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短篇小说)

2017-11-13 13:42范朝阳
文艺论坛 2017年15期
关键词:田田学霸奶奶

○ 范朝阳

旧年(短篇小说)

○ 范朝阳

三奶奶老了。老了。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学霸这次回来,提了水果去看她,给她带了云南上等的烟丝,另带了一条牡丹烟。她挪条凳子,踮起小脚,念着菩萨,把剥下来的柚子皮搁到木窗的窗台上。看样子还打算自己熬药。今年冬天特别冷,明年春上,她还在不在?

如果不在,枯树老藤,她要变成一只昏鸦飞走了。也许同样上不了孙家祖坟山。不过,话说回来,身后事,她不管了,谁管?

映雪堂人家还在。过年了各各回家,热闹几天,再五方四散。

小桥流水俱不在。已经多年。

多年前的河上村映雪堂,那是大大有名。

托老祖宗的福,孙家出了那个拥雪读书冷暖自知的读书人。感谢豆油、桐油一路点灯,传承三四百年前孙姓人家由江西至湖南的一脉香火。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映雪堂的孙姓人家围拢来到祠堂拜年有两三百人了。偌大一个院子,出门左转是桐花河,出门右转是天子山。说热闹,那总是七八月间热闹;七八月热闹,那又数天色向晚:家家户户,煮南瓜、炒茄子、剁猪草,一派烟火人间。要是当家女人在锅沿边燎了水泡,刚刚归屋的贼样的鬼崽崽,会在当娘的一挂炮仗一样的村话里,被赶出一百多米。调皮的,如回一句两句,槽门外晒谷坪里卷烟丝的男人们就一齐哄笑起来。

一九八七年七月,也在这样一个傍晚。代课老师孙绍祖到退堂屋捞了一碗酸豆角,在堂屋里风车水车旁站了一站。

要派上用场了。早稻已经收浆。过十来天,看这日头,兴许七八天,趁早割禾,打稻,扬谷,插晚稻。那节奏,好比女人养崽,生了大的马上怀小的,飞快一窠。赶年岁,赶时令,赶早。

风生水起,风水轮流转。——风车水车么,有点风湿性关节炎的孙老先生在想,孙放考中专要开卦揭宝了。

孙放正是某人。那年十五岁。之前的两次中专筛考,筛豆子一样,学霸他们早被筛下去了。孙放硕果仅存。孙放是映雪堂公认的读得书的一根蒜苗。最后大考这次,考的还是孙放平生所学。十五岁的伢子,快要卖脱祖传的锄头把,过桐花河那边的那边到城里读书了。

读的尽是无用之书的孙绍祖同样如临大考。神龛上“历代先祖考妣之神位”,孙绍祖写的,一色柳体。“考”字尤其铁画银钩,风神秀逸。

原本全无关联。孙绍祖突然有点得意,一口痰上涌,大呛起来。

田田住隔壁。

其室则迩,其人则远的田田。

田田是春上田垄里一片水响的时候,从山东什么油田转学过来的。这个姐姐,孙放之前不曾见过。一起回来的孙邱,是她那在部队医院当医生的娘。

孙邱,桐花一样的孙邱,孙绍祖捏着半截红薯一再跟孙放说起:三奶奶的养女。映雪堂最早的大学生。打小精精致致,茅厕里还在读书,直到茅厕恍若芝兰之室。学俄语。最后上的沈阳那边的医科大学。她第一次穿白大褂回映雪堂,身边那东北男人一身绿军装。那男人高高大大,河上村一站,像桐花河边一棵泡桐树。

“一屋人不出门,跟乡里乡亲哪个都不亲热,当真把自个当城里人。——捡到的宝呢”。我娘灯下纳鞋底,有点忿忿,就这么说的。“捡”字落音,尤其意味深长。孙绍祖不做声。他习惯于用不做声,表示不太同意。

孙邱是捡来的,没错。早年十七八岁的三奶奶,是老街巷子里阁楼上头块牌,有人逗,有人捧,解放前夕国军溃退,三爹爹娶了做小,买田置业,也没错。临到三爹爹被五花大绑,三奶奶没生下一男半女,这个吃了汞水铁了心的女人去看望老姐妹,从人家血窠里抱回孙邱,更没错。三奶奶被族人骂了半辈子卖屁股,守着一杆水烟筒不大出门。孙邱闭门读书,三奶奶卖了金镯卖银钗供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孙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跳龙门,攀高门,邻里之间别扭着,更加不常串门。心气很高的我娘有孙放呢,我坐门槛上想想,更是自然而然的。

