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 卯旭峰
零散的思绪(六章)
贵州 卯旭峰
神龛上的灰尘还没打扫干净,菜园的篱笆破洞还没堵上,猪圈门还没上锁,几只母鸡还没有着落……
搬进小区数天了,母亲还盘桓在乡下老家。
每次电话催促,她总有各种借口,各种不来的理由。
母亲放不下的,太多。
她放不下堂屋里供奉的神灵、宗祖。放不下居住过几代人的老屋。放不下菜香萦绕的灶台。放不下生蛋的那几只母鸡。放不下忠心耿耿的花狗。放不下菜园里的菜苗、葱蒜。放不下鸡鸣犬吠的院子。放不下炊烟袅袅的村庄。
几十年来,母亲在她的村庄,劳苦惯了,忍受惯了。她担心适应不了新的生活。
逗留老家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在梳理自己过去的岁月。
这一生,不堪回首。忆旧感伤的泪水,濡湿了菜园。
那个家,经历了太多的苦——贫穷,歧视,白眼,冷遇、欺凌、屈辱。一个个不忍回顾的画面,清晰地浮现。
淡淡忧郁,覆盖了母亲的脸庞。
她怕坐吃山空,怕收入低微的儿子,承担不了生活的重负。
她还顾虑,城里那个相逢如陌路、对门不相识的冷漠小区,邻里关系如何相处。
然而,无论有多少个借口,终归要妥协。
毕竟,借口,抵不过残酷的现实,
也改变不了风雨飘摇的人生。
狗比人更懂感情。
我家那条花狗,从来就不会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狗盗鸡鸣。
作为一条八岁的老狗,它与我们家结下了深深的感情。
逢年过节,祭祀过宗祖,喂过花狗,我们才能进食。狗不会说虚情假意的奉承话,心里却记下了恩情。
八年如一日,默默守候在房前屋后,守护着一家人恬适的梦境。
花狗弄不明白,我们一家为何离它而去。偌大一个县城,竟然容不下一条狗。
人去屋空,房门上锁。小院里,只留下一盆煮熟的土豆,以及鸟语声声。
一条老狗,静卧在屋檐下,默默地等待。
日升月落,时光流转。
吃完那些冰冷的土豆,它爬过篱笆,到二叔家蹭猪食,囫囵几口,又回到小院中,哪里也不去。
我不知道,老狗如何度过那些漫长的白天和黑夜。
每次回老家,它都卧在屋檐下。疲惫地站起身来,继而精神焕发,摇动着绒毛稀疏的尾巴,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围在我们身边打转。
每次离开,老狗总是神情忧郁地目送我们走远。
挽留的目光,拽不住远走的脚步。渐行渐远的步伐,踩碎了一地的失望。
也许,狗也会伤心绝望——漫长的等待,遥遥无期的归期。
花狗进食日少,绒毛渐稀。
初一那天,母亲回老家敬神。她看到的,只是一团杂乱的尸体。
一群苍蝇,嘤嘤嗡嗡地飞舞。
母亲挖一个土坑,算是把花狗厚葬。
一铲又一铲厚重的黄土,掩埋了花狗的忠诚,掩埋了花狗的一生。
却无法掩盖我们的无情,以及愧疚。
没有纷飞细雨,没有欲断魂的路上行人。
一轮红日高悬。遍野山花争艳,满山林木苍翠。
这是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跪在外公的坟前。
面对一个陈年的土堆,作揖叩头,焚香烧纸,奠酒敬茶。
外公二十出头就病逝,长眠于地下。那时,他年幼的女儿,还不知道爸爸这个称谓。
如果外公的时光能定格在六十余年前,他还没有我今天的年岁。我就可以与他对饮山野,共话人世的苍凉。
对他叙说,或给予他谴责。就着一壶土酒,讲述我失怙的母亲坎坷曲折的人生。
一个土堆,掩埋了外公作为人父的责任。一个孩子冷凉的际遇,却从此开始。
