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京华人未识

2017-11-13 13:04曲润海
火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散文

曲润海

矗立京华人未识

曲润海

我上了五年大学中文系,读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上没有见过石评梅的名字。我知道石评梅是在工作以后,而且是做了文化工作以后,剧作家华而实先生写了一本戏《高君宇与石评梅》,要我看剧本,由此我才知道山西平定有个女作家、诗人石评梅。

说起平定,在山西无人不晓。特别是在晋中、忻州地区有所谓“山西文化数二定”的说法。一个“定”是忻州的定襄,是个小县,农业社会时代,在滹沱河湾里小学教育比较普遍,出过一些人物。另一个“定”就是平定。平定是个州,包括现在的昔阳、和顺等县,阳泉曾是平定的一个镇。现在阳泉成了市,平定倒成了一个县。平定的特点与定襄不同,这里矿产丰富,手工业发达。这里有著名的“天下第九关”娘子关,有落差很大的瀑布,有冠山书院。这里地处晋冀两省交界,是山西对外交往的一个门户。这里的教育,相对于山西内地来说又具有一定程度的开放性。这里是一个人文荟萃之地,历史上平定州出的人物不少。一座山城竟有三家翰林,举人更多,石评梅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位。

石评梅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家庭。她的父亲石铭,旧学功底深厚,在她学龄之前就教她认字。严格的家教,古典文学的熏陶,使她养成了爱好文学的志趣。当然古典的文人气息和文学形象,特别是女文人和女文学形象的感染,也使她养成了独具的素质和某些特性。她的父亲虽然是清末举人,却并不是老顽固。在辛亥革命后,到了省城太原做了事,石评梅也便到了太原读书,以后父亲又送她到了北京。如果她的父亲是个顽固不化的遗老,哪会有后来的作家、诗人石评梅!因此她自豪地说:“我生平认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颖的父亲!”

1956年6月3日,周恩来总理在审阅北京市城市规划总图时,就陶然亭公园的高君宇、石评梅墓碑说:“革命与爱情没有矛盾,留着它对青年人也有教育。”邓颖超为《石评梅作品集》题写了书名后,意犹未尽,又写了“后志”,说:“北京解放后,我也曾与一些同志和青年一代几度到陶然亭,凭吊高、石合葬的墓碑,我向同行的人们讲述了高、石的爱情和革命事迹。由于对高、石两人的仰慕和同情,缅怀之思,至今犹存。”石评梅与高君宇的爱情,为什么使周总理、邓颖超仰慕、同情、缅怀,为什么对青年人有教育?读了石评梅的作品,读了高、石之间的书信,读了《高君宇传》(王庆华著)、《高君宇石评梅》(柯兴著)、《春风青冢石评梅》(都钟秀著),以及石评梅的同时代人们悼念、评论她的文章,你就会十分确切地理解“革命与爱情没有矛盾”。

高君宇、石评梅都是“五四”时期的优秀人物,高君宇更是革命的先锋战士。高君宇“诗言志”:

我是宝剑,

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他实践了自己的志向和诺言。石评梅并不是一开始就受高君宇的影响,她有自己探求光明的轨迹。还是在读书期间,就组织南下旅行团,去经见世面。在参观汉阳兵工厂,“见工人在煤气中生活是何等危险,而其点滴血汗所造成的杀人利器,既不能保障国家的富强,反用以作残杀同胞的工具”时,呼喊出:“这是何等可怜!可惜!”愤怒地诅咒:“中国军阀!中国军阀!”而当她结识了高君宇,并且知道了他是共产党时,很快就理解了、接近了、接受了高君宇的思想。她在不少散文中把高君宇的话变成了她的文字,请看:

……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血尸》)

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它就得成什么样子;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黄纸条儿。(《我只合独葬荒丘》)

由此,我们可以毫不含糊地说,高、石是不可分的。在社会观念上是这样,在对待爱情上又何尝不是这样。请再看:

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连这都不能,我怎么能说是敬爱你的朋友呢!这便是你所认为的英雄主义时,我愿虔诚地在你的世界里,赠与你永久的骄傲。这便是你所坚持的信念时,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

……我只诚恳地告诉你“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殉尸》)

我的爱情是坚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独断的,所以发生了极端的矛盾。为了完成爱情,则理智陷于绝境,我不愿作旧制度下之叛徒,为了完成理智,则爱情陷于绝境,我又不愿作负义的薄幸人。这样矛盾未解决前,我已铸成了不可追回的大错,令爱我的Κ君陷于死境,以解决此不能解决之纠结。(《婧君》)

