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红尘

2017-11-09 15:39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17年10期
关键词:文华导游阳光

隆林刚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他,虽然隔着细木条的隔断,隔着十五年的光阴。

午后的酒吧,像冬日早晨阳光下的猫,慵懒而知足。而他却端坐着,翻看手中的《读者》。《读者卜这联络的暗语像黑夜中划着的火柴,呼啦一下点亮她的眼睛后,转瞬又淡化成昏暗的背景。而他的鬓角,他的额头,他的眼,则一点一点扑进她的眼中成了沙,成了刺,成了火。她擦了擦眼眶。还好,忍住了眼泪。当年的图书馆里,一个中午的时光也经常在他端坐的姿态中静静流走。只是胖了,玉米粒终究被时间爆成了蓬松的玉米花。像她眼角的鱼尾纹,都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像中年人了。

曾有过那么一瞬,想过是他,不过,也就只是一瞬,浮起的念头便像肥皂泡一样,在自嘲的笑声中破灭了。还自作多情什么呢,有些回忆注定是要留给时间的洪流去淹没的。可现在,分明地,就在她前面几米的地方——从他的眉目间开始,它们又一点一点从洪流里浮现出来。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矫情了。一个中年女人的矫情该有多可笑多可憎啊。她稳了稳呼吸,然后,向着他走了过去。缓缓地,缓缓地走过去。不过几步,却恍若一条漫漫长路,好像不拿出所有的精气神就没有办法走到尽头。

他看见她了,看见了她的脸,看见了她手里的《读者》。他站了起来。她以为他会微笑,至少是问候式的。不然,这个午后,他们这两条直线应该在各自的世界里继续往前延伸。是他,让它们相交了。果然,他笑了。是拨云见日的笑,但也伴着微微的惊讶,一闪而过。惊讶什么呢?是塑料花也经受不住岁月这把杀猪刀的感叹,还是,岁月静好,伊人依旧?她突然庆幸自己出门前在梳妆镜前花了不少的心思。

嗨。他说。她也跟着嗨了一声。好久不见,他说。好久不见,她也跟着说。就在他的对面坐下,眼光就迎着他的眼光而去了,就刷地一下碰在了一起。是有些微小的化学反应,却再不会惊起什么风雨雷电了。坦荡,释然,是中年妇女应有的美德。

喝点什么?像在问她,又像是他的自言自语。还不等她回答,他就对服务员说,一杯可乐,一杯柠檬水。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望向她。越俎代庖了。她笑着表示没有关系。他还记得。他的可乐,她的柠檬水,就是那些日子里一次周末闲逛的标配。

你还好吧?他问。她说,挺好的,你呢?他说,我也挺好的。生硬的提问,毫无悬念的回答。谁的伤口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让人取笑?又不是乞丐。客套之后的冷场突至而来,她的眼光就鱼一样地在酒吧里转圈。这里感觉还不错,她说。是的,挺不错的,他说。时间又让默契回生成了陌生,仿佛也就只能这样了。如此时此刻两个人之间机械而冰冷的一问一答,无话找话的冷场。

无趣像突然空降的苍蝇将她团团包围。她闭了嘴,专注地吸起柠檬水。太甜了。他到底忘记了,她的柠檬水是不加糖的。相见果然不如怀念。

其实也不是冷场.她从天而降,令他有些没有回过神来。想说的太多,却又凌乱,像一团散了的毛线,不知道头绪在哪里。他只好笑着,好像真诚地笑着就是对她最好的述说。说真的,他说,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阳光是你,不过又觉得不可能,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她表面笑了下,心里却在说,怎么可能是恨呢,绝对不是恨,是十分恨。只是,他肯定不知道。在他所说的恨以外,他还是她的一棵大树啊,就生长在过去的时光里,只要她轻轻一回头,那片树荫还会在现实的尘世之下摇曳出一片虚幻的斑驳树影。那是她挥之不去的甜蜜与惆怅,是她的青春啊。可是,等等,你说什么?阳光?谁是阳光?面对她的疑惑,他很确定地说,不是你的微信呢称吗?不不不.她摇了摇头,你开什么玩笑,阳光怎么可能是我,阳光应该是你才对啊。

很显然,他们都是来赴阳光的约的!可问题是,他不是阳光,她也不是阳光,那谁是阳光?

还来不及叙旧——有太多的旧,就埋藏在记忆的地下室里,它们暗淡寂寞,它们悄无声息,它们耗尽一生的力气只为等待一缕阳光的来临。一旦被阳光照耀,它们立刻就会生出金色的翅膀,变成和泪水一样闪耀的精灵——他们的表情就先被谁是阳光这个问题缠绕得疑惑而深沉了。

嗨,这个词,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果实,曾悬挂在他们青春的果园里,只要相遇,不管是谁,都可以将它摘下——嗨!——就没有距离了,就亲切了。可是后来,有多久没说嗨了?嗨——毕竟太年轻了,太幼稚了,已经负担不起世俗的生活了。可是,当年他们不就是这样嗨来嗨去的,然后露出一张无所畏惧的笑脸飞奔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如今一声“嗨”,也还是当年的声调,而时光却已让她站在了雾气横江的此岸,猛一回头,还见得着站在彼岸的那个年轻的自己,正灿若桃花地向此时此刻和暮色一样苍茫的自己挥手。弹指一挥间,就把青春甩出了老远。

1996年的春天。初三的她把“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工整地写在日记本上。这是她的信心和決心。她的眼睛紧盯着一个叫卫校的中专。中专可不是随便就能摘到的苹果,而她有这个实力,经常考进年级前二十。她充满信心地等待着六月。那个让很多考生如临大敌的黑色六月.在她眼里就是万紫千红的春天。她拥有的知识会在六月为她插上一双翅膀,带她飞进卫校。从此,她的名字不仅和那个破败的小山村紧密相连。还会和白衣天使、鲜花和赞美紧密相连。山洼里飞出的金凤凰、野百合也有春天、丑小鸭终于变成了白天鹅。她需要这些赞美来点亮她的生活。只要这些东西在未来等着她,每一个枯燥解题的夜晚都会变得生机勃勃。都等着吧,你们这些城里人,都仰好头吧,看我如何飞过天空。

