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云下河山

2017-11-13 12:07/著
广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茶油四爷凉风

剑 书 /著

站在百里之外的深冬,一只鸟儿不请自来破窗而入。

很快,这只鸟儿被我放飞。它翻过窗外的高楼,扑入高阔的苍穹,追逐隐匿的星月,直奔莽莽山野而去。

我的眼眸紧跟其后,和它一起重返故乡。

飞鸟高踞云端,我看到祖国江山妩媚多娇,看到长江黄河浪涛排空,看到云贵高原云雾苍茫,苍茫之下,故乡的轮廓模糊无状,太阳升起,云雾消散,一个山头坳口跳进我的视阈。

眸子落空而下,此时我能落地的,唯有地处桂西北云海深处一个叫凉风坳的山头。这里,一年四季大风呼啦啦地吹,吹来林涛轰鸣,吹来记忆奔涌,吹来曾经年少的呼喊……

少年时候,我常常在午后时分打开牛栏,折根翠绿的柳条将一头老黄牛一头小牛犊赶上娘子山。牛儿在山的那头,柳条在我的手头,柳条挥舞,所到之处野草斜晃蝶飞虫走。头顶骄阳白云,抓藤拉草,走过光滑的石板路,爬上荒草齐腰荆棘勾缠的茶油林,密林之上,就是可以瞭望山乡百里河山的凉风坳了。

爬上凉风坳,劲风吹乱我少年的衣袂发梢。大风吹过密密层层的松柏林,林涛呼啸,仿佛马过战火疆场,风沙卷地。林涛轰鸣翻滚向更高处涌动,啸音似乎在呼喊:“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林涛之上,云空之中,常常有个头硕大的老鹰盘旋低回,一旦迅疾俯冲而下,它的爪牙就多了一只小鸡雏。一时之间,凉风坳下的吊脚楼公鸡母鸡四下扑腾翅膀,闹得满地鸡毛,它们惊悚望向长空咕咕尖叫,似乎是在呼唤鸡雏:“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凉风坳的东面与娘子山遥相观望,站在高高的坳口,老黄牛和小牛犊在林木之间忽隐忽现,它们再怎么刁钻也逃不脱我目光放大的界线,松涛忽而激越忽而静谧,身旁的灌木丛里,虫鸣唧唧,像是吟哦呢喃,像是低声倾诉,我分明也听到它们在说:“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在那一个脖子越拉越长的季节里,我的耳畔总是随处听到“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的声音,那声音拖长的尾巴扬起沙尘直朝离凉风坳不远的一处悬崖而去,它像一尾狐狸,没入草丛,拨开茅草,钻进岩洞。黑暗之中,我那早逝的大姐肉身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唯剩几块骨骸明证她曾经来到人世活过一遭。大姐死于咽下的断肠草,死于一场花朵早开的爱恋。如果回忆可以使一个人得以永生,我愿回忆化身为阳光,阳光灼灼,人间所有的物事,不败不灭。

狐狸返身出洞,踩乱茅草,跳出草丛,爬上公路,百里急行军,消失在我远眺的目光尽头。目光的尽头之外,带着茅草泥土气息的狐狸在闹市里踉跄穿行,长按喇叭的汽车三番五次险些将它轧成一张干饼。东奔西突中,它在高楼的转角与我的大哥迎面相撞,大哥手中咬去半边的面包脱手坠落。现在,他两手空空,两手空空口袋空空的他将要假扮出风雨不动的笑脸,用枯瘦的指节敲开一扇扇紧闭的工厂大门。敲,敲,敲,只有一如既往地敲下去,这个异乡人才能找到食能果腹衣能蔽体的安身立命之所。

