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札记

2017-11-13 12:29人邻
绿洲 2017年4期
关键词:猪头骨头

人邻

味道札记

人邻

打平伙

东乡族男人,有打平伙的习惯。农闲时候,常在一起下苦的人凑一起,选一只膘好的栈羊。所谓栈羊,也就是圈养的,不常在外面跑,肉嫩。做饭的地方,大多是在卖羊的人家,也有的是,看上了村里某家媳妇的饭食好,专门挑了去。

羊就在那家宰了。整羊卸成几件下锅。杂碎则拌上调料上笼蒸。杂碎熟得快,切了,每样都有,码在大海碗里,加切得极碎的蒜苗、芫荽,滚热的羊肉汤浇了,带汤吃喝。也有另加蒜泥和醋的。

杂碎吃完,羊肉就熟了。接着吃肉,手抓肉。大块的肉上来,刀子削了,手抓着吃。

最后是在大锅的羊肉汤里揪面片。

打平伙并非全然是为了吃肉,也是重要的聚会。最风光的人,是有见识,口才好,走南闯北跑过的人。除了花儿会,这算是人们最为高兴的时候。没有长辈的家里,人们高兴了,会随口唱几声:

黑汗夹夹扣解开,

小尕妹,

你快拿把刀刀来,

手指的地方你割开,

我不说,

是真是假你看来!

就会有人接下去:

哥哥在阳山上修渠哩,

尕妹妹,

阴山上抢上着种哩;

把清水引到旱地里,

你洗手,

水里头有我的汗哩。

有人唱到伤心处,也许会呜咽。可是,唱着唱着,大家又高兴起来。这样的饭食大约是要吃一整天的。最后,将羊的钱算开,大家摊钱。有时候没有钱,羊的主人家也会同意用东西或者是粮食折算。算这样账的时候,从来不会因为多少而发生争执。那个时候,他们亲的像是一家里的兄弟。

做饭这一家,所得的是剩余的东西。即便没有剩下多少东西,也不会有人不高兴。能在这家吃饭,也是这一家的荣耀。

吃这样的饭,女人是不参加的。东乡族的女人,到现在也不外出,只是在家里等着男人回来,掸灰,沏茶,饭好之前,先给男人垫以口锅盔,就赶紧去厨房里揪面片了。女人们知道她们的男人,能给人请着打平伙也是有面子的事情,况且,可能一年里那些下苦的男人也就这么一次。女人们在家里静悄悄的,一切都收拾干净了,就等着她们的男人早点回来。她们是在等着她们的男人,在夜里说说悄悄话,亲昵一番,可能第二天一早,男人就背着行李出远门了,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第二天,女人早早起来了。烧水,沏茶,锅盔、油果子头天就准备好了。六盘山下的女人会唱着这样的歌,送她们的男人出门:

走哩走哩,越呦地远哈了,

越呦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走哩走哩,越呦地远哈了,

越呦地远哈了,

眼泪把心哈淹哈了……

川猪头

元朝大画家倪云林的美味。猪头用洁净的柴草好好熏了。熏的目的是借着柴草的烟气,祛除猪头的腥气和秽气。然后是用刀子蘸了清水反复刮,直到近乎雪白。那清水按倪云林的癖性,也是要挑挑拣拣的。溪水?泉水?还是井水?

弄干净之后,不加盐,换水煮五次。毕竟是猪头,大画家雅致的很。放凉后,剔除骨头,切成柳叶片。柳叶片?也许是可以切成别的样子的,可画家到底是画家,尤其是倪云林这样的富可敌省的大画家,是要有一点不同常人的讲究呀!