“女人回来养病,药罐子养着。——亏得自个当医生。”因为临近农忙,拉闸限电,那晚我娘捻着针,在鬓边理了理,挑亮了空墨水瓶改成油灯的灯芯。

其实并非完全不通往还。田田就招院子里喜欢。

落花生是你屋里树上结的?落地上捡的么?那时候,一坪男女老少端着比擂钵还大的粗瓷碗,这样兴味盎然地逗她。

这是她刚到映雪堂闹的笑话。花生哪里长出来,她几曾见过。被人取笑,也不回,浅浅地笑一个。坪里十几岁的伢子打散架,骂朝天娘,她出来到井台边打水,偶尔也停下来看,还是浅浅地笑一个。白净的小脸子,低眉顺眼可见微微发红的上眼睑,背带裙,不多见的带绊子的塑料凉鞋,有点单的身材……一切,让她在夕阳下就跟人家不同。

晒谷坪里打散架的学霸生来就一身蛮力。我们那地,把打散架又叫“撸南瓜藤”。形象到没说的。远远的,田田在井边放下了扁担,学霸吆喝得更欢。他是我少年最好的玩伴,村长孙庆邦的长子。孙庆邦的父亲一辈,和三爹爹一样是地主。一门四兄弟,本、固、邦、宁,孙庆邦排老三。结果孙庆邦造了老子的反,六十年代坐火车到北京,受到天安门城楼毛爹爹的接见。从此有了本钱,日里戴个红袖筒,夜里打个手电筒,当生产队长,当治保主任,当村长,把个河上村管治得熨熨贴贴。后来政策松动,兴做小买卖,他高头大马赶板车拉货,砌了三间砖瓦房,一般人不放眼里了。就这么一个人物,总感觉世道还要变,不太安生,一日三餐地招呼笤帚棍棒要学霸——书名孙学海——帮爷娘攒劲读书。偏偏学霸这架势,也造老子的反。要读书,那可凉了黄花菜。

眼看学霸要占上风,孙庆邦的笤帚棍棒又来了。鬼崽崽们一哄而散。

印象里,我自小不太掺和这些。当时我在屋前尿坑凼边上摘南瓜。以我当时之经验,一泡尿尿大的南瓜仔最好吃。三五成熟,苍翠好比灯盏,剖开,切丝,拌上黄豆豉清炒了,最哄饭。南瓜老了,却只宜直接当饭,糊弄一阵那年代清汤寡水的肚子。当然老南瓜也可以留着做种,家乡人,就把屁股叫南瓜。南瓜浑圆的女人,老辈说,善生养,会做田。

我颠颠倒倒想着什么的时候,田田挑水回来了。孙邱姑姑在屋里轻声咳嗽。不一会,两娘女像《白蛇传》里的小白蛇和小青蛇,抬着小便桶从杂屋一边出来,直往后山。桶上盖着南瓜叶。去秽。

城里人穷讲究。也是我娘说的。我家尿坑凼沤肥呢。

耕读传家的孙绍祖倒是乐意我多向田田学习。田田,干部子弟,在县里一中读高一,要考大学的。现成的榜样。

三奶奶不算,那娘女是正派人家。学俄语的孙邱高傲,毕竟田田懂事,嘴子甜。春上喂鸡仔,一齐唤出来,东家西家的就混了。上回田田给大家蓝墨水,蓝黑墨水,还有老师才用的红墨水呢,在各家各户鸡仔头上一蘸,一家清一色,好认,清清白白。

田田在学校成绩蛮好。灶头好多奖状。孙绍祖上次到她家抄电表收电费,回来说的。

八十年代的奖状大家晓得。两边黄灿灿的稻穗,中间一朵大红花。我孙放拿的一直都是多项全能,大家也晓得。大家不晓得的是,田田灶头的奖状为什么没有稻穗,没有大红花;不晓得为什么孙邱要全部剪掉那些边边。