其实,没有人敢小看她。成绩那么好,又是备受老师关爱的乖乖女。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自卑在她心头萦绕。她后悔不该来城里读初中的。城市,是一个世界,而她,是另一个世界。她是寄宿的过客。这座城市,没有她的归宿。不过,只是暂时的,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这是她的信念。

在距离中考一百天的时候。学校在操场上举行誓师大会。年级组长在看台上带头振臂高呼: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努力一百天,多考一百分!多考一分,干掉千人!同学们在台下也振臂一挥,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努力一百天,多考一百分!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热血沸腾的口号为每个同学注入了鸡血。她和他本应该是其中热血沸腾的一员。可是.他们却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办公室里装着的是他们班主任强硬的声音和他们各自母亲毫无招架之力的哦哦声。endprint

她是在初三的时候接到他写过来的情书的。初三的晚自习出奇地安静,大家都在奋笔疾书,仿佛只要坚守住这一晚,第二天醒来就会梦想成真。他偷偷塞过来的情书太不是时机了,她才看了开头就不敢看了,要不是害怕别人发现。她差点把它扔进垃圾桶。大战在即,还顾什么儿女私情。

最近一次收家,还见那封信。关于他的东西,连同记忆都丢得差不多了,独这封信还留着。只是凝望,没有打开。它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最好的去处就是永远躺在记忆里。不要动,不要碰,就不会有东西破碎。“我看你,像在看春天的花.我望你,像在望夏天的云,我想你,像在想秋天的洱海,我梦你,像在梦冬天苍山上的雪”,“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你那么美丽,成绩又那么好,这使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春夏秋冬。我独自伤悲着。为这遥远的距离。”这些段落一直刻在脑海里,从未走远。“初三了,我决定不再懦弱,我不想在无数个夜晚,只是深情地在你身后凝望,我要和你面对面,和你一起,去实现中考的梦想”。就他的成绩,中考的梦想就只能注定是梦想。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总是有人被挤下去的。

可最后,她还是答应了他。像是突然的领悟,居然从那些平日里交往的点点滴滴,看到了他的用心。美术课,老师逐一检查同学们是否带了绘画颜料。没有带颜料的同学不仅被罚站,还要被老师的口水淹没。他凶神恶煞,论谁都一点情面不给。老师快走到她面前了,她低下了头,准备为自己的忘性买单。突然一盒颜料就丢到她的桌上。是后桌的他。她刚想送回过去,他却站了起来。老师我的颜料忘记带了。老师劈头盖脸的责备声如期而至,一点不落地全落在了她的心里,而他不仅满不在乎.脸上还有吃了糖的甜蜜,气得老师骂厚脸皮。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件,每一件都让她哭笑不得,却又在心里生起小小的甜蜜。还以为结交了一个死党,没想到,他居然藏了这么一手。

足球踢得不错,篮球上篮的姿势也漂亮,除了学习,他可圈可点的地方其实很多。可是,老师和家长还是板着脸给他贴上一个差生的标签。也许是每一个乖乖女的心里都隐藏着小恶魔。从小就遵从着五讲四美三热爱,从小就对父母老师言听计从,早厌烦了,却又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的出现,让她在学习之外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还有就是,他虽是城市里的孩子,可是他的自卑是和她一样的啊。他父亲是劳改犯。从他父亲进监狱那天起,自卑就住进了他心里。他的乐观和坚强都是表面的,如果不是他亲口对她说,她都不会相信,他一颗年少的心原来也伤痕累累。她无法拒绝他。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不想再让他受到伤害。爱有时候就是源于心疼。她忘不了那一天,熄灯后,她躲进被窝,打着电筒一点点把信展开,每一个字都如阳光般温暖,每一个字又都是血红伤口,热烈而悲伤。在黑夜中,在同学们均匀的呼吸中,她忍住哭泣,然后,泪流满面。

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所谓少男少女的情情爱爱,初三了,仿佛生命的倒计时,而她又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出场的。他们每天都相约在图书馆里刷题。跳进题海,他是不轻松的,可总是端坐着,好像不这样做就会辜负她似的。唯一的放松,就是捧一本《读者》了。有时候,她会抬眼瞟他一眼,若是碰巧他也抬头瞟她一眼,她就故意翻翻白眼。而他偷偷放进她书包里的苹果,放在她桌上的早点,晚自习后站在夜风中等她,等等,又增强了她的使命感——一定要帮他考上高中。基础是差了点,但还有半年多呢,一切皆有可能。她时时为他打气。他也拿出百分百的斗志来。有时候也偷懒,故意的。他喜欢见她拿着钢笔轻轻地敲在书本上,喂喂喂,苦口婆心提醒他的样子,像母亲,却又比母亲的责备温暖。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两个小混混围在了小巷子里。他们在他面前挥舞着拳头警告他,如果再和瞿小丽谈恋爱,他们就让他尝尝拳头的滋味。没过多久,他就尝到了,是血腥的滋味,一连三次。她不知道小混混从何而来,她对天发誓,以此表明自己的真心。而他也实在找不出哪有一个情敌。那就把它当成考验吧,考验我的真心真意,他说。而她立志要查出小混混的底细来。可是,小混混从天而降又顺风而去,再没有出现过。

从来没有明目张胆过,都是在地下秘密进行的,但还是被班主任找去谈话了。班主任是校园高手,神出鬼没,无招胜有招。班主任对她说,一个大有前途的孩子,怎么能毁在早恋的手里?那不是早恋,我们是真正的互相爱恋。她在心里回答。老师说,别和王雨生来往了,他是烂泥一滩,扶不上墙的。不到最后谁是烂泥还不好说,老师,你不是曾教导我们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她在心里回答。只能在心里回答,她从来没有当众反抗过老师,她有着一个好学生的全部美德。