切成薄薄的柳叶片,笨拙的猪头一下子就杨柳轻飏起来,似乎真是有些春意的。再加上葱丝、韭菜、笋丝,这是要有一些春色呀!可味道还是要用花椒、杏仁、芝麻、盐,再加上少许酒调弄的。一切弄好之后,还要再蒸一下,彻底入味。吃的时候,是要用小薄饼卷了吃的。

说起猪头,我想起我的二外爷。我很小的时候,在老家他的家里见过他。他的一生非常奇特。少年时候为了抗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没能知道他更多的故事,只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甚至在新疆淘过金子。回来的时候,积攒的金子尽数给土匪抢了去。他说过一件事情,他们一行人迷路了,按照某个人的指点,杀了一只鹅,用鹅血如何如何一番,竟然找到了路。他没有想到的是,年老归根,再次回到老家的时候,他的那个女人竟然在他的家里一直等着他。那个几十年前的姑娘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二外爷没有什么说的了。我看见的时候,两个老人卿卿我我,很是一脸恩爱。可他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跑了大半辈子。那次我进去,看着他围着小火炉,在一个铁丝的小箅子上,烤制着一块白面、玉米面两掺的长方形的饼子。饼子上涂着油,一边烤,一边往上边洒椒盐,火一烤,非常香。老伴也围着那小火炉,土布的蓝色围裙盖在蜷曲的膝盖上,满脸温暖。这饼子的做法,是他在新疆学会的。

二外爷会收拾猪头。他做猪头肉,似乎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在一个大铁盆里,用滚热的水烫着,除净了猪头上的毛,有些地方弄不干净,就用一把镊子,一脸严肃地盯着,似乎是在干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二外爷的斧子是极其锋利的。他将收拾干净的猪头,稳稳地放在一块青石板上,一斧子下去,就深深地吃了进去。再用另一把斧子,在那把吃进去了斧子后面,均匀地用力敲打。不出一会,整个猪头就乖乖地变成了两半个。二外爷干这件事情的时候,似乎是在干着很精致的活计,雕刻一般。

血肠

近乎粗蛮的做法。在藏区,有将现杀的羊血,直接灌入羊肠子的习惯。羊肠子还热乎乎的,冒着热气。肠子里面充满了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一股发酵的难闻味道,宰羊的人粗大的手,顺手就攥住了肠子一端,使劲攥住向另一头捋过去,里面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就给“呼”地挤了出去。草原上没有多少水,人们也并不认为草原上有什么是脏的,接着就将掺了一些盐的羊血灌进了羊的肠子。两头扎死了,丢在煮羊肉的大锅里一起煮。没有见过制作血肠的过程的人,勉强可以接受,但是看见了就实在无法忍受。

有朋友去草原,尽管去之前就有人告诉了他,可他见了还是无法忍受。端上来的人热情得很,没有办法不吃。于是他强忍着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别过脸就偷偷吐了。那是不能给草原上的人看见的。

食物的洁净,草原上的人和我们是截然不同的想法。草是脏的吗?既然草是干净的,在羊的肚子里就变得脏了吗?即如牛粪,草原上的人也是直接用手抓起来,堆在充满阳光的地方,晒干了好煮肉煮茶。茶碗油腻了,也是随手抓起一撮干的牛粪,一擦即净。干了的牛粪,其实就是碎了的青草,松软金黄的青草。

解牛者

管子有坦,庄子有庖丁。

多年用心,这两个人眼目里,是不见肉,唯见骨头的。

他们的手掌,抚一下牛,牛会无奈回眸的。牛知道这人的手掌,是那么的喜欢它们的骨头,骨头的形状,骨头的位置,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私密之处。即便是那些极为细小的缝隙,那手掌也熟悉,甚至是更为迷恋的。也只有这样的缝隙,才能显现他们手下的刀子,如何毫无挂碍地闪身如风而过。

毫不显现,几乎就不用力气,刀子如水一样的,恰如其分,如时间圆满的一秒,嗒的一声,完成,一切就忽然松懈下来。

整个的屠者,有如抚摸与舞蹈,对毛皮裹着的肉身的格外爱怜。刀子很淡,没有光泽,影子一样,几乎无形,无声。

这痴迷于骨头的,骨头白色的,骨头滑腻的热,而后滑而冷的,于整个世界,已然一无所见。

甚至,他们看见每一个人,都已经不再喜欢他们的表情,甚至是国色天香,他们也只是看见她们的骨头。可是,那没有可能。他们觉得悲哀。他们的技艺只能用于牛。

他们喜欢解牛的快感。他们甚至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触碰女人。

他们甚至没有可能活生生地解牛。他们渴望,他们的刀子准确地在骨头的缝隙游走的时候,刀子、手腕能感觉到牛战栗的疼痛隐隐传来,越来越强烈的战栗,也让他们战栗起来,带来近乎沉醉、欲仙欲死的快感。

