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大地之上

2017-11-13 13:32吴佳骏
文艺论坛 2017年13期
关键词:锄头母亲

○ 吴佳骏

重返大地之上

○ 吴佳骏

我从城市回到乡下,除了几本要看的书以外,什么也没带。在城市里生活,肉体和精神的负累,已经够沉重了。我不想再把这沉重带到乡下去。否则,生命将不能承受其重,心灵也会变得伤痕累累。倘在这个世界上短暂求活人,都活成这般苦不堪言,也真够可悲的了,又哪来快乐和幸福可言呢。

最先出来迎接我回乡的是风。这么多年了,风还认识我。它能嗅出我身上的气味——那种带着草香和泥土的气息。我是被风吹着长大的,它们熟悉我的脾气和性格,就像我熟知它们的体态和呼吸。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风总是和落日连在一起。傍晚时分,我背着背篓,或牵着一头牛,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风吹着路边的野草和树叶,沙沙沙的声音,像成千上万只春蚕在啃噬桑叶。夕阳像画家的颜料,从远处的天幕上泼下来,形成一幅抽象画。那是自然的大写意,是风雕刻出来的人间杰作。我在风中走着,在大地上走着。我追赶着风,牛追赶着我。风改变了乡间的时间和岁月,也改变了乡村人的日子和憧憬。

路边的野花次第开放,黄的、紫的、粉红的……安静而不张扬,却又带着点野性。小时候,我曾将一朵野花,偷偷地放进一个姑娘的书包里,以表达我对她的喜欢;我也曾将一束野花,献给一只死去的麻雀。野花给过我太多情感上的慰藉和青春期的梦想。蜜蜂是最爱花,也是最懂花的。它们围着花朵翩翩飞舞,仿佛几个姑娘在向意中人诉说心事。嗡嗡嗡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过路的行人偷听到了自己的私语。蜜蜂和花朵都是害羞的。

太阳红彤彤的,像一枚印在天空的印章。路旁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那一颗一颗的露珠,晶莹,圆润,蕴藏着季节的秘密。我弯下腰,摘一片草叶,把那露珠滴入自己的眼眶里。顿时,我的眼睛变得清亮起来,似揭去了蒙在我眼睛上的一层荫翳。幼时,我早晨从床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眼,便向屋后的竹林走去,摘一滴竹叶尖上的露珠,放入眼里,周身瞬间就被激活了,慵倦退去,神清气爽,人的气脉一下子与天地接通了。我爷爷一直用这种方法来进行视力保养。他称竹叶尖上的露珠为“神水”,说长期用“神水”洗眼,不但明目,还延寿。我爷爷活了七十几岁,眼睛一直很好。他说,多亏了“神水”,让他没做睁眼瞎。他活了一辈子,是把这个世界看清楚、看明白了的,也把自己的人生活通透了的。

认识我的,还有那些树。多年不见,它们都长得茂盛、葳蕤了。树冠像一把把翠绿的伞,罩着地面。干活累了的人,可以到树荫底下歇一歇,或打个盹,缓解身心的疲劳。夏日里,许多鸟儿喜欢来树上筑巢,嘁嘁喳喳闹翻了天。有时,人从树下走过,听到鸟叫,抬头一看,一泡鸟屎正好砸中额头。生气间,忍不住想骂一句鸟。可话未出口,头顶的鸟儿却唱着欢快的歌,展翅飞远了。留给你的,只有郁闷;只有委屈;只有抱怨;只有酸楚。

树的品种很多,有刺槐、麻柳、苦楝树、泡桐树、柏树、李子树、椿芽树……我最喜欢的是李子树,倒不是它有果实可吃,而是因为那洁白的李花。我喜欢李花的素洁、干净。几场风一吹,它就静静地开放了。一点都不张扬,不像桃花那么红艳,招惹是非。我至今保存的一个笔记本上,还有我曾用铅笔勾勒出的一幅李花图。而且,我还给这幅画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夕照李花”。李花开在树上,也开在我的心里。开在树上的花,是短暂的;而开在心上的花,却永不凋零。