狐狸原路返回,一路山高水长,一路尘满面鬓结沙,它带来了到哪里去的终止回声——

哦,江山辽阔之中,埋葬有我风华正茂的大姐;山水雄奇之外,奔走有我十七岁出门远行的大哥。

死去的,永远去了。但我相信死去的,总不会一切都归于寂灭,总会留下一些什么旁证它们曾经活着。

譬如岩洞里大姐细弱的骨骸。譬如凉风坳上熊熊燃烧的鬼火。

鬼火不是随处都有的,只有埋葬亡灵的山林野地才会在暗夜里忽闪出磷火的幽绿光芒,在夜风中扑腾摇曳,经久不息。寨子里的老人家常常在婚丧嫁娶酒意阑珊的夜晚跟我们讲起凉风坳上与死亡有关的故事。讲故事的老者是寨子里的能人,他不光能把自家的生活搞得高人一截,还能让人们看他的眼神高出一般人一截,因此,我们对他的讲述深信不疑,并且伴以一惊一乍的应和声。

讲故事的人叫四爷。说的是,“文革”武斗时,一辆喷着两股黑烟的卡车划开金灿灿的阳光开向凉风坳,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把四周的空气震得颤抖发烫。在菜园里挖地的四爷手扶锄把直起腰,拉长脖子,看到卡车上两个人直挺挺地手抓车栏,他们的背后都竖着一根黑洞洞的棍子直指艳阳天。不,那不是棍子,是枪。四爷的脖子越拉越长,看到车厢上绑着一根木柱,木柱上五花大绑着一个人,头戴高高的尖尖的帽子,帽子上还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至于是什么字,四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无法判断出到底写的是什么。但是,四爷是个聪明人,因为他认出了帽子上打着的大大的红叉字,但凡要杀哪个人的头,都要打这个大红叉字的,这个道理四爷他懂。

四爷说,他一看到这个情况,就丢下锄头跑到寨子中央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杀头啦,有人要被杀头啦!在那个年头,遭遇这样的杀头事件是不能高声喧哗的,如果四爷四处做高音广播,也许下一个被杀头的就是他。

那一天,寨子里说话的声音骤然降低,人们低声传递着有人将要命丧凉风坳的消息。他们被太阳晒黑皲裂苍老的脸一一被肃杀的空气拉直,脖子也一一被拉长,大家恨不得把脖子扯到抵达凉风坳的长度,亲眼看见一具肉身轰然倒地的场景。

就在那些脖子被拉长得酸疼酸疼之际,一声枪响,几只鸟振翅飞出凉风坳的油杉林。再一声枪响,更多的鸟黑压压逃向了天空。人们拉长的脖子颓然复归原位,再面如土色高高低低叹口气,好久才走散去。

四爷说,那个被枪毙的人脑浆飞溅得满地白花花的,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周围村寨的人谁也不敢靠近这具尸体,更不要说一张草席将他卷了就近掩埋。来往路过的人早就听到了凉风坳有人被枪毙的消息,纷纷撒开腿绕道赶路。一些胆大的走到距离枪毙现场几十米之外张望,看到几只乌鸦正在啄食尸身,血肉涂了一地,他们吓得魂飞魄散高声尖叫撒腿就跑,吓得丛林里又飞出了一群振翅高飞的黑鸟。

像这样被拉到凉风坳枪毙的,在“文革”武斗时有十几个。四爷说,你们知道凉风坳的茶油林为什么长得那么油那么密吗?我们都把头往左摆往右摆。

嗨,这都不知道,都是死人养出来的,你们没注意到吗?凡是哪里死过人,哪里的树木就长得特别绿特别好!

四爷的话在少年的我看来,是没有错的,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凉风坳茶油林漫山遍野,绿汪汪的仿佛山地海洋。每当大风吹过,茶油林木万头同向摇摆,哗啦啦作响,阵势就像大军压城锣鼓齐鸣箭弩齐发。茶油林下,埋葬的不仅仅是那些“文革”时命丧荒野的殉难者,还埋有突然罹难年纪尚轻进不了祖坟的男女,还有那早夭的孩童。

