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芃子
萧殷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和作家。他从17 岁开始创作,25岁时为了追求真理投奔革命圣地延安,成为专业的文艺工作者,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在文艺理论园地里辛勤耕耘,先后出版有《与习作者谈写作》《论生活、艺术和真实》《鳞爪集》《月夜》《谈写作》《习艺录》《萧殷文学评论集》《萧殷自选集》等著作。萧殷先生对文艺事业兢兢业业,是属于那种责任感强而又辛勤耕耘的人,他对文艺创作的要求是严格的,对文艺问题的探索和思考也非常认真和严肃。作为一个专业的评论家,他总想为文艺创作的发展尽自己的心力,可以说,他一辈子都在寻找、在解决文艺领域里出现的问题。我们读花城出版社出版的65万字《萧殷自选集》,就可以看到,他的理论是如何跟随着文艺创作实践前进的,集子里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他所走过道路留下的一个脚印。萧殷先生的评论文章,数量多,有见地,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敏锐、具体,有的放矢和深入浅出。他的评论风格反映出他的文学追求,也表现出一个正直评论家对现实的观察力和审美度。
文艺评论要促进整个文艺事业的发展和繁荣,这是作为评论家的萧殷先生毕生所追求的。从这一思想出发,他的文艺评论都是从实际出发,有很强的现实感和针对性;同样是从这一思想出发,他经常呼吁尊重艺术规律,重视解决创作实践中的具体问题;在形式上则不拘一格,做到生动活泼和深入浅出,使它们能为更多的读者所理解,所接受。这种内容和形式的一致性,表现在萧殷先生各个时期的评论文章中,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萧殷式的文艺评论。
敏锐、针对性强,是萧殷先生评论的一个特色。萧殷先生向来反对无目的的、脱离实际的“学院式”的文艺批评。他常说:理论的价值不在于多么深奥或者多么晦涩难懂,而在于它能够解决多少实际问题,对实践有多大的指导意义。不研究实际,从概念到概念,这种理论是没有生命的,是僵死的教条。他的评论文章都是从现实中来,是为了解决现实文艺运动、文艺思潮、文艺创作中的问题而写的。为了及时地发现问题,他很重视对现实的了解、现状的研究,他经常看阅大量的来稿,和许多爱好文学的青年保持联系,了解他们在文学道路上遇到的困难,关注文坛上的新人新作,研究一定时期有代表性的作品和评论,观察文艺的走向,掌握作家、评论家在思考、在探索的问题,进行分析归纳,找出其中的矛盾,然后有针对性地撰写评论。他早期出版的集子《与习作者谈写作》(一、二集),绝大多数的文章是为那些在“文学歧路徘徊彷徨”的青年作者写的,都是针对他们来稿中的问题从理论上给予疏导。由于他论述的问题是从大量的作品中归纳出来的,是一些带有规律性和普遍性的问题,所以他的那些评论文章,在广大爱好文学的青年中有很大的影响,对培养文艺新人也起着促进和指路的作用。
在《萧殷自选集》中,有一组论述主题和题材的文章,这组文章一共十篇,有的写于50年代,有的写于60年代初期,有的写于粉碎“四人帮”之后,它们都是针对各个不同时期创作领域里在这两个方面出现的问题而写的。在《关于主题思想》一文中,他通过分析评论契诃夫的小说《万卡》、希克梅特的诗《没有点着的烟卷》,揭示了主题思想与生活真实描写的关系,批评了50年代中期出现的那种只要思想,不要艺术的倾向。他明确指出:“所谓‘主题思想,并不是在生活描写之外,附加上一些可以表明作者态度或观点的话语。不是的!作品的主题思想,应当是‘水乳交融地体现在生活——人物——事件的描写之中,即体现在栩栩如生的形象之中。”在这篇文章里,他还谈到主题的非自觉性问题:“……也还有这样的主题思想,它并不在作者所要求表达的观点和态度之内,这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由于作者深入了生活,洞察了生活的奥秘,并真实地表现了生活的奥秘,因而不自觉地反映了生活的真理,但这真理却远远超过了作者的认识,甚至连作者自己也还不明白他反映了真理。”