班主任发大招了。他们的母亲都来了。班主任控诉他们罪状的声音,也毒蛇一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在班主任的声音中,他们如此丑陋,竟敢把中考视为儿戏,简直辜负青春,死不足惜。她的母亲从山里来,只会彝语,艰难地说了几句无人能懂的汉语后.就不敢说话了.唯唯诺诺,像泡在温水里半天舒展不开的茶叶。母亲的懦弱没有让她伤悲,反而让她有了新的勇气。你害怕吗?她问他。他笑笑,我不怕。我也不怕,說着,她伸出了手,手悬空着,却没有白待,他的手伸过来了,牵住了它,温暖就起来了,在他们的手心里荡漾。两只年轻的手在他们中间晃荡着。是摇摆的坚定的未知的青春。他们走下教学楼,走向操场。操场上,中考誓师大会的口号正响彻云霄,突然一股暗流涌动起来,转眼就成了新的节奏,是惊奇是期待是梦幻是绽放的哦,哦——哦——哦。哦,先是零散的破碎的,最后竞不约而同地汇成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年级组长不明就里。气急败坏地跳脚,这一届学生简直无药可救,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些砍脑壳的手里了。

一战成名!包括被学校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辉煌战绩。处分通报贴在大门口,学校最擅长的就是杀鸡儆猴。老师眼中的不学无术的他们,在同学们的眼里,却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化身。好感人哦,好勇敢哦。他们心中也顿生英雄豪情。然而,在他母亲面前她却抬不起眼来。她隐隐感到,他母亲身上的香水味是她们之间不可跨越的距离。而她不管好坏只会一脸痴傻笑容的母亲则是她永远战胜不了的痛和耻辱。她再次感到了卑微。这个卑微是她靠她的努力和成绩无法克服的。她低下了眼睛。地上的那些细小的尘土也和她一样啊,脚轻轻地一搓,就身不由己了。她没有想到他母亲会说,雨生,你得好好向瞿小丽学习。她惶恐地抬起了眼.顿时被他母亲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那么多的笑容,像夏天泛滥的雨水。瞿小丽同学,欢迎你以后到我们家做客。他母亲这样说着的时候,还向她伸出了手。她和她握手了,这是不是代表了他母亲对他们的默许。那一夜,她兴奋得睡不着,仿佛已经提前拿到了卫校的录取通知书。endprint

关于中考他们做了很多设想,每一种设想的前提都是她成了白衣天使。这仿佛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上天理应眷顾勤奋的孩子。只有他才是变数,有可能是高中生,有可能是技校生,还有可能是五年制大专生。

他会认真地说一些关于未来的话,比如,要娶她。比如,要为她做饭。她认真地听。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那些美丽的誓言啊,是一只只美丽的萤火虫,让中考前那一个个难捱的夜晚闪现出了让人永不会忘记的点点光芒,并让他们坚信它们能够照亮未来。

中考结束,他成了黑马,考上了普通高中。烂泥上墙了,他母亲欢喜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热泪盈眶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儿子真的是很棒的。只有他知道是谁点化了自己。他守候在电话机旁。电话铃一响就一把抢过电话。他的喜悦只有和她分享才算得上是喜悦。同学们的中考消息一一传来,可是关于她的消息都只是只言片语。好像考上了。好像没考上。他隐隐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就像这等不来的电话。

他去找她。这是一场不容易的马拉松。唯一的线索就是“香草村”。早上出门,转来转去的山路,越被山林、山风吞没,他就越觉得离她近了一些,就更舍不得放慢疲惫的脚步。终于在好心人的带领下找到那一户人家时,已近黄昏。她正在院子里喂鸡,她咕咕咕地叫着,那些鸡也咕咕咕地叫着。瞿小丽,他大叫一声,热烈而激动。她咕咕咕的声音突然卡壳在喉咙里,她愣住了,石化一样。半天才化作了一声颤抖的“啊”。

还没有通电,两只蜡烛照着晚饭,也把他们的身影大大地打在昏暗的墙壁上。她的父母拿出了家里的火腿和腊肉——都是过年过节才能享用的美食。已经够丰富的了。可她还是被昏暗的、寒酸的家束缚住了作为主人的从容,一言不发,低着头,让食物也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从她碗里消失。倒是他大大咧咧的,对烛光晚餐怀着极大的热情。很响的咀嚼声,很响的说话声。一会和她父母说,一会和她妹妹说。和只会讲彝语的她的父母沟通起来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和外国人在交流。更多的时候,还需要她妹妹充当一下翻译。他却乐此不疲,和他们亲切得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他不是那种话多得如滔滔江水的人。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她高兴不起来,她只想把表情深深地藏进影子里藏进烛光里。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在烛光里闪了一下,便把笑声放得更明亮了。

回不去了,夜色已经把山村涂黑。她的父母忙着去收拾一张床铺。她带着他爬上院子的围墙。头顶是一片触手可及的灿烂星光。这美妙的乡村夜色,却让他心里充满了惆怅。为什么没有给我电话?不是说好了,第一时间互通消息。她答非所问,你不回去,你妈妈会着急的,我还是带你去村公所打个电话吧。

她告诉他,他们都创造了历史,只不过他是历史辉煌,而她是历史耻辱。巨大的耻辱,从来没有过的耻辱。成绩就是她的身价。考上卫校,她就是飞出山沟的金凤凰。现在,她没有考上,就再是一朵鲜花.也只能栽在这小山村里了,像她父母一样,在这里盛开又在这里凋落。所以,已经没有打电话的必要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说,打死我都不相信,你考不起中专。你是什么?把你放高中去,三年以后就是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去查分,一定要去查分。分数肯定弄错了。她说,每年都有人发挥失误,也许这就是天意。这就是中考,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电话接通了,他和他妈妈开始通话。她站在不远的地方,有尖利的声音飘过来,她竖直了耳朵。越是语焉不详,她就越是用力,好像用力就能捕捉到那些飘忽的声音。瞬间就幻听了,那些风声也成了他母亲的声音,是讽刺,是嘲笑,海水一样袭来。这就对了,一个失败者,得到的就应该是这些。

那一夜,他們聊得很晚。不.完全就是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为什么非要读中专呢?为什么不能读高中呢?你可以读重点高中啊,考大学不是更好吗?实在不行还可以补习啊。他起先忧心忡忡,等想起了什么,又说,你不用担心学费,我会帮你的。