殒命于“文革”武斗那场浩劫的人,都是他们的亲属趁月黑风高之际冒险匆忙将死者埋在路旁的茶油林下,埋葬以后也不能过来给死者过头七、过清明,因为一旦被发现,是要被牵连的。而桂西北的风俗,年纪不到三十六岁的人离世,是不能进入祖坟的。因此,茶油林间的坟都是无主坟,那些隆起的泥土新鲜了一阵子,那些旗幡在风雨中摇晃了三五天,就都褪了颜色,渐渐荒败。数年过去,那些突兀的坟包就慢慢平服下去,若不是仔细打量是认不出那微微隆起的土包埋葬有一具尸骸的。

更令人惊骇的是,我偶尔会在茶油林里曲折穿行寻找饿疯了没入林间的老黄牛小牛犊。不经意之间,会兀然发现昨天还没人踩踏的茶油林下新起了一包坟,坟边插满招魂的白幡,没有铙钹在黑夜里敲响,没有盖土埋坟的鞭炮骤然响起,看那坟墓隆起的大小程度,可以断定是死于疾病或是意外的孩童,他们的活着和死去都是如此悄无声息。

月朗星稀的夜晚,坐在屋檐下的我偶然会看到茶油林里飘起一股幽蓝的火,火随风走,风往哪边吹,火往哪里跑。年少的我惊恐不已,指着游走的火怪叫见鬼了见鬼了。母亲告诉我,那不是鬼,而是鬼火,鬼火和死去的人一样,不伤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心生恐惧,夜晚的梦常常惊出一身冷汗。读书以后,我方才真切明白,死去的人的肉身总会分泌出一种叫磷的东西,那遇风即燃的磷火就是逝者最后留给尘世的记念。磷火飘忽摇荡,仿佛是他们不可捉摸的魂灵。

如此说来,我那埋身于悬崖岩洞里的大姐也该是在天地昏冥之际以一团跳荡的火与那荒野的孤坟野火遥相呼应呼朋引伴的吧?假若真是如此,咽下断肠草的大姐旷寂之中总不会那么孤独无依孑然一身了。这么想来,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登高望远,要上凉风坳。爬上凉风坳不单单是为了随时将那头老黄牛小牛犊牢牢拴在眼底,更重要的是我要眺望远方。在那一个暴雨常常倾盆而至的季节里,我和“文革”武斗时寨子里等待林间枪响的人们一样,脖子越拉越长。在长久的眺望中,我看到山乡屋舍村寨散落在碗口粗的天空下,看到群山层峦叠嶂青山之外是青山,看到一条宽不过丈余的小河蜿蜒流向远方。

远方的远方,我那十七岁出门远行的大哥已经长出了黑亮的胡须,拳头捏起来也可以看到青筋暴起。他说他如果不富贵就不回故乡了。离家之前,他狠狠地在日记本里写下了高能量的誓言,由于用力过猛笔头划破纸面,即使是将第一页撕走第二页也能清晰分辨出他的壮志豪情。那本日记本大哥并没有带走,而是放在了他的床头上,他知道即使离家远行的日子,母亲也会常常把他的被褥拿到屋外晾晒,知道母亲会久不久睡到他的床上,将鼻子贴近被褥,呼吸着自己留下的气味以解思儿之苦。

很明显,那日记本是留给母亲翻看的。很明显,那个誓言是留给我读给母亲听的。母亲在我的念词里将目光望向了寨子外的公路。公路上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看样子都不是大哥的模样。她把目光拉长,一堵砖墙将她的目光半空截下,落下了母亲的一声长叹,长叹里一根白发打着旋飘然坠地。

后来,大哥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告诉我,他把仅有的两百块钱押在一个偏僻小镇的沙场老板手上,换来了抡大锤砸石头碾沙的活路。两个月后就在发工资的前夜,一个常欺负他个子瘦小的四川仔被大哥青筋暴起的拳头揍歪了鼻子,鼻血流了一地。沙场克扣了他的工资以示惩罚,大哥愤而卷包袱走人,临上车前回转身把一口唾沫吐到了沙场大门的锁头上。他说他要继续追寻他的富贵梦,他说不富贵就不回故乡。

母亲屡次询问大哥的行踪。我对大哥打架的事情闭口不谈,更不提大哥后来流落广州街头身无分文,一天只能吃两个包子度日。我跟母亲讲的是大哥现在已经开始赚钱了,他说他会给我们寄钱买种子买化肥买油盐,这寄钱的日子应该不会拖得太久。

