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活着的同义语

2017-11-13 10:38杨伯
中国青年 2017年3期
关键词:弘毅夫子法师

文-杨伯

生活,不是活着的同义语

文-杨伯

他只是决定在乱世当中干干净净地走到最后。

正如一块干瘪的老姜,

决不失掉姜的滋味。

“《论语》品读”这门课,我教了两年。承担这个工作,纯属偶然,只为接替一位去世的老先生。

老先生不老,未满六十,死于突发的心脏病。说起来,他是我在这所大学最早熟识起来的同事。老先生属于那种在学生当中有传说的人物,连绰号都不凡,人称“弘毅法师”。我问学生绰号的来历。学生说:老师在课上最喜欢讲“士不可以不弘毅”,弘毅来……弘毅去……就成了“弘毅法师”。

弘毅法师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苟,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声若晨钟,典型的绅士派头。我对他的亲近感,来自谈吐之间的“拧”劲儿。说也奇怪,我所服务的大学,整个的气氛,是“乖”。学生比乖,老师也比乖。校园里,各式各样的乖。各式乖人,共享一种哲学:但求无过,别惹麻烦。这样的人,接触多了,很容易认出来:眼睛里闪着“深思熟虑的忍耐”。弘毅法师不乖,说话做事,总免不了给领导找点儿麻烦。当然,“麻烦”,是就领导的视角而言。在他自己,无非是要坚持一些比领导更重要的道理。心里装着道理的人,比较容易显得不乖。自知不乖,又不打算学乖,就是我所谓的“拧”。

没听过弘毅法师的课。但我知道,他总想在课上给学生讲讲“道理”。这也是不乖的证据之一。因为,乖老师,只讲学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他最爱讲的道理。学生说,他还爱讲“骨鲠”。在他看来,人分两种,有骨鲠的,没骨鲠的。时代也分两种,有骨鲠,没骨鲠。这样的课,大概有点儿严肃,有点儿沉闷。不知道学生们是否听得懂“弘毅”和“骨鲠”。“弘毅法师”,肯定是他们对这位唠叨老者的善意调侃。

弘毅法师不是沉闷的人。好酒,还喜欢吟诗。最让我惊讶的是,年近六十的人,提到老母,脸上每每泛起赤子之光。只要在周五碰面,总觉他心情特好。原因是,下课就要开车回乡下老家,陪老娘打牌,吃疙瘩汤。

法师去世,我去看望师母。师母说,那段时间,法师一直奔波于各大医院,给老娘求医问药。直到确定身体无碍,才放心把老人家送回老家。送走老娘的第二天早晨,法师说,累了,想歇歇,再没醒来。

法师走后,领导希望我接替他未完成的课程。我觉得责无旁贷。人生实在奇妙,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遇到一些让你重新想想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的人。法师是其中之一。每次上课,我都想念他。

“《论语》品读”,无非带着小朋友读读《论语》,顺便介绍一下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我也希望像弘毅法师那样,给学生讲一些“道理”。同样的,我也遇到和他相似的困境:很多道理,若不反复唠叨,学生根本听不见。

没错,我发现自己面对一群乖得可怕的学生。他们乖乖地进教室,乖乖地坐着,乖乖地看着我,甚至乖乖地点头,除了和考试相关的东西,对一切道理,听而不闻。想让他们对两千多年前的往事发生兴趣,很难。

两年过去,我渐渐学会以小朋友的角度思考这件事:对陈年旧事毫无兴趣,不是他们的错。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但陌生,而且和此时此地的生活无关。没人会对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异乡兴趣盎然。人们只喜欢家,或者那些有可能成为家的地方。

后来,“论语课”,我只向小朋友推荐一本书:井上靖先生的《孔子》。这不是通常出现在大学课堂上的学术参考书,是本小说。多年以前,正是这部日本人写的小说,让我对一个遥远的往昔产生了家园之感。家园感的意思是:我发现那里有很多我所熟悉的人,我所熟悉的痛苦、困惑;那里也有一些和我完全相异的人物,以及相异的痛苦、困惑;无论熟悉还是相异,于我,关系重大。