解牛,也是理解吧。能有一个人如此理解我们,一直理解到骨头缝里吗?被解着,也许,是幸福的呢。自虐一样的快感,无非不说就是了。

炒狼汤

随手翻到洋洋二百万言的《中国古典食谱》禽兽类,赫然见“炒狼汤”一条。该不是那狡黠凶残的狼吧?急忙翻开,却正是。

“炒狼汤”是元人忽思慧在《饮膳正要》里记载下来的。忽思慧记道:“古本草不载狼肉,因云性热治虚弱然,食之未闻有毒。今制造用料物以助其味,暖五脏温中。狼肉一角子(指狼腿),卸成事(十)件,草果三个,胡椒五钱,哈昔泥一钱,荜拨二钱,缩砂二钱,姜黄二钱,咱夫兰一钱,右件(古人从右往左书,故言右件)熬成汤,用葱酱盐醋一同调和”。几样调料不大明白无关大紧,要紧的是狼肉居然可食。且书的编者注明狼肉有“补益五脏,厚肠胃填骨髓,腹有冷积者宜食之。”才又一想,又扪心自问,为何不可食。熊可食,虎豹可食,大到鲸,小到蚁,均可食,为何唯有狼肉不可食,且叫人闻之发怵。

其实细一想,人之所以畏惧狼,倒不如说是传说里或实际上狼一代代食人的缘故。久而久之,狼也就确乎有了狼以外的什么性了,人也就越加骇怕地远离着。再想,害怕的也只是越来越少了血性的汉人罢了。

元代的食狼者该是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的蒙古人。“风吹草低见牛羊”,若有狼,一刀便了;若狼吃了羊,更该一刀,从不多想。可是真遇上吃了人的狼呢?杀是杀的,可大约总是不肯吃的。

炮豚

《礼记·内则》里记载的一道菜。

乳猪清干净内脏,填满枣子,用芦席包裹了。这芦席应该极其柔软。芦席,是芦苇编的吗?应该是。芦苇什么味道?细细闻了,才会知道。芦苇的味道非常淡,不用力嗅,就几乎闻不出来。干草的气味,是平平的,叫人安然的那样。干了的芦苇似乎也不应该是街市上随意买的,这菜是贵族的,也许会专门着人定制也说不好。芦席裹好,再裹上和了什么草的泥,用火烤,一直到把泥烤干。什么草?没说,可是古人讲究,不是什么草都可以的。这草也一定是某种有香味,甚至可以作为调料的草,特意收了放干备用的。

烤制的过程,枣子也慢慢熟了。枣子的味道醇厚,隐隐的甜里面似乎没有一点甜味道。尤其,枣子皮厚,要觉出那点甜,得有耐心,得有安然的好耐心。

这道过了,除去草泥,洗净,将米粉调成粥敷在乳猪的外皮上。过油。然后将乳猪切条放在小鼎里。青铜的鼎呀!再加紫苏等香草。紫苏?现在寻常家里早已经不用了。接着,大镬里添了水,再将小鼎放到大镬里,隔水煮,已经有点现在汽锅鸡的意思了。

三天三夜不熄火。三天三夜,真是壮观!