她知道这不是他的一时冲动,但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学生。她知道学费的分量,不是那轻描淡写的“我会帮你”就可以的。不过,已经够了。中考,她不是完全的失败。她有收获的——此时此刻他的坚定,他的眼神,他的呼吸。足够了。她望向星空,香草村的星空才是大理最美的星空。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就好了,她想,没有中考,没有家庭的距离,只有你和我。

在他热情的邀请下,她去了他家。她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母亲和她的握手。那是她的动力,也是她全部的幻想。现在,他母亲依然热情,只是那热情和上次不一样了,是对任何一个同学的热情,而不是专属她的热情。不过礼仪而已,微笑中又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她隐隐觉得这是第一次来他们家,也是最后一次来他们家了。果然,吃饭的时候。她母亲说,瞿小丽,雨生还在读高中,学习任务重,以后他还要考大学的,以后你……没有什么事,你就不要打搅他了。

在他母亲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她轻成了尘埃。悬浮在餐桌之上。他立刻站起来和他母亲争论。她坐在中间,是一个木偶人。幻听又来了,裹挟在他们的争论声中,是嘲笑,潮水一样地涌来,排山倒海。突然,他拉起了她的手。走,他说。她就痴痴地跟着他出了门,嘭地一声,他就狠狠地把那一桌没有吃完的饭菜还有他母亲的咆哮都关在了门里头。

那个无聊透顶的问题:你女朋友和你妈妈掉水里了,你会先救谁?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个答案既是她想要的又是她害怕得到的。说到底,那是他的母亲啊。她先是被他牵着。在他身后追随着他的步伐。后来,她加了速,就和他肩并肩一起大步走了起来。她看见了那些街灯,那些高楼,它们都对着他们一一张开了怀抱。

虽然最后他还是回到他母亲那里,但她不会怪他,怎么能责怪一个孝子的选择呢。她母亲没有错,母亲的心里只能装着自己的孩子。只能是她的错。凭借着对两次见面的认识,她认为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顺利考上卫校,凭借着一个中专生的未来,应该可以得到他母亲的欢迎。所以,她要努力——她能想到也就只能是努力了。努力让自己成为新的自己。她以为,只要表现好了,她手里就会重新拥有让他母亲喜欢她的筹码了。endprint

她去读了技校。技校是最快捷的就业通道。当然,是有前提的,就是不能再花家里的一分钱。两个假期,她特别辛苦,田里翻种庄稼或者漫山遍野地挖草药,然后.又赶着马匹把庄稼和草药背到城里去卖。路途遥远,她从来走得轻松,欢乐的歌谣洒满每一座山谷每一条清涧。每次集市,他都会来帮她叫卖。脏乱的集市,嘈杂的人群,他起起落落的声音,额头上那些闪亮的汗水都是她心里的甜蜜。他攒下的钱,每次趁做买卖的时候放一些在钱筐里,也不敢多放,怕她察觉。

她学的是导游专业。1999年毕业,刚好遇到了昆明举办世界园艺博览会。那一年,游客水流一样奔涌到云南,奔涌到大理。导游好赚钱啊,一天赚七八百都是少的,随便一个团就是一两千了。放卫星那是家常便饭,天知道那么多的有钱人是从哪里来的。嘭地一声,一个卫星上天,导游的包里就多出了一大叠钱。嘭地一声.又一个卫星上天,导游的包里又多出了更大的一叠钱。那是一个属于导游的黄金时代,一个卫星到处飞的时代。高档餐厅、娱乐场所,随处都可以见到导游的身影。阔起来的她们辨识度极高,要么一身白族服饰,要么一身都市时尚,来时风风火火,去时也火火风风,要么不管不顾地大声和人说话。要么不管不顾地大声对着手机说话。总是在忙,总是忙得上气不接下气。花钱如流水,没有什么可节约的,今天花掉的,明天会成倍地回来。烟酒必备,这是一个女导游的情怀和品味。烟雾一缭绕,借着刚起来的酒劲,朦胧的眼睛里,整个世界都是导游的天下了。导游很张狂,搞得大家对导游都有意见,又讨厌又羡慕。

而她是导游中的异类,不抽烟不喝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玩,身上就是连廉价的一块玉石吊坠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她付现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大家才知道这个异类多么强大。大家的认可没有什么可稀罕的,她想要的是他母亲对她的认可。

干导游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全是读书不成器的,看看她们的谈吐,一群没素质的村姑!

买了一套房子能证明什么?青春饭能吃一辈子?人老珠黄了,还要撑着一张老脸去给人家讲风花雪月?

以前我想对她好是因为她有前途,她能帮你。可后来呢,让一个导游做你女朋友?当导游的都是些什么素质的人?雨生,你会把妈气死的。

你的前途妈妈我都为你铺好了,你不要为了一个村姑自毁前程!

这些话有些是她亲耳听见.有些是别人转述给她的。她知道他母亲的目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只能洗耳恭听或者面带微笑。也曾告诉过他母亲,导游只是个过渡,过渡而已,等资本积累够了,就自主创业,开家小超市。无论如何,她,一个小女子,也是心怀理想的。可是,无论怎样的诚意到了他母亲的面前,都显得卑微而寒酸:开小卖铺就开小卖铺,还美其名曰自主创业,简直鬼话连篇。

又是那个问题了,你女朋友和你母亲掉水里了,你先救谁?上次就已经是她了。赢过一次,也算是和爱情相遇了。也知道一个孝子在关键时刻的选择,可就是不愿死心。较量的结果除了眼泪就是内伤了。但从来没有想过退缩,除非他亲自把那句话说出口。

既然爱情是场赌博,那索性豪赌一场。她非常清楚,在所有的努力都不管用的时候,还能拿什么来做赌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即便再干柴烈火,她也清楚要严防死守最后一道防线。那是她对于幸福的憧憬。是一朵只能在春天盛开的花朵。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贵,她想得到被他妈妈祝福的爱情,而他则猴急地想要得到她的全部。既然这样,就交换吧。

