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聪+徐靓
摘要:“文学言语行为理论”作为西方文论语言学转向的产物又进一步促进着这种转向并为文学批评实践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方法。《雾都孤儿》在言语行为理论的视阈下展现出了狄更斯创造性地、主动地用语言从其独特的视角建构出的世界,并发现他在作品中留白,以期读者结合自己的期待视野进行主动阅读,从而去鼓舞读者对生活进行积极地改变。
关键词:文学言语行为;狄更斯;《雾都孤儿》
狄更斯的作品经过无数学者和专家的研究和解读,已经形成了在解读方式上倾向于“现实主义解读”的、近似于“标签式”的作品,即所有的解读都围绕着现实主义元素,从而更夯实了其现实主义集大成者的地位。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狄更斯作品更深远而丰富的内涵,然而,时代的进步带来理论的更新,从而开拓出更多文学批评的方法和空间。由英国日常语言学派学者奥斯汀提出的“言语行为”理论溢出语言学的范畴,被希利斯.米勒等学者创造性地运用,形成“文学言语行为理论”,该理论既是西方文论语言转向的产物,又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这种转向,为文学批评实践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研究价值。《雾都孤儿》在文学言语行为理论的指导下被重新阐释成为狄更斯研究中的新发展。
一、传统语言学认为,语言的主要功能在于描述和反映客观世界,人们使用语言是为了刻画世界的状态。相应地,传统的文学理论也认为文学的首要功能在于用语言模仿客观世界。从柏拉图开始,“模仿说”一直是占据西方文学批评传统的主流。在传统语言观和由此形成的“模仿说”的影响下,文学成为依附于客观现实的存在,并且受到客观现实的压制。“文学—现实”、“谎言—真理” 这样对立的观念主导着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奥斯汀则认为,语言并不仅仅具有描述的功能,还具有述行的功能,即以言行事的能力。简而言之,言即行。奥斯汀将言语行为分成三个层次,分别为言内行为、言外行为和以言取效的行为。言语行为理论一经提出就受到了哲学和文学领域的重视,在各自的领域展开了论述。希利斯·米勒认为文学作品中的语言“以替代的形式,使用那些指称社会、心理、历史、物理现实的词语来称呼它们发明或发现的可能世界,然后通过影响读者的信念、行为重新进入现实世界”[1]米勒认为文学作为一种话语形式,其真正的功能和价值并不在于描述了一个已经存在的所谓的“现实世界”,或者说,文学的记叙功能仅是文学语言的一个侧面,更为重要的是,文学可以通过语言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虽然在传统的认知中是虚构的,但并不是从属于现实世界的,是一个拥有独立地位的、与现实世界等同的世界,是无数可能世界中的一个。张新军[2]认为,现实世界和文学建构的虚构世界并不是一对二元对立,从关系上来说二者都是一种可能性存在,前者作为被实现的可能居于前景的地位,后者在背景上而存在。二者相互映衬、相互依存。并且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一些学者也认为文学是现实的有效补充,而不是现实对应的“虚构版本”。其实这些都是文学“述行”性的一个表现,都是对传统“文学反映论”的一次反驳。
既然文学不仅是反映现实生活,而且是构建世界并对现实进行积极地影响的,那么当重读《雾都孤儿》必然会得出不同的阐释结果。在传统文学批评视角下狄更斯正是通过这部小说对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尤其是孤儿——奥利弗·退斯特进行了精彩的描写,从而反映了生活在困顿中的孤儿的生活状态,并对造成这些苦难的根源进行了大胆而深刻的揭露;其伟大的艺术成就在于其对于现实惟妙惟肖地描写和苦难状态下人们的精彩描写。这是因为传统文学批评理论“反映论”的基础在于作者通过其文字的书写进而表现其隐藏在表层文字之后的“理念”,文学家的任务在于运用语言去无限地接近所要表现的隐藏在故事背后的那个存在,这正柏拉图所说的文学艺术都是“影子的影子”。狄更斯所要表现的一切其实都已经存在于文学之外,并支配着文学,他的伟大之处不过是文字的技巧和组织的才能。很显然,现实主义文学批评因为仅仅关注其文学的一个侧面——反映现实,从而对作品的解读和阐释成就有限。相较之下,从文学言语行为理论看来,文学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其反映了现实,而在更大的层面上是建构了世界,从而积极地影响现实。从这个角度说,文学中的语言就不仅是处在工具的地位,或是表现的手段,更是建构的手段,建构的材料。这样,在传统文学理论那里“世界—作者—语言”的关系就被置换成了文学言语行为理论中的“语言—作者—世界”,语言的地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表现世界的工具变成了建构世界的材料,从语言在世界之中变成了世界在语言之中。更重要的是“言即行”的提出使文学摆脱了静态的地位,展现了文学干预现实的品格。