现在煮肉都是用锅,酒店里也不过三五十斤,实在小气。什么时候哪家酒店,着人铸一间屋子那样高的大鼎。肉熟了,捞肉的时候,要人架了梯子,上去用尖齿的耙子,一大块一大块捞起来,下面的人景仰什么那样地接着。

大块大块的香味浓郁的肉从高处递下来的时候,仿佛从天而降一样。那满天香气,叫人瞠目结舌。

生肺

元代的吃法。最好的是山羊的肺。肺要完整,用嘴咂尽血水,凉水浸泡后,再咂再泡,直至没有一丝血水,乳白色为止。

用韭菜汁、蒜泥、醋、生姜、盐和成调味汁,过滤后,装入一种特制的灌袋灌入肺里。肺里面一定要灌满。也只有灌满了才能使里面全部入味。

这道菜,大约是夏天吃的,吃的时候,切成薄片,要先冰镇。元代时候,如何冰镇?冰从何来?我没有读到过这方面的资料,但是我知道冰的原始保存方法。头年冬天的冰,一层层冻到极厚,然后用极厚的麦草苫得严严的。存冰的地方,要选在无风的背阴处。

元代的贵族大约是定都之后,才学得了这样的方法。草原的民族,本是不知道如此使用冰雪的。

夏天,生食这样的羊肺,是为了爽口。

食谱上说得轻松,可是谁来用嘴反复几遍地咂尽那些血水呢?

这是贵族的食品。有这种特殊灌袋的人,不是贫寒人家。

咂尽生肺里血水的人,必然是身份低贱的女人。沉默寡言的女人,为了那些显赫男人爽口的一道菜,耗尽了力气。她们嘴唇苍白,和咂尽了血水的肺一样,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

肝生

已经没有这样的做法了。即便有,谁敢吃。可是,也难说。

羊肝一个,清水反复浸泡后,切细丝。生姜四两,切细丝。萝卜两个,切细丝。香菜、蓼子各二两,切碎。以上各样,用盐、醋、芥末调和,和切了丝的羊肝拌在一起。

羊肝要嫩,但要新鲜,极度的新鲜。最好是现宰的羊,肝子还温热的,摸起来新鲜到几乎还活着。

几样配料,生姜,萝卜,香菜,蓼子,新鲜得几乎是在地里绿绿地长着。

醋和鲜绿的芥末一煞,新鲜透爽的气味直往人的鼻子里窜。

风羊

风羊和别的羊没什么不同,只是要肥瘦合适,太瘦了,“风”出来的羊肉柴(柴指干涩),太肥了,油腻。

制作风羊的羊,不能用水洗。清理干净了,整只的羊悬挂在阴凉通风的地方,要经过一整年的时间,才能“风”好。

这办法是偶然得来的。古时候,没有太多办法保存食物,除了腌制,再就是“风”了。腌制的肉类,咸,口感并不好。而“风”制的肉类,烹制得法,本来的滋味是容易存下的,尤其还另外带了些难以说清的莫名滋味。咀嚼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似乎在保存了肉的本味以外,还有些别致的嚼头。

风羊的吃法,蒸、闷、炒,都是可以的。头年的羊肉,吃起来还是那么新鲜,叫人觉得去年的岁月依稀还在眼前。

也有制法是用绵纸包裹了的,高高地悬挂着。风大一些的时候,悬挂着的羊,微微一动,叫人感觉那羊微微抵着一样,不想动。

风小的时候,羊纹丝不动,只是那风在吹。用绵纸包裹的羊,绵纸没有给油浸透的一块,嘶嘶地响着,似乎是谁在吹着什么。

吹着什么呢?羊是听不懂的,人也听不懂,能听懂的大约是风吧?

风听懂了,就又吹一下。

不乃羹

唐代交趾一带(今两广及越南北部、中部)的一种做法。是将羊、鹿、鸡、猪几样肉连同骨头煮成浓的羹汤。

捞出未煮烂的肉和骨头,只要羹汤。调进葱、姜、五味调料后上桌。

汤自然是浓香的,可有意思的是它的喝法。并不是每人一碗,而是整盆的汤上桌。汤里放一把勺柄略长的银勺。在谁先喝第一勺的问题上,大家会近乎固执地相互揖让。有时候,羹汤都凉了,下去热了再端上来,最后,才决定了喝第一勺的人。

这个人有些庄重地将勺子拿起来,舀一勺羹,喝完后将勺子传给下一位。而下一位接过勺子的人,也是庄重地舀着喝完,再接着把勺子传下去。

余下的,一个一个安然等着,等勺子传过来,静静地喝属于自己的一勺子汤。这一盆汤,要传两三轮才能喝完。最后那一个人,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羹汤,舀的干干净净。然后把勺子放下,轻轻地,没有一点声响。席上,安静得叫人害怕。那么多人,安静到那样,真的叫人觉得有些什么给暗中死死压住,怕它们跳起来。