椿芽树给我的记忆最深。它常常和我母亲的头痛病联系在一起。那时侯,母亲经常喊头痛。头一痛,就叫我爬上树去摘椿芽。母亲说,用椿芽炒鸡蛋吃,可以治头痛。母亲也不知道这个偏方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是听奶奶说的,抑或听外婆说的。总之,我为母亲摘过无数次椿芽,可就是不见她的头痛病好。母亲头痛病严重的时候,就用一张白帕子,死死缠住额头,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汗珠一颗颗往下掉。我见母亲可怜,下午割草的时候,都不忘爬上树为她摘椿芽。好几次,我从树上摔下来,把头磕破了,血水一样朝外流,吓得跟我一块割草的伙伴哇哇大哭。为不让母亲发现,我先用地瓜藤流出的汁液把血止住,然后,朝脸上抹泥巴。这样,母亲就不容易发现了。可母亲到底还是识破了我的伪装,她忍受着疼痛问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说:割草时不小心摔的。母亲说:编吧,接着编。一阵沉默之后,母亲一把将我拉过去,揽进怀里,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抚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以后别再为妈妈摘椿芽了,听话。我点点头,也跟着哭了起来。很伤心,很绝望。后来,我才知道,我为母亲摘回的椿芽,她并不是炒鸡蛋吃的,而是在滚水里汆一下,就强迫自己咽下去了。母亲把家里的那些鸡蛋,统统变成了我和父亲的口粮。

树总是跟我的生命达成了一种默契,它们给过我希望,也给过我失望。我曾清楚地记得,在那些暗淡的黄昏,我走进那片树林,坐在铺满落叶的地上,看倦鸟归巢,听风吹树响;看星星如何穿过林梢,送来夜的宁静;听虫鸣怎样从地缝钻出来,带着月光的气息……

我的每一次返乡,其实都是在返回一棵树的过程。

夜里,周围异常的清静。父母劳动了一天,早早地睡了。我怕影响他们睡觉,索性拉灭了电灯,点上一支蜡烛。暗黄的光影投到墙壁上,冷冷的。宛如我儿时的记忆,朦胧,缥缈,带着几分缠绵和温暖。躺在床上,即是躺在故乡的胸脯上。床底下,两只老鼠在叙旧,有悲伤,也有疼痛;有喜悦,也有美好。它们说到自己的童年、青年和壮年,说到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沉重。自然,它们还说到了这张床,床上躺过的人。在我未出生之前,一直是我的父母在这张床上睡觉。我出生后,床上便多了一个我。再后来,等我长大了,有了单独的床,那张床又重新归属于我的父母。而老鼠们,也在这张床底下,繁衍它们的后代。人知道不少老鼠的秘密,老鼠也知道不少人的隐私。那些荒凉的夜晚,老鼠们目睹了一个人的出生;见证了两个人的苍老;聆听过三个人的梦呓和鼾声。只有床是沉默的,它似一个隐忍的智者,紧贴着大地,有几分孤寂的美。

蟋蟀是天生的歌唱家,集体躲在墙壁缝里举行烛光晚会。歌声低沉,迂回,短促,苍劲。这种久违的乐音,让我心静如水。我披衣下床,端着蜡烛四处搜寻,欲捉一只来玩。可只要我稍微靠近墙根,那声音便戛然而止。待我转身离开,复又歌声四起,美妙无比。我是听着蟋蟀的歌声长大的。有一年,我因故辍学,整天在家闷得慌,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母亲每晚为我泪湿枕头,眼睛都哭肿了。父亲为了安慰我,也安慰他自己,亲手替我编织了一只蟋蟀笼子。他还跑去野草丛里逮来两只蟋蟀,关进笼子里,逗我开心。那段时间,我一直把那只笼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晚上寂寞得无法入睡的时候,就睁着眼看笼子里的蟋蟀相互打斗,听胜利者的赞歌,以此来消解心中的忧愁和落寞。那两只蟋蟀,曾给过我莫大的精神慰藉和心灵抚慰。那只蟋蟀笼子,至今还被我保存着,它将伴随我一生。那只笼子给我的,何止是两只蟋蟀的快乐啊!