由此,狄更斯的作品并非是对这些苦难生活的简单描述,更大的意义在于其感动、鼓舞读者去深入生活、改变生活,在苦难中成长,打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米勒认为文学中的言语行为可以分两个层面进行探讨,第一层指文学作品中的言语行为,如许诺、撒谎、宣城、祈求等;第二層指整体文学作品所具有的述行品质。他指出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以言行事的方式。从层面一来看,米勒将探讨的重点放在了小说文本内部,主要从不同角色之间进行对话这一维度进行述行品质的分析,这应该主要包括人物间的种种对话行为、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交流行为以及作者和叙述者之间进行的交流等,体现着文学话语的述行品质——建构功能,即在不同的层面所进行的话语交流最终都致力于一个共同的目标——构建文学世界;在层面二上,米勒将目光投向更加深远的现实或社会,将作品视为一个话语,而将作者和读者视为话语的发出者和接受者,这样,作者进行创造、读者进行阅读的过程就可以视为是以作品为中介而进行的言语交流行为。于是言语行为就溢出了文本的范畴,走向更深远的社会实践。由于读者是不断变化的群体,而阅读的语境也永不饱和,所以“在一定的语境下由合适的人说出合适的话语”中对于“合适”的界定就变得模糊,从而带来了阐释结果的丰富多彩。
二、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语言构成,虽然这一基本事实由于太过明显而被当成理所当然,以至于后来长期被忽视,但言语行为理论所秉持的理论思路正是从语言中来到语言中去。《雾都孤儿》中大量的对话描写就成为对作品进行言语行为分析的切入点。按照他的理论,作者在创作一部作品的同时就是在建构一个文学世界,这一过程主要通过“活现法”得以实现。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借助于语言把已经逝去的、无形的或无生命东西再现出来。作品中的形象是作者借助语言将自己经验中的人物事件具象化的结果,“是他借词语复现死去的东西,缺省的不存在的东西或无生命的东西的结果,是活现式的”。[3]这种“活现”在《雾都孤儿》中首先表现为一级叠一级的人物形象圈,每一个形象都是由其中的某一个人物构建的:奥利弗·退斯特周围的人物和事件是在他自己的意识和语言中呈现出来的,是童年的奥利弗用自己幼稚的眼光观察世界所得,其中的所感、所思均是奥利弗以自己充满童趣、不谙世事的语言对事件进行命名的结果。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第二章,奥利弗被带到习艺所见董事时所发生的情景。“到了习艺所之后,班博先生把他交给一个老妇人去照看便走开了,但奥利弗来到这里总共还不到一刻钟刚刚吃完第二片面包,他却又回来了;告诉他今天晚上正好木板子开会,哈通知他,木板子说要他立即去和它见面。”[4]由于奥利弗只知道“board”一词的字面意义,所以,将董事会错误地理解成了“木板”。这是狄更斯一词成功地言语行为,通过这个言语行为,狄更斯将奥利弗的生存状态惟妙惟肖地进行了刻画,但狄更斯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刻画这一形象,而在于通过刻画这一形象,有效地建构属于奥利弗自己的世界,从而建构《雾都孤儿》这一文学世界,最终影响读者。“活现”的第二个层面是由叙述者通过语言构造出来奥利弗的形象和作品的整体氛围,这是小说的叙述者借他的言语复现已经成为历史的奥利弗的童年生活、不幸经历并对之进行命名的结果。在这个层面上,叙述者作为故事的讲述者穿梭在小说中各个人物和意识之间,通过自己的话语,为人物命名,讲述故事,打造形象。因为叙述视角和聚焦等诸多原因,叙述者不断地调整讲故事的角度,从而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建构故事世界,保持世界的真实性,拉近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激活读者的经验,使读者产生似乎置身于真实世界的感觉。奥斯汀的学生塞尔认为,世界是以我们区分的方式而存在的。这充分表明,叙述者所建构的世界是一个与我们所谓的“日常世界”平行并置的世界,并非是一个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虚构的文学世界。叙述者围绕着“孤独”的主题进行着情节的打造和推进,从奥利弗出生开始,母亲病故,没有亲人,这是孤独;成长在习艺所,没有朋友,这是孤独;逃离习艺所,掉进偷盗团伙的陷阱,心灵无所托,这是孤独。诸多迷雾、黑夜、监狱等场景的频繁出现,都成功地暗示了奥利弗无法和他人、和世界沟通、被社会抛弃从而处于孤独状态的主题。文学话语的述行不但推进了故事的发展,而且传达着某种精神。“活现”的第三个层面表现为作为小说的作者设计了叙述者,一系列人物形象和事件,这是狄更斯对自己头脑中的某种生活景象的复现并对之命名的结果。但是这种复现不是机械地、照相式的复现。作者本人总是站在一定的立场、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运用充满个性的语言对故事进行重新打造,文学世界里的一切与现实已经相去甚远,甚至完全不能等同。《雾都孤儿》和真实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作品世界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进行构造,从而保证读者的阅读和理解得以顺利进行。《狄更斯传》中透露《雾都孤儿》中反面人物费金的原型正是当年帮助过他的鲍勃·非勤。“由于他想象力的产物在他看来比日常生活中的人物更加真实,他或许觉得——如果他的确考虑过这件事的话---他是在夸奖他的老伙伴”[5]“他把作坊写成一间窃贼的厨房,把一切都描写的像他的记忆中一样卑劣无耻令人厌恶。这就解释了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为什么他把在那阴森可怖的六个月中唯一善待他的人的名字竟加到了那个贼首的头上”。[6]
