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组诗）

李小麦

等待

八点开始，等待一个人的电话

我想。手机很快就会响起

八点三十。手机静默着

上网，舒淇和冯德伦的恋情被炒得沸沸扬扬

九点，手机还是静默

削了个苹果。吃了一半

另一半，孤独地冷落在碟子里

十点，翻开艾略特的《荒原》

被一句诗吸引

“我被别针别住，在墙上挣扎”

十点三十。连续打了四个呵欠

十一点。把最后一条后谷咖啡倒进方形的杯子

“我的纯，唇知道”

——多有趣的广告语。像一句爱情的宣言

十二点。关灯。把自己蜷缩在黑暗的汁液中

发呆，失眠

凌晨一点二十四。手机显示屏一闪一闪

像在黑暗中跳动的磷火

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酒精浓烈的气息：

“宝贝儿。我喝多了酒……”

接下来。我忘记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魔咒

凌晨一点二十分。鬼魂般在河口奔跑

身体中的小兽。露出尖尖的牙

它啃噬我的胃壁、肝脏和血液

眼里的火焰，是一架小型发电机，把酒精引燃

一个男人说：“宝贝，站住，别跑”

回头。路灯下站着一个怪物

人身兽面，没有眼睛和嘴色

只有高黎贡山般雄伟的鼻子

惊叫一声。拼命狂奔

边境长廊，中越大桥，东方宾馆，国际公寓

星光酒店，广龄街，人民路，邑芬街……

我撞翻一个酒鬼。撞倒一个妓女

撞到一个匆匆奔向车站的男人

凌晨四点五十六分。小兽吃饱喝足

昏昏欲睡。失魂落魄回到火柴盒客栈

敲开402房间的门

黑暗中。一个男人紧紧抱住了我

他不发一言。只不停地抚摸我冰冷的身体

我抽泣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多么令我悲

伤

虚弱地抚摸男人的脸

惊恐地发现，他同样没有眼睛和嘴巴

只有一个高黎贡山般雄伟的鼻子

在他怀里，禁不住绝望恸哭

我被那怪兽施了魔法

跑了大半夜，依然没能跑出他的魔咒

风筝

它们盘旋在蓝色的天幕下

或者是一只苍鹰，一只蝴蝶

或者是一只雏燕，一条金鱼

甚至，笨拙的小猪

狡猾的小狐狸

八只脚的螃蟹，丑陋的蜈蚣

怪异的水母，都借着风筝的名誉

堂而皇之地，穿上花花绿绿的

大袍。堂而皇之地

打开竹篾的纸质翅膀

风筝的命运，多舛，无常

被一根细线牵引，却远离掌控

或飞翔，或折断，或坠落

要么消失于浩渺的天际

要么残破于电线、建筑

或树冠的纠缠

要么在或收或放的哲学里

重回大地

多年前，渴望成为一只風筝

拥有辽阔的天空，和打开的翅膀

现在，习惯守候与等待

习惯拽住一根细细的线

站在烟火缭绕的人间，远远地

看风筝，迎风。自由地飞

在海口镇

时光，在海口镇慢下来

每一秒，都带着黄昏将至的慵懒

我寄宿在一个临街的小旅馆里

看书，睡觉，看窗外的形形色色

偶尔，下楼买些生活用品

——比如肥皂，手纸，矿泉水

最喜欢黄昏。热闹了一天的小镇

此刻，多像一个安静的老头

会到湖边散步，捡些贝壳和纹螺

赤脚在沙滩上行走

用腻如膏脂的湖沙洗脸，擦手臂

扯几根湖藻当手镯

坐在废旧的竹筏上，听湖水轻拍岸堤

在沙滩，写下某个人的名字

然后看着被湖水冲走

或坐在浅搁岸边的铁皮船头

那时的湖面，闪着碎银似的波纹

喜欢把脚浸入湖水

喜欢用脚。泼洒出一道道弧线水柱

这无垠的空旷，多么好

这盛大的寂静，多么好

这世俗的海口镇，多么好

或许，我应该一直这样待下去

放弃麦稻的锋芒

放弃桂花的香气

放弃矛盾的对抗

甚至，放弃诗歌

嫁一个又黑又壮的渔夫，择水而居

捕鱼，晒网。拥有一个宁静的小镇

以及，一片辽阔的水域

蚂蚁

仿佛天外来客，仅仅两天

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搬进我办公室的地盘

与我，毗邻而居

蚂蚁的家，筑在那盆富贵树的腐泥里

它们时常跑出来

成群结队地

在瓷砖铺的地板上，溜冰，散步

爬上我的办公桌，靠椅

钻进我的裤脚，衬衫

挠我痒痒，强行和我肌肤之亲

真烦人，我要收拾它们

瞄准一只蚂蚁，然后把食指

轻轻摁上它的身体

没流血，连疼都没喊一声

像一粒黑色的土壤，碎了

整整一个中午

我都在做这件事

一只只蚂蚁。成了我食指下的魂

用笤帚聚拢它们时

这些魂，突然怒目圆睁，它们告诉我

我的身体里。豢养着一个魔

就在刚才。它跑出来

屠蚁三千

可我供奉的。分明是一尊佛

昨天。为一只受伤的流浪狗

佛，曾流下两滴泪

月牙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

有人在谈论天气

有人在谈论股票

有人在谈论朝鲜时局

有人在谈论新买的裙子

有人在谈论小贝的贝氏弧线

有人在谈论新上市的法拉利跑车

有人不说话，只不停地嗑瓜子

一个小女孩尖叫起来：“看，捞到了

边叫边指向湖面

人群安静。纷纷转头

“只是捞起一件衣服。”

“好死不如赖活着，真不值！”

“白发人送黑发人，造孽啊！”

“五个多小时了，还没打捞上来！”

不断有人聚拢过来。然后悻悻散去

天色渐暗。木船，像投在湖面的

一弯月牙，泛着幽幽的光

湖畔公园

人们按时跳起了广场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