她把自己全部交给了他,就在团山公园的深处。夏日的夜幕中,草地柔软得像一张床。原以为的轰轰烈烈、兴奋和激动都没有出现。相反,尖锐的疼痛却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结束的时候,她仿佛轻成了一块浮木,漂荡在洱海之上,一个浪头过来。前进的方向便已是身不由己。整个世界只有风声。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没有她的心跳。她死了。可是,即便这样,她也是喜悅的,幸福的。他看见了她眼角的泪滴,伸手轻轻将它们擦去,然后把她紧紧抱起。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喃喃自语道,再紧一点,再紧一点。

生米煮成了熟饭,还一步到了位——怀孕了。再上他们家去,她就有了底气。这八字都已经写好了,总不能再给我脸色看了吧?他母亲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岂能被一锅熟饭降住。一声冷笑后,便走进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架在脖子上。雨生,你自己选择吧。一用力,一缕鲜血就缓缓从刀口处爬了出来。她朝他望去,他无助的表情像凝固了的水泥。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像风中被吹熄了的蜡烛。

她已经没有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了。

她输了。赌输了。

她一个人去的医院。他匆匆赶来的时候,她刚走出手术室。他上来搀扶她,她没有要,路短路长,人流手术后的疼痛与否,终和这个人没有关系了。而他,眼见着她一脸的苍白,心里一疼,眼泪都出来了,却是始终就静静地站着,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

从此以后.她的天空上就始终盘旋着一团乌云,乌云里裹挟的是他人对她议论的风暴。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是多么可怕,先是诱惑男朋友,后来还差点把男朋友的母亲给逼死。千夫所指啊。有些男导游以为嗅出了点什么,经常和她开肆无忌惮的玩笑,还对她动手动脚。表面上她都能应付得很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带过旅行团的,什么鸟人没有见过,这点玩笑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暗地里,伤口却像爬山虎一样爬满了她的心。

春天快来临的时候,她离开了大理。

这期间,他还来找她,无论她怎么冷漠,怎么恶语相向,怎么拳打脚踢,他都像土地一样沉默一样宽容。她无法不无理取闹,特别是听到他说,再等等,他会说服他母亲的时候,她简直成了疯子,要等到人老珠黄吗?屋子里的东西接二连三地被她摔在地上,好像那些东西碰撞地板的声音特别好听特别能安慰她似的。他离去时,她又痛恨起自己的狭隘来,痴痴地往窗前一坐就会忘了吃饭,忘了时间。等到月亮照亮了她的一滴泪时,她才觉出这一场没有胜负的战斗原是一塘泥淖,再挣扎,除一累字,只能是越陷越深了。

她去了丽江,把大理,把苍山洱海,把原来的她都统统甩在了身后两百多公里的地方。她换了电话号码,有了新的导游工作,她已经是新的她了——不再是白族的金花,而是纳西族的妹子了。可有时候,他还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幻听里。跟着一起出现的还有大理的风花雪月,在玉龙雪山带团的时候。也会时时产生还在苍山怀抱里的错觉,讲解的时候就走神了,还是按着苍山的风光来讲,回过神来,又少不了和游客说抱歉。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算缓过神来。endprint

某一天,听到了他结婚的消息。再某一天,听到了他当父亲的消息。虽然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可是心还是微微一颤。还听说他在她不辞而别后,找了她很久,还隔三差五地上她家。她笑笑,到底不够坚定,若是再坚持一下,是能够知道她的下落的——大约一年后吧。她才把到丽江的消息告诉朋友的。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说到底,他们终于成了彼此的过客。

知道做导游的为什么那么拼命吗?那恰是青春饭的悲哀。她是幸运的。青春还青草一样茂盛的时候就没有做导游了。只是,也是拿青春换来的——很多时候,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一个热心同事给她介绍对象,说那男的不错,卖茶叶,有钱,相当有钱——同事瞪圆的眼睛里都快闪耀出金子的光芒来了——家里好几套房呢,票子多,房子多。钻石男怎么会看得上小小导游?果然,是个离过婚的二手男人,一开口说话,那一嘴黄牙就子弹一样飞了出来,连着他睁着都等于闭着的小眼睛,简直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唯一的好感,就是待人真诚,不爱炫耀,还有些幽默感。就是他了,她心一横,就是这个叫李海力的男人了。还能怎样呢?抓不住爱情,那就把现实紧紧抓住。

李海力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见到他脸上的红晕,她不知道那是酒的停留还是属于她的春风。她就把那件事说了,只是没有提王雨生的名字,也没有提手术后的疼痛。她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眼泪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先前的一些掉在了地上。后面的一些就被李海力递过来的纸巾擦去了。李海力一言不发。正在她想提前说再见的时候,李海力说,你的过去。我不介意。以后要是让我遇到那小子,我先是要狠狠揍他一顿,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然后我要真心地谢谢他,谢谢他把这么漂亮的女人留给了我。他的幽默让她破涕而笑。晚风中。他就牵起了她的手,慢慢地走,都像情侣了,都像夫妻了。

就结婚了,就没有当导游了,就全职了,就当了妈妈了,一转眼,和李海力的婚姻都有七年了。七年之痒,是婚姻征程中最残酷的一役。然而,这个命题似乎只对一半。李海力还是七年前的李海力,爱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只有她,渐渐心猿意马。说到底,李海力是个平淡的生意人,朝五晚九只会围着茶叶转。他身上的味道甚至一言一行都被茶叶浸润得泛苦。这挥之不去的味道,渐渐成了她的禁忌。她不喝茶.只喝白开水和果汁。晚上也尽量避免不和他亲近,有时候推脱不了,就尽量憋住气,听之任之。李海力在这块没有任何气息的土地上耕耘后。略有想法,却当做是审美疲劳。还自我责备,琢磨着该换个花样了。只有她知道,是她不够爱他。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她心里的荒草已经连绵成了一片草海。儿子读的是贵族学校,全封闭式管理,一个月回家两天。白天,她一个人在家,听任那片荒草在风中寂寞地飘摇。既痛心疾首又无能为力。也曾把自己交给麻将和名品店,那些喧哗和光彩果然是有用的止疼药,可也仅是止疼而已。麻将结束,从名品店出来归家,更大的无趣就会在心底转成一个漩涡,把她刚刚积攒起来的点点欢乐吞噬干净。她开始做家务,在无尽的家务中她获得了难得的平静。至少,儿子和李海力回家的时候会感受到她作为母亲和妻子的尽职尽责。突然就想起了温水中的青蛙。这菜场这厨房这油盐柴米不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温水吗?而她,却不想做那只等死的青蛙。