这充分说明,狄更斯在用话语建构而不是重现自己的经历,在狄更斯的话语下,他的经历和感觉已经难以和现实重合,他的世界也不是依附于现实世界之下,而是具有自己的独立性,带有自己情感色彩的世界,言语述行之下的崭新的世界。桑迪·皮特里曾以狄更斯和巴尔扎特笔下的伦敦和巴黎为例,来阐述文学话语的建构性功能。“从奥斯汀的观点看,19世纪的伦敦和巴黎并不是具体真实的实体,在表现之外、之前就存在的,它们是施为行的存在,永远在过程中……其实人们都在做同一件事,像狄更斯和巴尔扎克一样:在描述过程中创造现实”。[7]米勒和皮特持相同的观点,并在其著作《地形学》中探讨了文学话语述行性的另一表现手段——“地形命名”。按照米勒的观点,《雾都孤儿》这部作品中所展现的伦敦并不是以真实的伦敦为背景,或者说,不是真是伦敦的复制品,是话语建构下的伦敦。这种建构并非不真实,相反,狄更斯笔下的伦敦与真实的伦敦具有同等的地位,这是因为二者都是“命名”结果。在真实的世界中,人们制造地图的过程充满了主观建构性:将一个一个并不存在实际联系的小的物象按照某种规则联系起来,形成小景观,然后再用某种普遍的规则连成大景观。整个过程有人操作,景观之间原本偶然的关系因为人的参与而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必然,那么,实际上,这种必然就不是真正的必然,而是“人为的结果”,景物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一种语言上的联系。地图的绘制充满了建构性。相比之下,狄更斯陛下的伦敦也经历了相似的过程,是作者从经验的世界中篩选、排列的结果,充满着主观建构性。二者都是言语行为的产物,都是命名的结果,都是有语言打造出来的。简而言之,狄更斯笔下的伦敦对现实的伦敦的复现实际上是一种形象对另一种形象、一种语言构造物对另一种语言构造物的置换。
由奥利弗、叙述者和狄更斯等共同打造出来的文学形象都呈现在语言符号中,形成一级叠一级的人物形象圈,但这并不是这部小说的述行行为的终结,而是另一个述行程序的开始。当狄更斯将作品完成进入流通过程,作品在读者的阅读中呈现自身,获得话语的特性,创作者获得了话语发出者的地位,读者将获得话语接受者的身份。要将作品变成具有生命色彩的情景需要读者具象化的活动,这时,作品呼唤着读者进行阅读,这时文学述行功能的又一体现。在具体的阅读行为中,《雾都孤儿》会召唤者读者进行阅读,为不同的读者留下不同的空白,而读者对此做出反应,产生不同的期待视野,形成不同的阐释。这一过程正是读者借助词语赋予无生命的《雾都孤儿》以生命,将它从沉寂死亡中唤醒的过程。这是“活现”的又一层含义。
三、文学言语行为理论坚持从语言中来到语言中去的原则,面对文学是语言这一基本事实,认为文学史人们用可见的语言符号复现不可见的经验意识、对之命名的结果,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创作的过程,对于读者来说,这也是一个建构的过程。以这一理论对《雾都孤儿》进行阐释,这部小说就不仅仅是狄更斯对于当时社会诸多黑暗面的机械地、被动地反映,而是充满了创造性地、主动的建构,狄更斯不仅仅是要复现某种死亡的东西,而是要用语言,运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建构一个世界,并在作品中进行留白,以期读者结合自己的期待视野进行主动阅读,从而去鼓舞读者对生活进行积极地改变。在这部小说中,揭露已经不是目的,由文学述行品质所衍生的建构、改变精神将使《雾都孤儿》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获得不同的阐释,鼓励积极营造新的生活。
参考文献:
[1]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M].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18.
[2]张新军.可能世界叙事学[M].苏州大学出版社,2011.
[3]肖锦龙.试探希利斯.米勒的言语行为理论文学观[J].外国文学,2007(3)
[4][5][6]狄更斯.雾都孤儿[M].黄雨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9,84,85.
[7]Sandy Petrey.Speech Acts and Literature Theory[M].New York: Routledge,1990:103.
[8]Hillis Miller.Topographies[M].Stanford: Stanford UP,1995.
(作者单位:陈聪 沈阳药科大学社科与文体学院外语部;徐靓 沈阳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