母亲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她常常在黄昏时分走到村头驻足远望,盼望黄泥小路上走来一个人带来大哥的消息,盼望那张迟迟不来的汇款单歪歪斜斜落着大哥的笔迹。

驻足远望的母亲没有等到有关大哥的任何消息,他的真实情况被我捂得严严实实。当我像母亲那样站在凉风坳的坳口拉长脖子远望,一低头,看到一群蚂蚁拖着数倍于自身体重的蚂蚱走向蚁窝。一抬头,看到被暴风刮断的桉树枝耷拉在树干上,断口仿佛撕开的断肢赫然醒目。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份不安和忐忑,更多了一份愤怒和不平。我没有将这愤怒和不平喊出来,即使是喊出来,风云涌动的凉风坳也会将我的呼喊瞬间卷走。

十七岁出门远行的,在凉风坳的坎上坎下,不单单是大哥一个人。在我那寨子的上方,凉风坳的坎上,坐落有一个更大的汉族寨子,寨子的人全都姓姜。姜姓寨子坐高望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是第一时间照拂到村寨上,黄昏时候霞光把山头染得通红通红,也把寨子映得通红通红。幼年时候,我对这个寨子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寨子与晨曦晚霞如此接近,更是因为那个寨子出了一个威震桂西北的大人物。

尚在读小学四年级时,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书,名叫《千里来龙》。这个同学衣着邋遢,头发十几天没见洗过一次,每天他不用毛巾洗脸,而是跑到河边,双手合拢舀了水泼到脸上,再用手掌刷几下便大功告成。这么不讲究的人却对《千里来龙》呵护有加,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书本折皱的边角捋平,然后放到枕头靠近墙壁的那角,那意思是在防别人趁他熟睡偷走《千里来龙》。在把几个自家炸的糍粑塞到这个同学的手上之后,我轻而易举从他手上借到了这本书。

周末时候,我就趴在吊脚楼装玉米杂物的二楼随意铺成的床上翻阅《千里来龙》。书里讲的是,这位大人物出身贫苦,世代是吃苦受难的庄稼人。十岁那年,家乡一带闹旱灾赤地千里,狠毒的地主老财带着狗腿子上门逼租催债,他家里人人饿得皮包骨头米缸空空如也。地主老财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他家的房子,从此他家几口人就逃进荒山野岭之中,过着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活。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之后瘟疫流行,他的母亲、二姐、大妹、二妹相继死在逃荒的路上。在极端的艰难困苦中,好不容易熬到十一岁的他,每天却要背着三个月大的弟弟,领着四岁的小妹,跟在父亲的身后沿村乞讨。物极必反,仇恨燃烧到了极致,他的父亲怒而带头抗捐抗税,后来被抓进黑狱毒打致死。十七岁那年,他丢下镰刀锄头投身行伍,造了旧社会的反。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在中国革命战争的著名军事行动诸如百色起义、西安事变、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中频频出现。这个大人物就是我的家乡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被共和国授勋的少将姜茂生。

在此之前,我从没听说过就在凉风坳的上头出过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从没想过荒僻的凉风坳也有这么一段足可光耀山乡的传奇。读完《千里来龙》,趴在木柱缝口上,抬眼就可以看到姜姓寨子掩映在高山树林间,那是一个英雄的寨子,那是一个传奇的村落,它离我如此近,却又如此遥远。

凉风坳之上,凉风坳之下,两个寨子同饮一口山泉水,可是十七岁的将军扛枪打的是江山,我那十七岁出门远行的大哥却啃食面包流落街头,寻找的是身上衣裳口中食。

他们活在不同的年代,他们的出门远行没有可比性。唯有相同的一点是,他们的出门远行都与挣扎和抗争有关。

我为此感到慰藉,更为此怀抱憧憬。

平头百姓的日子,过完英雄传奇的瘾,心头热血沸腾了一阵子,就不得不回归缺油少盐的农家生活。送还《千里来龙》后,我还得照旧跑步赶到小学堂读书,照旧把老黄牛小牛犊赶上娘子山,照旧爬上凉风坳手搭凉棚观察牛儿的动静,照旧拉长脖子有意无意地眺望远方。