高、石息息相通,他们是革命与爱情的经典版本之一。遗憾的是他们都“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就使一些朋友以为他们是被爱情折磨死了,是殉了情。其实这是大大的误会。高君宇十分明确地讲到:“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梦回寂寂残灯后》)石评梅在她的诸多散文中也引用了这段名言,表明她接受高君宇的信念。假如高君宇不是积劳成疾,加上急性盲肠炎,假如石评梅不患脑膜炎,他们会是这种结局吗?高君宇的死对石评梅的打击是很大的,使她痛不欲生。她为悼念追思高君宇,光散文就写了十几篇,还写了一些诗。她真有李清照气质!然而也正因为她有李清照气质,她才不是殉情者。在高君宇逝世一周年的时候,她写了《缄情寄向黄泉》,文中说:“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你是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在高君宇精神感召下,她把全部精力用在教育上,用在关注妇女问题上,并且继续用她的笔挞伐军阀、帝国主义,为牺牲的革命青年歌哭。她声声血泪哭祭她的好友刘和珍:

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罢!(《痛哭和珍》)

她继续不倦地探求着光明:

我默无一语,总是背着行囊,整天整夜地向前走,也不知何处是我的归处?是我走到的地方?只是每天从日升直到日落,走着,走着,无论怎样风雨疾病,艰险困难,未曾停息过;自然,也不允许我停息,假使我未走到我要去的地方,那永远停息之处。(《给庐隐》)

中国古代有“夸父逐日”的故事,石评梅不是也有点夸父的精神吗?当然,她是在忍受痛苦熬煎的环境中求索的,自然会有困惑、徘徊,总感“身世飘零”,甚至求速死来解脱。作为一个二十世纪初期的女青年,当时这几乎是一种共同的情调,这是时代的烙印,不能简单地用当代青年的环境套二十世纪初期的青年。正如李健吾先生说的:“她的哀痛隐含着一种抗议人世不公平的勇气。她自己的生活,一半是政治生活,一半是爱情生活,是政治和爱情融合而为一。她不沉沦,她敢于战斗。”(《石评梅选集》序)“我的思想虽然是环境造成的,但是环境又是谁来造成的?”(《葡萄架下的回忆》)这是多么有力的直刺封建桎梏的“天问”!她不等“天”来回答。尽管她经常呼喊“上帝”,甚至祈祷,却并不等“上帝”来给她解答、解脱。因为她信的是高君宇。她自信“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哪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土地时,我们也应去努力去寻觅。”(《爆竹声中的除夕》)她也要“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灰烬上又建造起很伟大庄严美丽的工程来”(《灰烬》)。可惜的是,她还没有成为一名高君宇那样的先锋战士,就永远到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她的敢于刺恶,勇于袒露自己,顽强地探求光明的精神,我们现在的青年共产党员有多少能比得上?

石评梅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只有六年,却由于她不倦的劳作,成绩斐然,她是一位文学创作的多面手。无论是散文、小说、游记,都是动人的诗篇。率真、深邃、细微、多彩,都是她心迹的裸露、浓情的抒发,是她的作品所独具的风格和情韵。

石评梅的作品中,我最欣赏她的散文,因为她的散文中饱含着动人的诗情。她的游记自然是散文,她的小说也近似散文。她的散文多从亲身经历或感受写起,因而具有纪实文学的特点,真切感人。她的散文不是硬作出来的,而是欲罢不能的浓烈感情的涌流。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漫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息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啊!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啊!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的,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他移到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然而天啊,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诅咒我自己。(《肠断心碎泪成冰》)

字字句句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她对高君宇至死不渝的恋情,那感情之深之浓,以及失去了高君宇后的剧痛;看到她的为人,她的性格。她对高君宇如此,对父母、同伴、朋友,莫不如此。她的散文中常常写到母亲,不仅写自己的母亲,而且写到同伴的母亲,特别是同伴病了,远去了,甚至死了,她总会设身处地想到此时此地她们的母亲如何地思念她们,今后如何度日。女儿的那颗纤细的心、体恤之情跃然纸上。

对于军阀、封建桎梏、丑恶现象,她则毫不留情,挞伐之笔锋芒毕露,力透纸背。《社戏》一文中写她兴致勃勃地去关帝庙前看戏,看到的却是“许多著灰色军装的武装同志”殴打农民母子——因为农民无意中溅到“武装同志”脚上一点泥。她看戏的兴致扫尽,起身离开戏场,写道:“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轻舒放了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这真有点鲁迅笔法!至于《梦呓》,则更是鲁迅笔法了:

世界自然是聪明人多,非常人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啊!不安分的读书,不安分的做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做那种为了别人将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