在50年代,对于创作中非自觉性的种种复杂现象,是没有多少人敢去谈论的,纵使在理论上接触到,也是持否定态度的多。萧殷先生却在他的评论文章中,根据创作实践提供的经验,具体地、明确地阐明这种现象,并且给予肯定,这在当时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开拓题材、提高艺术质量》《<伤痕>是“眼泪文学”吗?》《悲剧、题材及其它》等文章,是萧殷先生在70年代末期写的,他在这些文章中针对十年动乱时期在题材问题上的种种禁锢,要作家冲破还在流行的“左”的遗毒,冲破题材禁区,写各种各样的题材和人物;对当时一些人反对写悲剧题材、斥之为“眼泪文学”的观点提出不同的看法,满腔热情地支持那些有生活气息、有真情实感、从严峻斗争中涌现出来的作品。他在文中写道:“凡在严峻的斗争经历中认清了斗争的实质,同时又饱和着生活的血肉和强烈的爱憎——这就是伟大作品的基础。因此对于这些从严峻斗争中所涌现出来的作品,只能给予热情的辅助,决不能冷漠地加以指责。”(《<伤痕>是“眼泪文学”吗?》)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这些作品在题材上“有新的突破,新的发展”,公开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能把悲剧“看成是使人消沉、令人伤感的东西”,“我们都是在读悲剧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他以自己热情如火的评论,支持了严冬以后第一批开放的文艺新花,表现出一个真正评论家对现实的敏感和审美的力量。
具体、以小见大,是萧殷先生评论的又一特色。具体,就是对具体问题进行具体的分析;以小见大,就是能做到寓创作法则于具体的文艺评论之中。萧殷先生在“自选集”《序言》中说:“这30多年来,我的主要精力都用在阐述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只是在不同时期所针对的具体情况、具体问题不同罢了。”这是他对自己评论实践的总结,也是我们研究他文艺思想的一根线头。如果我们按编年史的方式读完他各个时期所写的评论文章,就会明显地感觉到,他经常在呼吁尊重艺术规律。他认为评论家一定要掌握艺术规律,否则,就不能准确地、恰如其分地评价作品。他还主张有条件的评论家,要搞点创作,体验作家创作的艰辛。他自己虽然长期从事理论工作,但有生活感受时也写小说和散文。《萧殷自选集》里就选进了他在不同时期创作的23篇作品。因为他是—个有过创作体验、深知创作甘苦的评论家,所以他评论作品时,总是设身处地为作者着想,为他们打算。他不单是指出作品的优点和缺点,給予赞扬和批评,还深入到作者的构思里面,进行分析和解剖,帮助作者总结成功的经验,寻找失误的原因,力图给他们以具体、切实的帮助。他对于那些不尊重艺术规律的简单化的文艺批评非常反感;对于在“左”的思想干扰下,主观主义和形而上学泛滥,复杂的事物被简单化了,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越来越苍白,情节发展越来越走直线,人物关系越来越简单,生活气息越来越稀薄的现象,有很深的痛感。他不得不反复地在自己的评论中分析这些背离艺术规律的文艺现象,呼吁作家按照艺术法则创作,同时也通过对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的评论(包括最佳的和最次的),来阐明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尊重艺术规律,这是所有真正的评论家都这样做的,萧殷先生在这方面的特色,是在于他能够把文艺评论和阐明艺术规律结合起来,把那些人们认为是很深奥的理论讲得具体、好懂。endprint
作家进行创作必须以生活作为出发点,这是贯穿在萧殷先生全部评论中的一个创作论的基本观点。他在前期写的《惊险场面不能填补生活的不足》《离开生活去探求提高准会落空》《从生活出发》《小说不是生活的任意再现》《图解不是艺术方法》,和后期写的《作品概念化的原因何在?》《议论能代替生活描写吗?》《关于“问题小说”》等一大批文章中,都尖锐地批评了那些脱离生活追求“技巧”、追求“思想”的作品,反复阐明从生活出发是作家首先必须遵循的创作原则。只有肥沃的土地上才能培育出参天大树和鲜艳的花朵,生活积累的土层愈丰厚,作品的枝叶愈是茂盛,违反生活逻辑胡编乱造情节,在作品中图解概念,都是背离创作规律的。