夜越来越凉,我却并不感觉冷。蜡烛的火苗越燃越旺,照亮黑暗的屋子,照亮这个古老的小村,也照亮我的心。小时候,没有电的日子,屋里就点燃一盏煤油灯。我在灯下看书,写字;母亲在灯下织毛衣,纳鞋底;父亲则坐在矮凳上编箩筐。一盏灯,给了我们生活的曙光。现在,父母都老了,一盏灯,已经无法给予他们更多的温暖,但他们仍在为一盏灯而活着。我也在为一盏灯而活着。我们彼此都能感觉到那盏灯的存在,它就燃在我们的心里,燃在我们相互的挂牵和祝福里。

隔壁依稀传来父母熟睡的鼾声,那么轻柔,又那么粗粝。像是从大地深处发出来的,带着庄稼和野草的气味。从这鼾声里,我听出了被岁月碾压过后的疲惫,更听出了被霜雪摧残之后的坚韧……

这个夜晚,我注定无法入眠。沉重的肉身束缚不了渴望朴素的心灵。辗转反侧下,翻开书本,泛黄的纸页上,恰是东坡词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人生的苦恼再次涌上心头。我索性连蜡烛也吹灭,打开房门,向院坝走去。

院坝一旁堆满了母亲割的柴草,那些草是经过冬天的,散发出淡淡的苦味。我走过去,靠草堆坐下,一股薄凉从臀部窜至背脊。我打了个冷颤,寒气像一层纱,裹住了我。望望夜空,一弯新月高挂,明晃晃的,照着安静的大地。这月亮,曾照过多少帝王将相,照过多少英雄豪杰,照过多少才子佳人……可如今,他们安在?月色依旧,魂兮归来。仔细想想,多少往事付诸笑谈,多少苍生寄予流水。该消逝的都消逝了,该淡漠的也已淡漠。是非功过,宠辱得失,悲欢离合,恩怨纷争,有哪一样不烟消云散,抵得过一抹月色的宁静!

一阵明显的风,送来花的清香。环顾四周,却并不见花,但我又的确嗅到了花香。也许,这花香是从我的心底,抑或记忆里飘散出来的吧。我推开院坝的栅栏,向左边的菜圃走去。菜圃里,满是母亲栽的蔬菜:莴苣、四季豆、小白菜……青油油的,绿得鲜嫩。几只萤火虫,爬在菜叶子上,发出蓝色的光。夜便多了几分柔情和浪漫。我蹲在菜圃中,俯耳贴近蔬菜,我仿佛听到了它们伸懒腰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富有质感。我还听到了蚯蚓在泥土里拱动的声音,它们是天生的“松土工”,以无私的劳动,帮助蔬菜吸收土里的养分。

菜圃的边上,两棵高大的梧桐树,直指苍穹。其中一棵树上,筑着一个鸟巢。近看,酷似一顶倒扣的毛毡帽。巢里不时发出两声鸟叫,我猜想,那一定是我无意中闯入了鸟雀的幽梦。它们认出了我这个乡下孩子,在睡梦中向我问好。动物是极通人性的,它们也有尊严,内心孤傲,喜欢本质上朴素的人。讨厌那种满身市侩气,一离开乡村就忘了祖宗、忘了根的人。

重新回到院坝,雾气濡湿了地面和草堆。一只猫,静静地卧在院墙上。身子蜷缩成一团,把温暖抱住。那种简单到极致的幸福,真让人羡慕。我们家那条小黄狗,也乖乖地睡在墙根,守着我们这座简陋的房屋,屋檐下挂着的犁铧、锄头、镰刀……

这一夜,我是活得过于奢侈了,我发现了不少自然界的细节和秘密,我重新成了一个与大地厮守的人。

早晨的空气,湿漉漉的,透着薄凉。远山近树,全被一层雾岚罩住。村边的古井旁,有几个人在挑水。井壁上,爬满了青苔。井口的几块条石,凹陷下去,被磨损得光滑了。历代村民都饮这口井里的水。那些曾经饮过井水的人,有的已不在人世了,而这口井还在。井里的水,依然从地心深处汩汩地冒出来,滋养着这个村庄,村庄里的植物和动物。记忆中,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母亲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井边挑水。我站在院坝边,默默地看着她肩挑两个大大的木桶,向古井边走去。那瘦削的背影,那水桶搅动井水的声音,那提水揽绳的动作,一直在我的大脑屏上放映。这是母亲给我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多年来,她和那口井一起,植入了我的生命。每每想起,都有一种辛酸中的温暖,让我饱含热泪。我感念那一口幽深的井,以及那像井一样幽深的生活。