石评梅的散文长于抒情,小说中也往往善于渲染气氛,创造出优美的意境。她的抒情不仅闻于言,而且见于态,见于物和景,情态宛然,情景交融。她善于捕捉动态的东西,特别善于描绘心态,而且描绘到细微之处。《我只合独葬荒丘》一文描写雪天,她独自一人来陶然亭凭吊高君宇。白坟,白碑,白树,白地,静无一人。“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这是一首不能写的诗。”雪一片一片落到她的襟肩,一直融化到她的心里,她像一座石膏雕像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此情此景使她想起了去年阴历正月初五,陪着高君宇来陶然亭,实际是选墓地。在城墙根雪地上高君宇写下“心珠”两个字。他们珍惜地不擦掉,让白雪去覆盖。如今又是雪天,怎能不触景伤情!久久默祷之后,她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下“我来了”三个字,再向墓凝视一阵,然后离开,任大雪去覆盖。这种像诗的反复咏叹一样的描写,是名副其实的情景交融。三个字揭透了幽深的心底,震响出强烈的心声!

一片红叶,一个象牙戒指,是爱情的信物,自然能生发成一篇优美动情的散文。几个同伴去万牲园玩,用柳条和鲜花编了个花冠。当他们把花冠戴在陆晶清头上的时候,“晚霞笑了,这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清走了的第二个礼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憔悴得不能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母亲》)

人去物非,既像是黛玉葬花,又像是宝玉哭灵,怎不打动人心!

石评梅的小说,当然都写了人物,但她写人物也不是一般的叙述铺排故事,而是着重刻画人物的心迹。这种刻画,也是抓住几件物和事,在不同的环境中反复描绘,像诗歌咏叹一样。《红鬃马》写了两个人物,郝梦雄和珊姊,他们是推倒封建王朝的英雄。然而郝梦雄在“二次革命”中被军阀害死了。小说并没有写郝梦雄革命斗争的英勇故事,而是写若干年以后“我”与珊姊重逢的悲壮气氛,写大红马和小白马,写他们从英武雄壮到疲懒,但还认识故主,任凭“我”与珊姊骑着,去祭奠英灵。结尾一扫其它作品中的哀愁气氛,在石评梅作品里是不多见的。

石评梅的作品中,经常写到做梦。她说:

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的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醒后的惆怅》)

但她的这种梦不是虚无飘渺的,而是现实生活的折光,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夜航》写天辛给她讲他做的梦,梦中有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有吻着水面的一条条像女孩子头发的柳丝,有只能容两个人的小舟,然而他们荡着却被波涛卷到琉璃宝塔旁去了。虽然他说得生动、坦然,然而她听得却特别揪心,听完伏在他床上哭了。这其实是两个人的梦,两个人的心境。

她的小说也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格调。不论是写南方,写北方,写深山,写海滨,都有她的想象、虚构(也许是她的朋友们的生活),都有她的情思。《惆怅》《冰场上》《噩梦中的扮演》《毒蛇》,都既是小说中人物的,也是她的心灵披露。

艺术大家、山西老乡李健吾先生在《石评梅选集》序中说:“她写作品善于描绘景物,在污浊的环境中,写出了一新耳目的锦绣文字。”读过石评梅的散文、游记、小说、诗,我由衷地敬服李健吾先生论断的精当。在她的作品中,精彩细微的描写俯拾即是,我真说不来哪段更好。随便举个例子,《鸡鸣寺》:

临窗的玄武湖,碧水荡漾,平静如镜,苍苔绿茵,一望皆青。远山含烟,氤氲云间,我问庙里的道士,说是“幕府山”。窗下一望,可摸着杨柳的顶头,惠风荡漾着,婀娜飘舞,像对着我们鞠躬一样!湖山青碧,景致潇洒,俯仰之间只觉心神怡然,融化在宇宙自然之中。

鸡鸣寺紧靠南京古城墙,城外便是玄武湖,坐在鸡鸣寺,推窗俯视,尽收眼底,然而要用恰当的词汇描写,却不容易。石评梅写来却游刃有余。特别让人叫绝的是,她写的窗下可摸着顶头的杨柳,对着人婀娜飘舞地鞠躬,真是写活了,写成人了!为什么石评梅有此高超艺术?是她喜欢山水,她说:“我宁愿多接触一点浑厚温和的自然界。”正因为如此,她南下旅行的《模糊的余影》中,南京、西湖写得精彩、细致,而上海、青岛、济南则写得笼统。

最动情的还是关于乡情和亲情的描绘。在她的几篇关于故乡的散文中,天宁寺、孔庙、冠山书院、白云庵、娘子关、旧关、瀑布、韩信岭、桃花潭、葡萄架、毛驴等等,反复出现,是她浓重乡情的流露。《葡萄架下的回忆》:

当时我们坐在架下的角上,上边有绿色的天然葡萄叶,密布着作了天棚:倒缀着许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从叶缝里能看见一线碧蓝的天纹,下边铺着一层碧苍青苔,踏下去软软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阵风过处,往往落些小叶,在我的襟上。我极力地镇定着我搏动的热血和呼吸,领受这一瞥中的愉快。

一个人一生中要经见许多事,总是儿童时期的事记忆最深。乡土风气自然使人陶醉,而亲情更给人温暖,关怀、欢乐,宽慰、爱抚,当然也会有哀伤、痛苦,然而这一切都是最难忘怀的。特别是母亲,更是时时都在心里挂记着,心丝纤细的石评梅犹甚: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早晨我梳头,掉了好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说:“你在外边没有生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银珠一粒粒地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素心》)

看,这就是石评梅,多么细微的地方她都能感觉到!这里有天伦之乐,亲情之间的体贴,唯其如此,这种亲情才天长地久。

另一位山西老乡杨扬说:“也是因为石评梅散文创作中情感充盈而且长于抒情……才能化古典文学中的熟语成为活生生的情语,成为叫人动心的笔墨。”他特别欣赏石评梅在《墓畔哀歌》里关于眼泪凝成珍珠、相思化为红豆的抒情。“在语言运用上的另一表现就是绚丽的文辞风采,或者说使人联想起强烈、鲜明的古代骚赋文学的色彩。”(《探求光明的心声——略论石评梅的散文》)再看《西湖的风景》的末段:

一路风来夜寒,碧崖翠峦皆笼罩在烟云中。蝉声喧谷,山林欲眠,湖水苍碧,雷峰默立;崖中隐约间吐出烟云,遮遍湖中。暮云四合,晚景模糊,山水烟云浑成一片,我在此共游四次,而湖光山色,峰峦叠翠,皆觉恋人。我在船中只觉着山色依依,尚知不舍,湖水漾漾,宛若留人;可怜我:“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处处回首尽堪恋,就中离别是湖边。”把白香山别西湖的诗,拿来表我当时的情形。

石评梅的散文中词赋的成分很大,常有俳句,似赋;有时又参差不齐,错落有致,似词。上面这一段,则直接借用了白居易的诗。这再一次展示了石评梅古典文学修养的深厚。石评梅这种诗词赋的修养,随处可见,她的散文和诗的题目,就多有诗味。《肠断心碎泪成冰》《梦回寂寂残灯后》《无穷红艳烟尘里》《疲倦的青春》《细微的回音》《模糊的心影》《残夜的雨声》,首先题目就铿锵有节奏感,很自然地引起欣赏文章的兴趣。又有一些散文的题目则极简单地只是个人名,如《母亲》《素心》《天辛》《小玲》《婧君》《漱玉》《露沙》《梅隐》等,但写起来却并不都是写题目上的人,而是像给他们写的信,信中说别人的事。如《母亲》主要写的是陆晶清,《素心》写了好多母亲的事,《天辛》是石评梅说给高君宇的心语,《小玲》则是告知小玲吟梅之死。初读觉得离题远了,但读过几篇之后,全貌就清楚了,又觉得这种写法左右逢源,挥洒自如,颇有味道,也是散文的散写法吧。

文学家的风格、文采是多样的,有的雄辩,有的明快,有的简约,有的流畅,有的繁缛,有的绮靡,这些都通过他们的语言表达出来。石评梅是一位文学多面手,她的语言是绮靡多彩的。由于她的古典文学底子雄厚,她的词汇丰富。又由于她善于把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赋和文言词汇化为自己的语言,因此她写作时不需刻意搜索,顺手拈来,即成文章。

石评梅的好友庐隐曾说,石评梅的语言“在字句方面,有时失之堆砌”。这种密友之间的直率批评,实在太宝贵了!二十年代初期,中国语言文字的改革刚刚开始,尚没有规范,因此我们今天看来难免有不习惯之处。然而石评梅作品中那左右逢源丰富多彩的词汇,实在是她的作品独树一帜的重要因素。当然,她的作品不是一览无余的,需要仔细用心品读,才能得其雅意与神韵。《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说:“诗缘情而绮靡。”石评梅是诗人、散文家,她的作品都充溢着浓重的诗情,她的语言风格正应着了刘勰这句话。她内向的性格,使她在日常的交往中与众不同。正如李健吾先生说的:“她的心有如一池平静的死水,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很少几个人了解她。可能只有她的同学庐隐、陆晶清……才了解她。”这种性格反映在作品上,就出现了一种奇异现象:一方面她的作品绮靡多彩,另一方面她在作品中大量引用高君宇的哲理性的语言,似乎自相矛盾。其实这一方面表明高君宇逝世后,她仍在继续求索,另一方面也表明她的文学风格尚未最后完整地形成。尽管如此,她在文学上仍然是自成一家的。