许久以后,我说的是在孙邱的红斑狼疮总治不了,八九年冬天引起并发症终告不治了以后,孙绍祖神色黯然,但不再为亡者讳,笼着炭火终于向我说起:孙邱讨厌大红花,油彩,喧哗,讨厌一切外观艳丽的或是动静太大的事物。她认为,一切没有生命力的光是外观艳丽的事物是可疑的。当年她那男人,佩戴大红花从部队转业,佩戴大红花和孙邱在鼓乐喧天里结婚。这个有点花的男人,和单位话剧团一个女演员,被人在后台化妆间拿个正着。离婚。先就有病的孙邱病退。孙邱洁癖日深。于是无根无基的两娘女回到映雪堂学着配中药,种南瓜。

当然映雪堂也在向两娘女学习。比如学舌,从村话开始,终于学到几句包装过的普通话,大家叫塑料普通话。学塑料普通话的时候,我不免悲哀地想,世界美好如此,他们居然充满了恶意。即便这样,农村人还是有趣。凡有陌生的东西突然闯入,先是警惕,环视;让他们不安,就自己跑开去,直接藐视。

他们总能找到自己强大的理由。

孙绍祖和他们多少有些不同。我那一生失意的父亲,不喜农业生产,挑担水,都要唤我娘先从屋角寻来扁担绳子。但在映雪堂称得上能写会算,代课老师之外还兼着村里会计。农村许多东西,他无法逃离,只有游离;因为游离,所以孤立。没有别的可以倚靠,临老,他仍然信奉“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的道理。至于孙放考中专参加工作以后,没有按照他的设计削尖脑壳去谋个一官半职,用老先生的话说,失败。

失败,再教育。老先生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个一百年不能变。祖孙世代不能变。

那一夏,河上村发了三天三夜洪水。河水漫过了河东河西。

好兆头。孙绍祖望着自家三亩田里白茫茫一片洪水,口里不说,心里肯定这么想的。鲤鱼不是窜到我家秧田里来了?那是注定要跳龙门的锦鲤。放伢子前些天揭了榜。中专是考上了,择好日子,填好志愿。炮仗一律要一千响的。神龛剩下的红绸缎,好像就在箱底,拜过祖宗,请过列位菩萨,就可以披挂上风车水车。在多年以后,好比参观纪念馆,可以捋着胡子指着门楣对满堂儿孙说,看,水车龙头。

赛过孙庆邦的高头大马。

一院子人都在看洪水,哦嗬哦嗬一片。映雪堂子孙孙放考上学校是好消息。好比中彩票,喝彩的,这么也赶不上中彩的。可以想象前几日夜里几人打崽,几人摔碗。但自个的南瓜自个的种,人家的葱子人家的蒜,孙放到底和他们无关。道贺过了,接过孙绍祖的纸烟,族人关心着自己的高头丘,田坝口。

水涨上来了,涨上来了,终于淹没了所有水田。洪水之大,冲决一切,荡涤一切,映雪堂三两百人的一两百亩水田,再也无分高下。大家的水田被淹,概莫能外,那么看涨大水的快活劲,同样是大家的,概莫能外。更何况天下太平,家家仓有余粮,没人饿得着,大年三十不少一顿饱饭。

孙庆邦却多少不爽。几年前分田,他做的阄,槽门口一抓,自然他家就是地势较低便于引水的良田。现在最先淹的,也是他的。风水真的轮流转。当学霸雀跃着掮起罾要去捞虾米碎鱼,孙庆邦一脚踢翻了饭锅盖:王八泥鳅一条,浸死算了!

突然的热闹,跟孙放无关。我在门槛边想着水天茫茫的河面尽处更远一些的事情。屁股底下门槛就很奇怪。上百年的孙家祠堂,是青石门槛。越年久,越厚重,光泽可鉴。孙绍祖家,是木门槛。越陈旧,越盼着早日踏破,盼着后人另立门户为期不远。奇怪。别想那么长远。眼下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交足公粮,迁出户口,暂别了,孙绍祖的风车水车。

热闹也跟那一家人无关。洪水滔天,不妨碍早见过许多风浪的三奶奶,托人蹚水上街买水烟。不妨碍孙邱,在屋子里间压低了嗓子半声半声地咳。井口淹了,田田也无非晚几天洗衣服,晾裙子。

