡,奔向了抛家离子的光明道路。大锤历经了一场官场上阴暗的尔虞我诈的斗争险些送命,悍匪习气受到震撼性打击,在这一过程中他自我意识警醒,为保全性命从阴暗的泥潭终于摆脱出来,人性从阴暗升华向光明。

《野滩镇》中,大锤虽为刀客出身,但盗亦有道,始终坚持做人的正义与磊落,而严智仁、章一德之流却狠毒,虽身披官衣,实为盗匪。

从心灵考量,乱世人性的本质真实,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失序存在。小说于匪性之下折射出一种超然的神性光芒。

贺绪林,今生做了一回“土匪”

关中枭雄系列,无疑是贺绪林生命体悟的移情与化成。他前世不是土匪,只是在今生命运重创后,他的神魂在文学殿堂里“做”一回活力张扬的“土匪”,倾抒了生命原生态的野性。读完关中枭雄系列,合上最后一本书,所有的土匪退场,而凝结于读者心间的只不过是如此明了而知觉的人生而已。

一句话,关中枭雄系列长篇小说,是贺绪林被长久抑制青春“野性”的倾情舒张,亦全然实现了“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之人生理想境地。

阿探,青年评论家,陕西岐山人,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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