汤盆撤下去了,之后,是另外一道菜。那是个庄重的年代。桌子上就只有一道菜,一道菜和一桌子人,人最后还在,菜将消失了。

这种古风,现在,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各自一只碗,各自一把调羹,在金属一样的空气里,孱弱地隔绝着。

蒸熊

北魏的贾思勰在《齐民要术》里记载了更早的《食经》里烹制整只熊的方法。

整只的熊先要腌制,熊肉太厚实,不码味腌制的话,味道没法进去。但那得多大的一个容器来盛那只熊。如果没有的话,也许会把熊放在铺好的几张席子上,将熊内外涂抹调料后,用席子裹起来码味。裹在席子里的一整只熊,如此的庞大,依然会给人生猛的感觉,似乎随时会站起来,活了。

这熊是要蒸制的。整只的熊在蒸笼里蒸熟,得多少时辰?那蒸笼究竟会有多大?四个人抬着香味浓郁、热气腾腾的巨大笼屉,上面是一整只熊令人垂涎欲滴的“肉”,抬上帝王飨宴的宴席,何等的壮观。

除了专以猎熊为生的猎人以外,其他希冀得到熊肉的人,大约是心里有着期待的,希望能从中汲取熊冥冥之中的巨大力量。

猎人是强壮的。更为准确地说,猎人只是巧妙地借助某种方法,把握住了某种不可欲知的什么,从而才回避了熊的骇人力量。

帝王和他的大臣们呢?面对如此硕大威猛的动物,会想些什么呢?

捧炙

捧炙,多好名字!

北魏的剽悍吃法。牛的里脊肉最好,小牛犊的腿肉也可以。大块的肉放在炭火上烤。不是现在的烤全羊那样转着烤,而是只烤一面。烤的诀窍是至肉发白,稍过肉就认为老了。现烤,现割,现吃。

遥想一下,似乎有这么一个人,高大健硕,站在烤肉架子一边,右手执刀,左手稳住大块的烤肉,割下一块,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大嚼。他是不满坐在一边地下的,觉得不够爽气,而生生一跃,到了火边。他的身后,立着一个捧着酒盏的温顺女人。

天愈寒,霜愈重,火愈旺,肉的滋味愈香,酒也更酣。肉足酒饱之后,那汉子,四顾茫然。

火也渐渐熄灭了。似乎并没有风,但是有火星飞得极其高。

奇怪的是,隐约之间,看见灰暗的夜空里,在极高处,有一只什么鸟在盘旋。也许是一只鹰,那样的高度是不会有任何一只鸟飞得到的。它飞得缓慢、安详,甚至是有些机械的意味。按照某个轨道,有点郑重其事。

火慢慢熄了,原先支撑起来的木头架子,“豁”地倒下来。空心地坍塌下来。声音是轻微的,但是夜晚太静了,依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火还没有全然灭,微弱着,但一些坍塌下来的木头依旧暗暗燃烧着。不时,有小一点的坍塌声,“嗒”的一声。边缘部分的木头已经暗了下来,黑了,如黑骨头,再烧,是白色的骨头。轻,飘,虚无,远离了尘世。

留存着的,只是烤肉的香,酒的醇,在凛冽的寒气里,若无若有。

熬牛

西周的美味。据说是把生牛肉捶松,将筋膜等剔净,放在芦席上,用桂皮和姜的细末、盐洒在上面腌制。俟肉干了,就储存起来备用。

食用的时候,要将肉干捶软,以便咀嚼。用什么样的东西捶,这是贵族们食用的东西,肯定是要有专门的工具。后来的考古发掘没有出现过。应该是木制的,年代久了,朽成了土。

西周时候的烹调技术是非常简单的,大约只是蒸煮。再就是生肉晾干了的方法。这是近乎原始的做法。干了可以存放很久。这也是偶然的发现,吃不了的肉,没有腐败,因为某种天气的原因晾干了,舍不得丢了,试着食用,发觉有独特的风味,这方法也就流行起来。