多年后,探家的田田那次在县城的茶馆对我说,在东北,之前她见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一会地上就是茫茫大雪,突然有些从天而降的孤独;在南方,这次她见过席卷而来的洪水,却自下而上心生隐秘的破坏的快感。——一如那场猝然而至的少女的初潮。最后这句她没说,我这么想的。

是了。记得那天她头次打赤脚,站在没过膝盖的堂屋门前的一片汪洋里,一个人,托举着油纸伞一样的南瓜叶,旋转,旋转,迎风高蹈。犹如水仙。

晚上,雨继续瓢泼而至。下屋孙庆邦打着多年傍身的手电筒,来找孙绍祖对账。

那时尚属中年的孙庆邦,已经手中基本不离杯中物。几个原因,我猜。村上家长里短的纠纷望他调解,事主无非好酒好饭相待;本人兴家置业求田问舍的心愿已足,够喝一壶;惯于忿然作色的本性不改,待人要有不妥,一句酒后失言,多少交代得过去。

我这个本家伯伯,那天进屋就讨酒喝。他还带过来一腿马肉。会说话的孙庆邦,连声祝孙放侄儿马到成功,万里宏图。巧了,原来涨洪水第一天,他烦着,那枣红大马性子也烈,不吃鞭子那一套,结果直接顺坡下水,沿盖下锅。

孙绍祖同样好酒好饭相待。老哥俩就着碗碗碟碟,一路从五十年代过苦日子说起,说到矸子山挑煤,走夜路,说到发动捐款修葺映雪堂公房,说到过几年要给学霸看婆娘。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说到孙放万里宏图,马到成功。

我娘事后说,马肉有点酸。马肉当然有点酸。等庆邦伯伯一身酸麻,夹起手电筒要走,娘打发我出来送。檐下伯伯捏着我的手,又语重心长了几句,嘱我答应几个事,要我回屋。

回屋。娘正在说有点酸的马肉。说什么手电筒。什么晴天夏夜里孙邱在里屋洗热水澡,发现窗户边晃动人影子,一喝问,孙庆邦就咳一声;再问,孙庆邦就朗声说,看田田夜里怎么读书,回去教崽。

娘声音小,说着说着有些激动。

突然噗通一声,接着哎哟一声,孙庆邦伯伯跌在我家尿坑凼里。

孙邱姑姑的病日益沉重。每次一早,田田到屋侧边倒药渣子,木撮箕里全是红枣、参片,各种须须根根,引得各路鸡仔扑楞着翅膀啄食。

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返身到堂屋滗药汁,带着和年纪不相宜的忧戚神色。开轩习字的孙绍祖看在眼里了。木盆铡草的我娘看在眼里了。我正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三奶奶端着她那水烟壶,已经立在水缸边:卖货!一屋卖货!

卖货是个名词。就此我不得不有所说明。卖货就是拿来卖的货,专指女性。

还没完,三奶奶的指甲划到田田脸上了。田田的脸上,马上打了一个红勾。

我怀疑三奶奶的指甲从来没有修剪过。这个不太跟花生南瓜打交道的老女人,她的花样年华急遽凋落以后,大半辈子,就伴着从不轻易示人的三爹爹一张戎装照片,一口老式皮箱和里面几件绣着大红牡丹的缎子旗袍,那一把淡看烟云的锡制水烟壶。她还抽牡丹烟呢,过年过节的时候。——只为铭记,那个远去了的时代,老弄堂里,她是花魁。

我娘还在铡草,四手不勤的孙绍祖知趣地去杂屋提来潲水桶。隔壁堂屋终于只剩下一老一少两副瘦削的后肩膀,在晃晃荡荡的日光里抖动。个子高挑的田田在舀水,肩胛骨高耸。

那晚,我娘和孙绍祖为着点什么商量了一夜,起意谋杀。

娘说,杀了吧。

孙绍祖说,就杀了?