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那种神秘的聊天模式带给她特别的刺激。新鲜的刺激,像刚上市的水果。“摇一摇”,“寻找附近的人”——只要轻轻一点手机,奇妙的交友之旅就开始了。微信,才不微不小呢,是天大地大的世界。可是,主动送上门的大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无聊的、龌龊的、调情的、神经质的,仿佛有了虚拟时空的距离,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内心的小邪恶小幻想像倒垃圾一样倒出来。她知道他们要什么。在他们看来,向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展示欲望,完全可以赤裸裸地进行。她让顾忌滚蛋,主动出击,她用她热烈的火把去迎合他们,并随着他们高涨起来的情绪四处漂流。这是一趟让人着迷的旅行。他们要的也是她要的。在微信里,她是百变的是梦幻的是出人意料的是雷和闪电,有时是淑女,有时是荡妇,有时比恶魔还邪恶,有时比天使还纯洁。

这是她的游戏。游戏里,她是一只神秘的黑猫,在夜色中,两眼泛着幽幽的绿光,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她刚抓到的老鼠。她在游戏里沉醉,然后在现实里清醒。她不让老鼠们看她的朋友圈,也没有想过和老鼠们见面。她要的就是在网络中,用她的自拍,用她的声音,用她的文字,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对于那些死缠烂打如蝇之徒,她只需手指轻轻一动——拉进黑名单——整个世界就安安静静了。

她知道,之所以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是对李海力有多忠诚,而是诱惑不够大。终于,大的诱惑出现了——外科医生。四十二岁,斯文稳重,事业有成——这些都还不是重点。人到中年,谁没有打下的半壁江山?重点是一双大眼,一嘴白牙。视频的时候,她陶醉于他任何时刻的眼神,无论是坚毅、热烈、深情,还是悲伤、无助。他们的第一次是在酒店。酒店远离市区——他选的,怕被人看见——都是有家室的,都知道玩火的游戏很危险——却又不失格调,窗外就是玉龙雪山。激情过后,他们站在窗边。那春雪多么美妙,诗意一样缠绕着雪山,正如他缠绕着她。错觉中,她是一个青春正好的少女,连着一起美好起来的还有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她希望时间能停止,就现在,就这一个偎依就足够了。但外科医生的电话铃又响了——就是他在她身上的时候,他的电话也频频响起,是凤凰传奇《中国味道》——摇摆摇摆,摇摆摇摆,难掩热血涌动着情怀——等于是在加油了。他愈发凶猛,冲锋陷阵,欢呼雀跃,四两拨千斤。然而现在,铃声却成了催他上路的鞭子。她以为他会在穿好衣服后做点什么,比如,亲吻,或者说上一句什么——那怕轻描淡写的一句。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在电话铃响了以后,就急匆匆地把背影和關门声丢给了她。

就是这样开始的,一步步地走了下去,和着那些陌生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也算是得到了一些快乐。羞耻心滋生的时候也想过结束,可是.关闭的微信,最后总是会被犹豫的手重新打开。endprint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海力的耳朵和眼睛便成了很多人的桶,那些人用压低嗓门或是欲言又止的方式把一个个秘密和一个个古怪的表情丢进去。他只笑笑,不信,不可能信的。却也留了心眼,居然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就质问。她看着他,一直沉默。这就等于是回答了。他暴跳如雷,把茶几上的花瓶狠狠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后,满地都是洁白的瓷瓶和他碎了的心。她依然沉默,连眼泪都没有一滴。就是到最后——往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时候,她也是沉默的。仿佛这结局早被她料到。他望着她,是一种急切的等待。哪怕她说一句话。就一句,对不起,他的顽固他的愤怒就会立刻瓦解。可是,她一条退路也没有留给他。而她,当然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宽容的怀抱有多珍贵。可是,回不去了,走得太远了,远得自己都找不回自己了。

一天。路过旅游公司。午后的阳光把公司的金字招牌照得熠熠生辉。她驻足,眯着双眼,久久把目光停在招牌上。她突然算不出自己离开这里多久了。十年还是八年。总之很久了,可这个招牌一点不见旧,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一样青春,一样光彩。时间这玩意,真不是个东西。

冬天来了,丽江冬天的风,比起大理的下关风到底是温婉了,可就是这样的风穿过她的心里,还是下起了另一场鹅毛大雪。大雪里,是她和儿子冰冷的生活。她可以冰冷,冷到绝望,冷到死。可他读初中的儿子不能。她得拿出勇气来维护她作为母亲的形象。

她开了家小超市。生意不好不坏,但至少是新生活的开始。生意清淡的时候,她也会看看微信。也只是看看了,是迟暮老人看年轻时照片的心情,既是缅怀又有感叹。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阳光不是一个陌生人。她太了解陌生微信好友聊天的套路了。阳光不是那样来的,两三句交谈下来,她就知道阳光是知道她的。可是,无论怎样追问,阳光都不肯说自己是谁。也不像是骗子,骗子只知道一些干瘪的个人信息,并且奔着钱财而去。可阳光不是。可阳光为什么要玩神秘呢?

你现在还在丽江吗?

你和王雨生还有联系吗?

这些信息陌生人不会知道。隐隐猜到了谁。可把名字报过去,都被阳光否定了。不用猜了,你猜不到的,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

神经病!