萧殷先生在评论中不但要求作家应从生活出发来创作,还要求作家能对生活进行深入的发掘。他在《论艺术真实》《关于认识生活》《生活现象的提高和概括》《活得伟大才写得伟大》《为什么把动人的故事写得无血无肉?》《作品概念化的原因何在?》《探索是为了什么?》等文章中,通过对不同问题的评论,从不同的角度,要作家用心去体验生活,感受自己周围的人和事,从生活中发现诗情画意和触动自己心灵的东西,在生活中培养自己敏锐的艺术感受力,思考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的社会意义。他常以鲁迅、高尔基的作品为例,说明他们的成功,“主要是由于他们并没有停止在现象的描写上,而是通过现象,看出这现象背后所隐藏的、要经过深深思考之后才能发现的更深刻的意义。”(《论艺术真实》)他认为从生活中发掘出来的思想,才能像火一样照亮了作家的创作,使庞杂的生活现象集中、概括起来,形象化。他说:“文学作品不是技术教科书,也不是工作方法的指南。它是生活教科书,只能在精神上给你一些启发,在情绪上给你一些刺激,并在思想上引起你去思考,进而激励你为改造生活去奋斗。”作品能否达到这个目的,取决于作家“在描写生活时所揭示出来的社会意义的深度和广度。”(《作品概念化的原因何在?》)他的这些思想,对于当前文坛上一些思想浮浅的作品,仍然是有针对性的。
艺术贵在独创。文学创作是一种精细复杂的精神劳动,评论家要尊重作家的生活和创作,不能从某一观念出发去强求作家只写什么,不写什么。创作自由是艺术规律决定的,在文学园地里,最不能容忍强求一律和简单化的干预。在萧殷先生的评论文章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论述批评方法的,主要是为纠正那种简单、粗暴的文艺批评偏向而写的。他与人合作的两篇长文章:《论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和《文艺批评的歧路》,就是针对小说《金沙洲》讨论中的一些批评方法问题,进行评论,是对批评的批评。他在《文艺批评的歧路》中,一开头就说:“评价文学作品,不能忽视文学创作规律,不能不顾作家的生活经验、艺术构思和个人风格;也不能撇开作品中特定性格以及他所依据的生活的特定环境;否则,就会把艺术创作简单化,在批评上就会出现粗暴和武断,从而戕伐了创作的生机,妨碍作家的创造性和积极性。”早在讨论《金沙洲》之前,他对于文坛上出现的一些无视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拿政治教科书或社会科学著作的原理、原则来硬套作品,从而说作品的是和非的评论文章,已有所感。所以,当《金沙洲》讨论中出现类似的批评时,就马上撰写文章,从批评方法的角度,对这种批评倾向进行评论。他认为评论者在评论作品的时候,要对作品所展示的艺术形象作具体的分析,不要离开作品所描写的社会生活和人物性格去苛求作家,不了解生活,不分析作品,从主观的各种框框条条出发,拿既定的标签硬贴到作品的人物身上,既不符合艺术创造的典型化原则,也背离艺术以个别反映一般的规律。60年代初期,在文坛和理论界不断向“左”转的情况下,肖殷先生撰写的这些批评和理论文章,真可谓是空谷足音。
萧殷先生写的评论,形式多样,生动活泼,丝毫没有“迂”气和“酸”味。他的许多文章,都是用“书简”“读稿随笔”一类的形式写成的,他认为运用这种形式比较自由,人们读起来也比较亲切,容易为广大读者所接受。文章形式的生动活泼往往与作者思想的活跃有关系,但更主要的是肖殷先生有一颗为青年作者的火热的心,他是青年的导师,又是青年的朋友,他深知他们在文学道路上的難处,所以特别着力于帮助他们弄清文学的任务和创作的规律,总想把那些非寻常的、不容易懂的道理讲得更浅显明白。他说他相信一个简单的道理:“任何大作家,都不是天生的,都是从稚嫩的不知名的文学青年中产生出来,成长起来的。因此,发现、扶植、培养青年作者,是繁荣创作的一个根本措施。”可见,他的评论的形式,也是反映他的文学追求的。
(原载《文艺新世纪》1985年第4期,原文题为《论萧殷的评论风格》;收入《新时期广东文学评论选》,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