那口井,还是一面镜子,照过我的童年,也照过我的青春。母亲是断然不敢让我们去井边玩耍的,时刻都提防着。只要我们一靠近井边,她就气势汹汹地从厨房跑出来吼道:远点耍,掉下去咋办。我们像受惊的兔子,匆匆逃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那口井则对我们具有天然的吸引力。邀约三两伙伴,偷偷揭开井盖,趴在井沿上,朝井里丢石子。石头落水的咚咚声,曾激起我们心中无限涟漪。我们还朝井下喊话,你一句,他一句,回音悠长,伴着串串笑声。那笑声里,夹杂着乡下孩子的顽皮和率真,成长的忧喜和心灵的秘密。我们那几张稚气的脸,倒影在水面上,水一样干净。我们互相扮着鬼脸,逗自己开心。扮着扮着,一只青蛙跳入井中,打破了水面的宁静。水波扩散,起了皱褶。我们的脸也跟着破碎了。同时破碎的,还有我们的童年光景——那些简单的快乐和忧伤。

有一段时间,那口古井突然沉寂了,像一个垂暮老者,沉沉睡去。那个圆圆的井盖,像一张大饼,遮住了井下的动静,也遮住了时间和悲伤。我们从此再也不敢去井边玩耍。挑水的人们也不再去井里挑水,而是跑到村头的池塘里去挑。井变得诡异起来,远远望它一眼,都会使人毛骨悚然。这一切,源于一个孩子的死亡。那个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一天放学后,他请求母亲为其买一双白网鞋,说学校里某某同学刚买了一双,穿着很好看。母亲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只说家里缺钱,你的学费还欠着呢,等圈里的猪喂大卖掉后再买吧。孩子也没有反驳,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待到天快黑尽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发现儿子失踪了,她一边哭一边找,哭声惊动了村里所有人家。全村的人都在喊孩子的名字,可没人回应。最终,当人们打着火把,从古井里把孩子捞上来后,发现孩子那双打起趼子的脚上,套着两只塑料凉鞋。其中一只,鞋底已经磨穿,鞋袢也已断裂。断裂处,用一条布带,缠了又缠。

孩子死去不久,孩子的母亲就疯了。疯了的母亲,常常守在井边,从清晨坐到傍晚,从傍晚坐到深夜,又从深夜坐到黎明。春去秋来,几番霜雪过后,肉体和精神的创伤,都被琐碎的生活抹平了。渐渐地,村人们又开始饮用这口井里的水。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继续活着。只是,逢年过节,人们都不忘去井边烧一沓纸,上一炷香。悼念消逝的人,消逝的日子……直到另一个季节,从消逝中抬起头,缓缓走向大地。

跟古井差不多老的,是那棵黄葛树。虬枝盘错,根深深地抓住泥土。每一条根,都是一段光阴。那粗大的树干,需两个大人伸手合抱,方能箍住。黄葛树的叶子,四季长青,总是那么绿,那么沉静。你很难看到时光从它身上走过的痕迹,仿佛它永远不老,抑或它就是时间本身。曾经,在它的绿荫掩盖下,光着屁股逮蚂蚱,躬着脊背捉蛐蛐,匍匐身子掏蚯蚓的那帮顽童,个个都已人到壮年。经历了生活的摔打和磨砺,饱尝了人世的辛酸和凄楚,变得成熟,也世故了。可只有它,依然苍劲,挺拔,傲岸,坚韧。风雪压不屈它,骄阳晒不枯它,一副永远冷眼看世间的姿态。

夏日傍晚,村中的老人各自端了凳子,聚在黄葛树下乘凉,拉家常。手里摇着蒲扇,摇得很轻,很自在。渴了,就舀一碗井水,咕咕灌下肚,一身清凉。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时间清闲。现在老了,劳累了一生,总得留点时间给自己。他们坐在树下,围一个圈。面对一棵树,开始回忆往事——庄稼,风雨,泥土和天空,人和牲畜,繁衍和衰老……事儿还是那些事儿,今天谈完,明天接着谈。周而复始,百谈不厌。人老了,大概都这样吧,喜欢唠叨,把一件小事情重复上千遍。听的人或许早就不耐烦了。但他们不管这些,他们不需要听众。他们只说给自己听。人活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人能够走进他们的内心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交给自己,把孤单交给孤单,把衰老还给衰老,把痛还给痛。大多数的人,就这么在回忆中走完一生。

比那些老人有趣味的,是村中的妇女。中午或黄昏,她们提桶拿盆来井边洗衣服。衣服有丈夫的、儿女的,也有公公婆婆的。她们勤劳,贤惠,孝顺,有着农村妇女的朴实和善良。衣服都很旧了,有的还打了补丁。但她们的日子是快乐的,心情也是愉快的。边洗衣服边聊天,聊自己的儿子,谈自己的丈夫。当然,也少不了说说女人的私房话。说高兴了,就哈哈大笑。那笑声,像一袋种子,被风吹得四处乱飞。种子落在什么地方,就会生长出一个女人的气息和柔情。