可就是这个神经病对她说,如果你有空回大理的话,我们见见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丽江到大理不过四小时的路程.可就这短短的四小时,她也只是过年才回去。四小时,已经把大理变成了她遥远的故乡了。而现在,秘密!这有着无限空间的两个字,一下子让她的心燃起了火。莫非这个叫阳光的人的手上真的握着一个和自己青春有关的秘密。她一遍一遍回望青春,隐约之中,每一处转折都似乎早早为今天埋下了伏笔。

可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王雨生不是阳光,那谁是阳光?王雨生也是一头雾水。他也是被阳光约出来的,阳光说她是他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十分想念,约出来一见。一样地不告诉王雨生她是谁,一样地约好了见面地点。一样地没有留下电话号码只说好接头暗号,一样地说要有一个秘密要告诉给他。

秘密?骗谁啊,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深藏起来成为他们共同的秘密?他们之间的秘密。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公之于众了。如今,不过一段陈年旧事。

一定是谁的恶作剧,把我们俩骗出来寻开心呢。她笑笑。顿时觉得先前饱满的情绪找到了落脚处。原来是个无聊的玩笑,是一场意外。就开始说一些话,婚姻、家庭、孩子,典型的中年人的话题。她报喜不报忧,轻描淡写的都是一律的好。婚姻是好的,家庭是好的,孩子也是好的。他也一样,什么都是还好。也只能这样了,再不会有推心置腹了。十五年的时间早把过往吹成一片尘埃,刚才还迷蒙了她的双眼,如今,是该散的时候了。她注意到了他的穿着,应该价格不菲。他应该是幸福的,她应该祝福他。

有那么一个时刻,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都随手翻起了手中的《读者》。这本小小的流行杂志,曾是他们初中时代的最爱。他们都在想,知道他们这么多的底细,阳光究竟是他们初中同学中的哪一位呢?

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了,脸上带着笑。请问你们就是瞿小丽和王雨生吧?他俩茫然地对视了一眼,不认识啊。你们好,我是瞿文华的丈夫张鹏。瞿文华?张鹏?都是陌生名字。

这个叫张鹏的男人显然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他要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这才把目光投向他们。不要奇怪,他说,是我老婆瞿文华约你们出来的,你们也许不知道她。但她知道你们。她是你们的初中同学,同级不同班。她说你们当年在初三的时候,曾经因为校园恋情成为风云人物。

这一次,主角淡出画面,一个叫瞿文华的女人款款走到了台前,走进1996年那段陈旧泛黄的时光里。瞿文华是一个普通的女生,长相普通,成绩普通,是往校园里一丢就融入莘莘学子里再难寻觅到的那一款。在校园里,瞿文华和瞿小丽也许有过擦肩而过,但她们连目光都从来没有对视过。那么多的学生,也是一个小小的人海。是瞿文华的父亲让她们有了联系的。当瞿文华的父亲把这个秘密的联系告诉给瞿文华后,她的内心就有了一股暗流在奔涌。她的目光变成了一条狗,开始尾随着一个叫瞿小丽的女生。

她看到了瞿小丽的沉默内向,看到了她像一棵小树,沐浴着知识的雨露在静静生长。她还知道了瞿小丽的理想是考卫校当白衣天使。白衣天使!这么美的梦想,瞿文华做梦都不敢想。无法想啊,那么糟糕的成绩,考个普高都成问题。而瞿小丽,却可以十拿九稳。想到自己即将要给瞿小丽制造一些麻烦出来,最初的时候.瞿文华是忐忑的,甚至有些焦躁。不过,也就是最初的时候。想到父亲为了她的前途费了那么多的心血,她就觉得自己应该珍惜。等看瞿小丽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坚硬的时候,瞿文华甚至对瞿小丽生出了一丝痛恨来——这样沉默寡言的人,真不配当白衣天使。可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瞿小丽居然和王雨生恋爱了。每当看到他们在图书馆一起看书,她就在暗暗担心,生怕恋爱影响了瞿小丽的学习。她每天早读必修的功课,不是语文英语,而是在心里默默为瞿小丽祈祷。瞿小丽,加油读书。瞿小丽,加油读书。她知道瞿小丽加油了,就等于自己加油了。她开始恨起王雨生來了,这个讨厌的男生是瞿小丽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她要让他知难而退。两个小混混是她找来的,她对他们说,这些男生都脆弱得很,只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保管乖乖地听话。他没有想到王雨生那么坚强。都被打得流鼻血了,还坚强地说不放弃。她只能重新想办法了。endprint

黑色六月,最让瞿文华痛苦的不是考试本身,而是等待出分数的日子。那几天,她哪里也不去,就静静地待在家里。有时候看着窗外的蓝天,她就心想,要是五分钟之内飞过一群鸟,瞿小丽就能考上卫校。有时候看着眼前的一碗米饭,她就心想,要是刚好二十八口吃完,瞿小丽就一定能考上卫校。每天都要用这样的游戏来占卜瞿小丽的未来。她第一次体会到理想这个东西对人的灼烧——眼看它终于走到门口,却不知道它会不会把门铃按响。

瞿文华终于等来了门铃声。门一开,她就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笑容。这久违的天大的笑容!这六月乌云一样的黑色.同样笼罩在这个手中握着权利的父亲的头上。他烟量大增,每个夜晚要是不把自己的面容藏进烟雾缭绕里,他的呼吸声就会沉重得让一个屋子都摇摇欲坠。如今,他笑着向女儿比了一个OK的手势。那一个幸福的手势里,藏着给女儿的蜜糖和春天。

是的,她,瞿文华,终于创造了奇迹,考上了卫校。一匹黑马啊。每年中考都有黑马杀出中考的重围,不是这匹就是那匹。他们都是上帝的宠儿。只是瞿文华这匹有点特殊,她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学校中考的红色喜报上。因为,这次中考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从此以后,她不再是瞿文华了。瞿文华和着她的过去一起死了。她的历史和着她的名字都翻开了新的篇章。她的新名字叫做——瞿小丽。

是的,瞿文华替代了你。张鹏看着瞿小丽说,她父亲利用自己的职权第一时间拿走你的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并伪造了假的成绩通知单给你,让你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考上卫校。张鹏拿起了杯子,喝水,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瞿小丽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愣住了。那个被泪水浸透的夜晚又回到了眼前,那张差十分的成绩通知单就握在她的手上,那是她全部的伤痛和耻辱。

倒是王雨生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了,都瞒天过海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怎么突然又良心发现把真相说出来呢?