娘说,又不生蛋。

孙绍祖说,那就七斤黄也杀了,放伢子快升学了。

娘说,也杀了。要杀杀两只。她一只,药鸡补。放伢子一只,有肉。叹口气,又说,那女人高傲,性格倔,自个不吃送她吃,不得肯要。

那晚好多蚊子。洪水过后,尽是像地狱放生的饿蚊子。无边的夜色里,我从床上坐起,并拢了膝盖,缩着身子,一掌摸摸索索过去,扪那夜夜笙歌的蚊子。

我怕一记响亮,突然打断了孙绍祖贤伉俪盘算一夜的好主意。

不知道天子山为什么就叫天子山。

天子山,桐花河,遥遥相对。映雪堂,三两百草民,坐拥山河,反正就这样了。

天子山,完全不适合映雪堂的草包王,带一队鬼崽崽文武百官来安营扎寨。山形陡峭,开襟迎风,像极了形销骨立的着一身长衫子的老先生。那一绺绺胡子中间,藏着田田和孙放要找齐的几味草药。

孙绍祖有心。我们朝觐天子山之前,他把夹藕煤的铁夹,捶打后弯成两截。头一截略短,药锄一样,便于石头罅隙里翻翻找找,挖挖掘掘;后一截稍长,还是保留了铁夹原有的功能,便于开合取舍。我执意认为,这是映雪堂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一项伟大发明。如果有什么工具可以这样子拣选自己念重的人、喜欢的生活,多好。

套上大雨靴、扎紧裤管的田田和孙放,在天子山的峭壁上,同样不乏发现。我很能欣赏田田那种专注。说孙放在寻一条出路,那么田田就在寻一条生路。她穿着不知从哪个婶娘那里要来的宽大的粗布衣服,猫着腰身,挥刀向上,向前。险要处,粗藤缠绕着巉岩,好像谁家妇人的臂膀,把要跳崖轻生的男人,紧紧箍住。

我们终于坐在了天子山,坐在了那个长衫子老先生宽广的前额。开阔的风吹过。我头次这样近距离打量着田田,这个梦中不曾出现但一直恍在梦中的姐姐。姐姐的额头光洁明亮。姐姐的粗布衣裳,在迎面吹来的风里有隐隐的药香。

那天在我和田田的山头,在映雪堂的制高点,我们说了很多。来不及细说的,很多年后用上电脑,有了微信,我们还偶尔说及。那天说到的,主要包括孙邱姑姑的病,那个遍体被梦魇缠绕完全无法摆脱的刚过四十岁的女人;辽阔荒凉的大北方,烟囱,四合院,部队营房里一群偷废铁卖了换冰棍的野孩子;还有她回映雪堂后最烦的蟑螂。蟑螂,映雪堂乡下叫偷油婆,或是偷香婆,昼伏夜出,有发亮的翅子,警醒,快捷,无论用开水,还是用石灰,在橱柜栈架里总是捕杀不绝。

田田说,她那奶奶,到了夜晚,就在房里满屋子转,像极了偷油婆。

说着这些的时候,一朵一朵蒲公英飞起来了。任何时候,我愿意看到田田像蒲公英的样子。这种在映雪堂不受待见的植物,见风就长,植株很高。一节是三奶奶,一节是孙邱,顶上头,终于在日光下爆裂,开出花来,灯芯绒裤,或是白裙子,在天子山上御风而行,过了桐花河,应和着生命的圆舞曲,可以飞到辽阔但不荒凉的任何地方去。

八九年寒假,回来就是孙邱去了的消息。隔壁大门紧闭。

当着我娘,孙绍祖三言两语。意料中事。找学霸,混账东西,开上了比孙庆邦的高头大马马力更足的拖拉机。做媒的有,瓜子花生打发走人,答复说讨婆娘先砌屋,砌屋先烧砖,烧砖先装窑,早得很。

不免说到孙邱。她本人遗愿,是要捐献遗体,县里医院都行。是三奶奶在床前生死不肯,说只有今世的冤家,没有来世的娘女。人一走,三奶奶剪掉指甲,焚了香,亲手擦拭亡者的遗体,给女儿换上了大红牡丹的绸衣。那架势,不晓得是办丧,还是嫁女。

剩下的族间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亡者不能上祖坟山。办事的向三奶奶传话:嫁出去的女。上祖坟山,祖祖辈辈没这个规矩。三奶奶撂一句:孙邱总姓孙,你们回去请祖宗,翻族谱。话又传回来:谱是有,祖宗岔卦。

还是孙庆邦和孙绍祖周全。三奶奶的棺材本不动了,留着养老,族里热热闹闹给孙邱举丧。一应开支,从族里预备维修公房的经费里先行安排。落底一句,孙邱落葬,不上祖坟山,就葬天子山。