树和女人,都是一座村庄的美学。

母亲在地里除草,锄头旧了,却依然锃亮。锄头是母亲手的延伸,它替母亲抵达了土地的深处。母亲信赖锄头,胜过信赖自己。锄头上,储藏有母亲的体温和汗水,欢笑和忧愁。锄头每挖一锄地,母亲的手就粗糙一次,额际上就多一道皱纹。那一块块被锄头翻挖过的土地,便是母亲一生的疆土。岁月轮回,秋收冬藏。母亲在那些贫瘠的土地上收获过高粱、大豆、小麦、红薯……也收获过炎热、霜冻、眼泪、苦痛……母亲用她收获的粮食,喂大了我,也撑起了我们这个家。但锄头,也挖掉了母亲的风华和美丽,以及女人所特有的灵秀。

我站在田垄上,担心累着母亲,劝她歇一歇。母亲头也不抬地说:累不坏。我抢过母亲手里的锄头,想帮她锄地。可手中的锄头就是不听使唤,还差一点挖到脚趾。母亲朝我笑笑,说:锄头也认人。说完,夺过锄头,重又埋头锄起地来。我一下子感到羞愧。我一直自称是土地的儿子,却不想已与土地有着如此之深的隔膜。到底是土地亏待了我,还是我背离了土地呢?我摸摸手掌,被锄柄磨出的两个血泡,像两颗硕大的红痣。一阵尖锐的刺痛,火辣辣的,穿过我的手心,直逼情感而来,让我来不及防范和躲藏。凝视着母亲俯向大地的身影,我看到了一种深刻的宁静。那宁静,足以让人再活一次。

被刈除杂草的田地,粗粝,却也光鲜。我曾赤脚站在泥地上,让黏软的泥土塞满我的趾缝。那种薄凉,痒痒的感觉,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仍记得那些时光暗淡的午后。父母在地里辛勤地劳作,我则独自蹲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角落,捏“泥塑”。我像揉面团一样,把泥土搓成各种形状,凭想象随意造型。马、牛、狗、猫……在我的手下变魔术似的出现,简单,大写意,不饰雕琢。它们赤裸裸,我也赤裸裸。父母挖一会儿地,就扭头看看我。目光刚一触碰,就融合了。像风遇到风,像水遇到水。父母在用泥土塑造他们的生活和人生,我也在用泥土塑造我的性格和世界观。

我离开故土,已经很多年了。这许多年来,我像一片浮萍,借着一点风,飘来飘去,无根,悬浮。我不知多少次在梦里,看见父亲坐在一片山坡上,望着落日,点燃一袋烟,守着地里的庄稼;看见母亲弓着腰,走在菜地里,捉菜叶上的青虫。青虫毛茸茸的,肥胖胖的,日子过得逍遥而从容;看见我——一个浪子,游走在田野上,四顾茫茫,无所依……

没有我在的日子,母亲一定也是寂寞的。不然,她就不会每天上坡干活时,都把那头山羊带在身边。那头羊,是她的另一个儿子。山羊很听母亲的话,让它跪下就跪下。跪下后,还用嘴去蹭母亲的腿。那种亲昵,那种情分,让人动容。母亲总是用上等的青草来喂养它。羊吃饱草后,就乖乖地卧在地垄边,陪母亲干活。自己的儿女靠不住,伴着一头羊老去,也是好的。至少,不至于让自己的晚年活得那么凄凉,落寞,失去尊严。父母是儿女的另一片大地,另一个故乡,精神的根,血脉的藤。而儿女,则是父母最后的牵挂,最大的伤,最深的痛。

重新走在故乡的大地上,我想到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有内疚,有忏悔,有难过,有感恩……我憎恨过往生活的虚假和麻木,痛惜曾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人际纠纷、尔虞我诈所消耗掉的光阴。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没有道理的,你在生活中苦苦求索所得到的,并不比你从中失去的多。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身后的事,终归是寂寞的。最终接纳你的,唯有大地。

吴佳骏,青年散文家,在国内文学刊物发表作品愈两百万字。主要著作有《掌纹》《雀舌黄杨》《飘逝的歌谣》《谁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等十部。现居重庆。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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