跪在外公的坟前,似有千言万语,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静静地看着纸钱一张张化为灰烬,看缕缕青烟袅袅升腾。
年届花甲的母亲,内心已然安静了。不再诉说外公离世后,她所经历的艰辛,所遭受的生活磨难。
这么多年来,外公背靠青山,看四围苍松吐翠,看山花争妍,看云霞变幻,看鹰在苍穹上孤独地盘旋。
或许,亘古寂静中的外公,应该还有期待,等每年一度的清明,等他流淌于人世的血脉。
多年过去,在这个黄昏,我才走到了外公的坟前。
我想跟外公握手,想和他拥抱,想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
伸出双臂,碰触到的,只有坟头冰凉的石头。
想和外公说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启齿无言,只充塞着满腹的愧疚。
说什么都显苍白,我来得太晚。
再多的话语,也将如坟前的灰烬,晚风一吹,四处飘散,渺无踪影。
在外公的坟前,只能静静地跪着,跪着。让外公听听,他的血液,在我体内汹涌澎湃的声音。
说不清这是那一代祖人。
一个小小的土堆,被枯干的杂草淹没。
周围遍布牲畜粪便,荆棘丛生。
每年清明,散居在四方的后裔,都来荒冢前祭奠。
多数人,都不知道荒草下面,长眠的是哪一位祖先。
匆匆焚香烧纸,匆匆敬献果酒,匆匆作揖叩头,匆匆抬足离去。当然,难免为祖人的尴尬处境唏嘘一番。
荒冢周边,异姓的豪碑林立,奢华大气。
集资立碑,是每年清明不变的话题。
多年过去了,荒冢依旧,口若悬河依旧,夸大其词的宏大梦想依旧。
有些困苦的家庭,承担不起无谓的奢华。
那一块小小的墓碑,刻不下太多想不朽的名字。
也容纳不了太多的功德。
一辆板车一棵树,一堆白菜一老翁。
坡道陡峭,白菜沉重。
老者把板车停靠在路边,喘气,抽旱烟。
夏日的阳光,火辣辣。把从未谋面的人,撵到了一起。
聊收成、价格、市场。以及,白菜从青变黄,从黄变青。
依靠白菜养家糊口,得设法满足顾客的需求。颜色,只不过是一瓶农药的事。
可怜的白菜。价格高的时候,送人一棵,还想要两棵;价格低了,送两棵,一片菜叶都不想收下。
老者的叙说,伴随烟子从浓密的胡须间冒出来。
啪!老者一泡浓痰砸在地上。
激荡起一片灰尘,几缕尘嚣。
等人,在一个陌生的山村黄昏。
山陌生,水陌生,一张张匆忙而过的面孔,陌生。
这个黄昏,我只熟悉自己,熟悉拂过脸庞的那一缕微风。一切都在黄昏里匆忙着。只有我,安静地坐在车里,打量着陌生的村庄。
对面那一户人家,并不知道我正在挡风玻璃后面,静静地看他们。
男人在井边打水。
大女儿身着校服,洗菜。
老二蹲在屋檐下,背靠墙,把本子放在膝盖上写作业。
黑脸老三追赶花脸老四,农家小院里,洒落一地天真的欢笑。
老五蹲在门前,用尿水和泥,揉捏童趣。
老六在女人怀里哺乳。光着小脚,不停踢蹬。一双小手,抱着那一只饱满、颤悠悠、源远流长的乳房。
半遮半掩的肚腹里,难道,老七也在踢蹬?
夜幕降临。那一户人家,房门关闭,灯光亮起。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
身旁的竹林里,一群小鸟也入巢了,啾啾啾啾。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明天,竹林中的小鸟,不知将飞向何处。
小孩们将走向哪里?
那栋房子里,也将只留下严重超载、体力透支、被压榨干的,两副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