良心其实一直都在,张鹏接着说,喜悦只是暂时的,读卫校那几年并不轻松,一是怕自己作假的身份被人揭穿,二是要应付那么艰巨的学业任务。一直都很煎熬。瞿小丽那个女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这个念头也时时火炭一样潜伏在胸口。就特别希望瞿小丽能去补习,不过就是一年的时间,多花一年时间,瞿小丽肯定就是她的卫校同学。她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来,要替瞿小丽去交补习费,等瞿小丽来卫校读书了,要主动去和她打招呼。嗨,瞿小丽,我也叫瞿小丽。她是因她而新生的啊。

可是,她等来的只是瞿小丽去读了职高的消息。导游专业,青春饭。这如秋雨一样冰冷的消息。怎么会这样?她也应该和自己一样,穿着白大褂。天使一样地在医院里飞翔啊。瞿文华第一次有了做贼后的恐慌。她不敢把这种恐慌告诉给任何人。她已经是瞿小丽了,是卫校医务护理专业的一名学生了。

她每年有两个生日,一个生日是瞿文华的,一个是瞿小丽的。她只过瞿文华的,那才是真正的她。瞿小丽的生日她会去买一个小礼物给真的瞿小丽邮寄过去。当她把包裹递给邮政局的工作人员时,也就算把沉重的良心债还出去了小小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瞿小丽学业有成,爱情有成。她每日的早读又换了新的祷告词,希望王雨生和瞿小丽有情人终成眷属。爱情,总是能弥补些遗憾的。可是,这最后的希望也没能如愿。王雨生和瞿小丽还是分手了。瞿文华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有时候爱情经得住拳头的考验,却未必经得住现实的推敲。当她得知瞿小丽离开大理去了丽江时。她怅然所失,突然就恨起了自己。她宁愿当初自己去补习,一年不行补两年,两年不行补三年。退后一步,那怕去读高中也不错啊。可是,回不去了。医院工作人员的照片栏里,她一身护士服洁白得如同月光。照片下赫然写着,护士长瞿小丽。是的,瞿小丽和她的班主任永远也会不知道,她们拿到手的那张成绩通知单是假的。那张真正的成绩通知单以及朝后的录取通知书都被瞿文华的父亲利用手中职权拿给了自己的女儿。狸猫换了太子。回不去了。她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护士长了。

她希望岁月的烟尘能把这个秘密覆盖,可是,即便秘密之上一层厚厚的尘埃,瞿小丽那削瘦的身影还是偶尔会在她的梦里飘摇。一惊醒,就是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这场病,也就这样了,亚健康也好,抑郁也好,总之,只是身体状态偶尔不大好,别的,诸如恋爱结婚生子,也还顺利,工作婚姻家庭,也还经营得不错。也就这样了,按部就班地老去。可是,病却来了,肝癌,晚期。这从天而降的炸弹,将瞿文华的生活炸成了一片废墟。那个决心就是废墟之上长出的一棵芽。这以后的日子里她想方设法地要来了瞿小丽和王雨生的微信号,她以陌生人的身份和他们聊天。那棵决心的芽便是在她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迅速成长起来的,等长成了一棵苍天大树的时候,她已经枯瘦如柴。但.无论如何,要安排他们见上一面,要把真相告诉给他们。就挖空心思安排了这次见面。时间、地点,还有联络暗语《读者》,都是精心安排的。那曾经的恋人啊,你们还好吗?那些曾经的青春啊,有没有走远?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张鹏说,这不仅是一声真诚的对不起。律师我们也咨询过了,无论要面对什么赔偿,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个是她的心愿。也是我能为她最后做的事了。

对不起。张鹏最后说。她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刚刚的一切是一场暴风雨,而这三个字又是一阵突袭而来的飓风。她疲惫不堪的世界里便起了回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连绵不绝。

张鹏匆匆而去,病床上的那个瞿小丽还在等着他。现在的张鹏是她的阳光、空气和水,是她尘世里最后的幸福。她也曾这样需要过他啊。是的,他们差一点就在一起了。就差一点,就差那张真正的成绩通知单了。

可是,如果真拿到了那张成绩通知单又能怎样呢?

她本想问他的。可是,见他的眼里浮起了雨雾一样的茫然,她便拿起了酒杯,红色的葡萄酒躺在酒杯里,自由自在,像一个陶醉的夜女郎。她说,别想了,都过去了。来,干了这一杯。

终于在地下室里找到了那个储物箱。打开的瞬间。灰尘和发黄的往事一起飞腾起来。储物箱里的那些小礼物都是瞿小丽过生日的时候收到的。每次都是两份礼物,一份是他的,另一份是谁送的呢?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好长時间。最后,不了了之。现在,这些小礼物就静静地躺在她的面前。灰尘还在飞旋,进了眼了吧,她的眼睛潮湿了。

去了那家医院,大理的重点医院。熙熙攘攘的人流像一条欢腾的溪水。她混在人流里,像一个病人。内科住院部被消毒药水的味道包围着,她感觉自己真的病了,从五脏六腑开始,一点一点都病起来了。她迫切想躺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像真正的病人一样。她不需要医生,只需要一个护士。是的,一个漂亮的专业的护士就是她此时此刻的全部需要。最好,是护士长亲自上阵。她才一开口,那嗓音就和春天一样明媚。她最后在一面橱窗前停住了。她抬起了眼,一张一张照片看过去。很快她就看到了她。那个花一样的护士长啊,怎么能和她一样的名字呢?恍惚间,嘈杂的过道连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苟延残喘的青春拼尽最后的全力像一列火车从她的耳畔呼啸而过。

编辑手记:

也许是新闻事件的触及,作者用悲伤的笔调写了这么一个故事,瞿小丽在中考中被人顶替,从而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也从此,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希望,在此后的人生中变得飘零。而始作俑者却在最后以窥探者的姿态出现,告知了一切真相。一个“觑”字便是小说的眼,全篇小说读来总有一种隐约的痛感,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切,就如同从一场压抑的梦中醒来。缓慢地释放着一个人的人生过程和人生的改变。一种苦涩的现实感和命运感压着小说的主人公。浪漫主义的情怀在现实面前终究是不值一提的,一丝不经意的偏离便是天涯海角的距离,也许作者的意图是用“觑”字来展现人生的无常,人生的不经意改变,而这种无常和改变却在冥冥中或许被窥探、被操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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