可以想见的是,我的眼里,除了那两头不安分的四处追逐水草的牛儿,除了那个远在他乡音讯隔绝的大哥的朦胧心头回影,除了一座座高耸的山头排往天边,除了那些集市村落,大多时候,我的目光都是空空的。

空茫中,耳畔听到大风吹动身旁树梢呼啦啦的声音,似乎在说:“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听到小牛犊的哞叫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似乎对不知道钻到哪里去的老黄牛说:“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听到一只羽翼光秃的小鸟张大嘴巴声声叫唤,似乎对出门觅食的雌鸟说:“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在那一个脖子越拉越长的季节里,凉风坳的风来得特别大。它掀动父亲屋上的瓦片,让我一抬头就看到破了洞的天空。坳上的行人衣服鼓荡脚步踉跄好像被风推着前行,公路上的泥沙忽地平地卷起忽又落下,即使是晴空朗朗也是如此。

我还看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赤脚奔跑的小男孩屡次来到凉风坳,一屁股坐到地上如我这般拉长脖子向远处张望。他的手里抓着一根茶油树的枯枝,一下一下地抽打地面,地上的黄泥被他抽打出了一条条印痕。他从不正视我一眼,即使是不经意斜睨我一眼,那眼光也冷得像是刮了寒风。后来我知道,他的母亲嫌丈夫无能赚不到钱跟着别人跑了,小男孩天天来到凉风坳等待母亲归来。等来等去,他等到了母亲在遥远的村寨生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看样子是绝不会回来了。可是,那小孩还是风雨不改来到凉风坳守望,固执得让人为他担心。平日,他常和我保持着四五米的距离,我往前走一步,他就抬起屁股挪动一步,待到天色渐晚,他就嗖的一声一跃骑到自行归圈的一匹黑马的背上,手上的枯枝抽一下马屁股,嘚嘚嘚四蹄奋飞而去。原来,等不到出走的妈妈,他可以等待他的马儿回家。原来,他的马儿不用满坡寻找也会自己回家。我为此感到讶异,并为此生出莫名的期待。

终于有一天,风里吹来了粗犷喜庆的唢呐声。待到风沙散去,远远的,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自目光深处欢天喜地而来。近了些,一身红装的新娘被一群女子簇拥着走在唢呐手的身后,或扛或挑红漆木柜、双喜衣柜、凤凰牌车衣机、米酒、花糯饭、花布鞋、鸳鸯被褥的青年男子虽然被肩上重物压得脚底打战,但却一路说说笑笑,间或高声大叫,凉风坳上落满一地笑声。

我傻傻地看着他们,那新娘仿佛是画上的人儿一般,丹凤眼柳叶眉,更要命的是她的轮廓像极了连环画上美人转身回眸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就想到,如果我那漂亮的大姐不那么孤绝地咽下断肠草,她也该到出嫁的年龄了,她也会被一群脸庞通红的女伴簇拥着,也会丹凤眼柳叶眉,也会回眸一笑百媚生。那个时候,我期望这支队伍扭转方向,唢呐手吹打不停,新娘女伴说说笑笑不停,或扛或挑嫁妆的青年男子脚下打战不停,朝凉风坳坎下的黄泥小路而去,踏上山石铺成的石板路,拐过一个弯,走上一段山谷平地,再走下一个小斜坡,一路直向我家的吊脚楼而去,而胸戴大红花喜上眉梢的新郎就是我那十七岁出门远行的大哥……

傻傻的我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目送迎亲的队伍消失在坳口转弯处。喧闹声渐渐越去越远,直到阒然无声。

风沙重起,林涛轰鸣。

我不得不说,那一季的眺望,风沙没有带回大哥的消息。

我不得不说,那一季的眺望,是我热切乃至痛彻的憧憬和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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