孔子收到的“束修”,大约就是这样直接可以食用的干肉。十条“束修”,要不少的肉呀。

但是周人为什么用了一个“熬”字呢?也许是腌制的过程,就像是“熬”。

口外吐番炉羊

羊要现杀,整羊,极新鲜的肉,不见一点水。血污用青草擦干净,里外涂好加了蜂蜜的调料,提前腌着,等着烤。

就地挖起成块的草皮,起直径四五尺的深坑,放入几百斤木炭。燃着的炭火稍稍落下去的时候,在炕口上支一个铁架子,拴好铁链,将整只羊挂好,悬在坑里。

坑口另用铁网整个蒙住。挖起来的草皮原样覆盖严实了,闷烤一夜。这是清代满族人草原上的吃法。元代蒙古人的做法则是在坑口上覆盖连叶子的红柳枝条,再用土封住。过一夜,羊肉有红柳枝叶的清香味道。而清代满人封口选择的草皮,焖好的羊,则有青草的气息。

起羊的时候是壮观的,起码得两个汉子吧。草皮拆去,浓浓的烤肉的香味“嗡”地一下起来。色泽金黄,烤羊一抬出来,整个草原都是香喷喷的。

古老的煮肉法

难以想象的古老。

地上挖一个锅状圆坑,铺上缝成锅状的兽皮。加了水,下好肉。

先是取火。也许是钻木取火吧。古老的经验使人们清楚哪些木头更易发热、起火。可是,也许早已经进了一步,懂得使用火绒保存火种了。火种是某些植物上的绒絮之类,没有明火,只是阴燃。阴燃的火绒,藏在一个避风避雨的干燥地方,需要用的时候,一吹,火就燃起来了。这火种,是可以保存很久的。前几十年的乡下,抽旱烟的老人,还在使用火绒。老人的火绒收在铁皮盒子里,用两块小铁片“嚓”地一下,一个火星,火绒就燃了。撮唇轻轻吹几下,火就在火绒里阴燃起来。过足了烟瘾,不用了,生着老茧的大拇指摁几下,火绒就灭了。如果在铁皮盒子上钻一些小孔,有点氧气,火绒就可以一直阴燃着。

火点起来了。奇怪的是,煮肉的人还找了不少大小相近的石头,洗净了堆在柴草上。火燃烧起来,慢慢地石头一块块烧红了,再用木叉子一块块叉起下在兽皮锅里。这方法一定是从自然界学来的。比如,火灾中燃烧的树木,倒在水里,使水沸腾起来。这方法现在看起来近乎笨拙。可是,陶器发明之前,古人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煮制方法。

鄂伦春人在铁锅传入之前,也有一种特殊的煮肉法,是将动物的整个胃洗净,把肉切成小块放入胃里,再加适量的水,将胃吊在火上烧煮。这方法也许是后来制作陶器的影子。

现在看起来如此简单的事情,竟然要经历如此漫长的过程。要知道在距今一万多年前,人类才发明了陶器,也就是说才彻底告别了古老的煮制方法。而这之前,这古老笨拙的方法,几乎延续了几十万年之久。

陶器的制作也是经历了艰难的。偶然试验的结果,才成功了。但是实验配比,比如土和沙,比如火的温度,反复了多少次。所以原始人的技艺是不肯改变的。一代一代的传承,甚至是一些现在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节,都不容改变。有些也就成为所谓的禁忌。比如一些原始人类船桨上刻制的花纹,不允许丝毫的改变。他们固执地认为,改变了船桨上的花纹,就会捕不到鱼。这和陶器的制作秘密是完全一样的。

那时调料也是简单的,可能已经知道了使用天然的岩盐、湖盐、土盐,也许还有海盐。还有酸梅。古人如何在食物里面使用酸梅,我不知道,但确乎不用酸梅来加工甜食的。野蜂蜜也已经用作调料了。

野生的辣椒和蒜,要更迟一些吧。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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