学霸说,听老辈讲,天子山其实是映雪堂一支文脉。

整个寒假,田田没有回来。她已高三。

许多年后,已经生了一崽一女,开上了大货车的学霸晚上酒后对我说,那个寒假,他先后开着拖拉机,三回到县一中给田田送过菜。一回是她娘百天忌日,一回过小年,一回大团年。前两次,他先到一中商店旁边理发店刮了胡子,修了面。第三回,理发店关了门。那时节,学校的筒子楼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清。走廊尽头,田田在读英语,用的是学霸头回看见的收音机。

学霸没说的,我至今不说破。不是吗,那个夏天,田田给我和学霸一人一瓶人丹丸,农村稀罕。这个稀罕物,学霸一直不舍得用。直到立秋后,我们相约到桐花河游泳,学霸一个猛子游向了对岸。夕阳西下,静静的桐花河流淌的是我们的流金岁月。此岸,学霸的衣服旁边,人丹丸撒了一地。双层盖子的夹层,有一纸条,两个字:思思。

我知道,我不说,思思,就是少年学霸心上的田田。

九零年夏天过后,田田上了大学。她去的是云南。

蒲公英就这样飞走了,去彩云之南,找她的五彩衣裳。

或是她娘的白大褂,让她的早年过于苍白。或是父亲的绿军装,让她反感人生刻意的装点。她研究生毕业,研究的是少数民族服饰的流变。我相信云南是个够地道够多情的地方,那里,泉流淙淙,蝴蝶斑斓。

学霸一直跑货运。这个帮爷读书的男人,少受不少毒害。二十三岁边上,也就是田研究生毕业那年,终于讨了婆娘。现已经两崽一女。事实再次证明,南瓜大的女人善生养。不过,颈上腕间佩戴的尽是云南常见的砂金的女人,不再做田,只经营麻将,男人出去跑车,保证通宵。至于学霸为什么老往云南跑,据他自己说,一来生意好做,二来家乡在这里有人,有念想。他和田田也多年不见,最近他一心要在云南开家托运站。

孙庆邦只怕也七十岁了。哦,是的,上次满七十大办席酒呢。兴了三五十桌客,发的是五十元一个的红包。还是好酒。好在学霸经常往家里带一坛一坛包谷烧。孙庆邦当年咒他王八泥鳅浸死,实际他还是担心孙庆邦团鱼虾公醉死。最近依我看来,孙庆邦眼丝通红,酒要少喝。那个夏日夜晚,他打着手电筒,到墙角看田田灯下读书,竟然看到洗澡的孙邱。真担心他眼睛溃烂长疔。

说说我?孙庆邦伯伯在檐下嘱我的那些,一直没机会实现。他嘱我,到大城市里去发展。我在省城上学,县城就业,揣着远方的梦,过了桐花河,下了海,见过不少海滨大城市,现在回映雪堂办厂,但谈不上发展。他嘱我,记着映雪堂,这里有我的叔伯兄弟,多为家乡做贡献。我记着映雪堂,我的行走、安歇、舍弃、惦念,就是为映雪堂一代人立传,但谈不上贡献。他嘱我,学霸是粗人,孙放是斯文人,历朝历代文人坐天下,多关照学霸。学霸关照我呢,上次我那厂里增加一条生产线,就是学霸痛痛快快投的钱。

老先生孙绍祖么?家里还是我娘管事。孙绍祖只管练他的柳体。可能最近为我那一拨事,急,他那柳体,看着看着有了凌厉之气。

九十岁了的三奶奶,老了。老了。学霸说耳朵完全听不见了。什么时候,她眼一闭,春暖花开什么的,洪水滔天什么的,她也看不见了。

她老了还得安置。在映雪堂,老了,多数时候就是善终了,一个意思。三奶奶老了得安置,这是老书记孙庆邦和老会计孙绍祖,以及族里得力的管事人,最近老划算的一个事情。一个是,安排身后事。葬哪里,上不上祖坟山?二个是,预见生前事。她要继续看世界,拖着不死,开发商进驻映雪堂,多一户人家,就要多一份安置。

年关。年关。好多人在盼,一开春,机声隆隆,跨过桐花河,挺进天子山。

范朝阳,1970年代出生,湖南邵东人,作品见于《湖南文学》《湖南日报》《长沙晚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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