《孔子》书中的叙述者,名唤“蔫姜”,一个身份低贱的蔡国遗民。偶然的机会,他得以随侍夫子。夫子死后,他隐遁山林。小说开篇,蔫姜已是古稀之年。当时,孔门弟子凋零殆尽。好事者多方搜集孔门人物的嘉言懿行。鲁国“孔学探究学堂”的年轻人找到了蔫姜,求老人讲讲记忆里的孔子。

蔫姜的讲述,从蔡国的沦亡开始。亡国,是最痛彻的生活教育。大国之不仁,自不必谈。覆亡之弱邦,也无丝毫引人感慨之悲壮。蔡国君臣,即便在倾覆之中,也戒不掉阴谋和自相残杀。身为草民,唯一能做的,是一边受苦,一边看戏,看一场场的惨剧丑剧。苦难中人,最易愤慨,也最易麻木。蔫姜说,亡国宫廷正在举行哭灵仪式之时,百姓却无一人再为此类事情动心。把亡国当成命运承受下来的蔡人,活着,成了活着的唯一目的。

那段时光,能否活下去,也是孔门的难题。蔫姜第一次走进孔子,是在天地变色的雷雨之夜:

“鄙人与另两名伙伴,原本避雨于主屋旁边的柴房,因为雨漏得厉害,遂移往其他人所在的主屋。主屋虽也破旧不堪,所幸土间宽大,还不至于直接淋雨。而奔入主屋的刹那,鄙人看到了一幅异样的情景。

原来,夫子端坐靠近庭院的土间一隅,背后端端正正地坐着子路、子贡、颜回,以及自卫国随从而来的若干人士。每当电光闪现,端坐的这些人便明亮地浮现出来。鄙人从土间的一个角落里望着这幅情景。

就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鄙人生平第一次明白过来,世上竟也有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一种人。人不知其何所思、何所为,只知面对天摇地动的雷电与豪雨,既不思躲避,也不图保身。彼等自管端坐那里,坦然迎接风雨雷暴。要说在这趟旅次中,鄙人曾为此来路颇为不明的一行人所动,应是此刻。”

我跟小朋友说,如果你想了解孔子,最好不要把自己想象成孔子,你得把自己想象成蔫姜。因为,蔫姜的痛苦、困惑,也是我们的痛苦、困惑。我们都不知为何而生,也都把活着当成活着的头等大事。我们和蔫姜的唯一差别在于:在某个瞬间,他发觉世上有一群不同的人,无法理解,却渴望领会;而我们,自信地假定,所有人都是睡在上铺的兄弟。

不断提到蔫姜的时候,我想起了弘毅法师。或许,学生同样忍受不了我的唠叨,也偷偷送了我绰号:蔫姜。蔫姜,听起来远远不如弘毅法师响亮。正如我讲的课,也不如老先生那样字正腔圆,义正词严。

井上靖笔下的蔫姜隐遁山林,平凡乃至平庸地终老。这样的境界,无论如何谈不到“弘毅”、“骨鲠”。当年的弘毅法师,念兹在兹的是士大夫的风概。在他看来,古典的士大夫,远比如今的学者官员可敬可爱。而古典士大夫的“弘毅”、“骨鲠”,通常展现于戏剧性的生活。蔫姜的生活,毫无戏剧性。他只是决定在乱世当中干干净净地走到最后。正如一块干瘪的老姜,决不失掉姜的滋味。这未尝不是“弘毅”、“骨鲠”。有时我觉得,弘一法师就是一位蔫姜。但愿这不算对逝者的亵渎。

夫子死后,蔫姜又活了很多年。他不复制夫子的生活,也没有从夫子那里得到生活的公式。对他而言,唯一真切的是,自打那个雷雨之夜后,生活再也不可能是件不严肃的事了。因为生活,不是活着的同义语。

在山村之中,蔫姜遇到一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一个下雪天,他陪母亲到远处山崖的庙堂祝祷。崎岖山路,他想起夫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训。但他觉得,“夫子不会责怪这个母亲和鄙人,反倒仿佛一路提醒吾等:小心脚下呀。”

责任编辑:刘善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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