石评梅的诗,在语言形式上既有参差不齐的形式也有规整的形式,并不是单一的,是有变化的。参差不齐未必不好,规整也不是回到旧体诗的框子里。《祭献之词》《断头台畔》《我告诉你母亲》《别宴》,都是很规整的诗,《祭献之词》可以说是一首代表作。不妨欣赏几节:

醒来醒来我们的爱情之梦,

惠馨的春风悄悄把我唤醒!

时光在梦中滔滔逝去无踪,

生命之星照临着你的坟茔。

溪水似丝带绕着你的玉颈,

往日冰雪曾埋过多少温情?

你的墓草青了黄黄了又青,

如我心化作春水又冻成冰。

啊,坟墓你是我的生命深潭,

恍惚的梦中如浓醴般甘甜;

我的泪珠滴在你僵冷胸前,

丛丛青草植在你毋望心田。

《断头台畔》不仅规整,而且句子长,每句都是十四个字,共四节。《别宴》一首则是反复咏叹:“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即使是参差不齐的形式,也不是散漫无序的,而是有规律的,最典型有代表性的是《雁儿呵,永不衔一片红叶再飞来》:

秋深了,

我倚着门儿盼望,

盼望天空,

有雁儿衔一片红叶飞来!

黄昏了,

我点起灯来,等待,

等待檐前,

有雁儿衔一片红叶飞来!

夜静了,

我对着白菊默想,

默想月下,

有雁儿衔一片红叶飞来!

已经秋深,

盼黄昏又到夜静;

今年呵!

为什么雁儿红叶都这般消沉?

今年雁儿未衔红叶来,

为了遍山红叶莫人采!

遍山红叶莫人采!

雁儿呵,永不衔一片红叶再飞来!

这是一首感情非常强烈的诗,又是一首形式十分讲究,词句经过推敲的诗,可以说是清淡中见深沉,参差中有规律,是石评梅诗词创作中的精品。

石评梅是受“五四”运动影响出现的,继冰心、冯沅君之后与庐隐、陆晶清同时出名的一位有影响的女作家。然而在相当长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却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固然与她早逝有关,但也与相当长时期的偏见有关。众所周知的大学问家大文学家钱钟书不是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没有什么地位吗?我们过去在研究作家艺术家的时候,常常讲他们的局限性。其实我们的研究工作本身就有局限性,或者说是一种偏见。八十年代以来这种偏见少了,逐步走向公正了,因此钱钟书的大学问家大文学家的庐山真面目才被人们认识。钱钟书尚且如此,石评梅就更可想而知了。这件事使我们思考,对二十世纪的文艺很有再回顾再总结的必要。

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了。二十世纪既有屈辱、灾难,也有奋斗、胜利;既有徘徊,也有进步;既有黑暗,也有辉煌,是一个了不起的世纪。在文学艺术上,二十世纪也是了不起的。在“五四”民主与科学精神的引导下,文学进行了革命,新文学诞生了,小说、诗、散文以全新的面貌出现。中国原来没有的艺术品种从外国进来了,话剧、歌剧、舞剧、电影、电视、交响乐、交响合唱、油画、铜版画都进来了,经过中国社会变革的实践,这些艺术品种都站住了脚,逐步融化为中国的艺术。中国的古老艺术在与外来艺术的碰撞中也在改变。中国传统戏曲也开始改革,不仅编演时装戏、现代戏、新的历史戏,而且对旧剧目也进行了“推陈出新”。中国的音乐中加进了外国乐器;中国的国画不可避免地也受油画的影响;中国的杂技在与外国竞赛中长足进步,成为世界瞩目的金牌大国。声、光、电器材广泛地在中国各种艺术领域运用。所有这些,使中国艺术在二十世纪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变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繁荣。

但是我们过去对二十世纪没有进行总体的回顾与研究。我们虽然有“中国文化艺术的长城工程”十大文艺志书集成,却多数只研究到清代,个别的也只研究到1949年。如果我们再搞个二十世纪的十大文艺志书集成,我们就又修了一道文化艺术的长城。这是一件千秋万代功德无量的大好事,盛事!从这个意义上说,石评梅研究是为这个巨大工程开凿了一块重要的不可缺少的铺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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