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暴力:《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及其他

2017-11-09 06:23何谦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10期
关键词:虚构乐园话语

何谦

“基于真人真事”如一张符咒,常把文学或电影跟人的相遇变成高危道德事件。如果真人真事关乎暴力,那么这种相遇也可能成为另一种暴力。

林奕含和她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似乎构成这其中的极致案例。被标签为“漂亮满分宝贝”“美女作家”的林奕含,出版以性侵害為主题的处女作而一夜爆红;数月后,又以上吊自杀的方式终结这一切。更重要的是,直到林离开人世,其父母终于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张贴了“高度真实”标签:这虽是本虚构性质的小说,但实为作者依据长期被老师性侵的真实经历写成。房思琪就是林奕含,且另有三名女生遭受同一位补习班名师的伤害。林奕含为了保护她们,坚持不透露其真实姓名。

自此,人们炸成几锅:有的人肉这位补习班“狼师”究竟是谁,有的借此分析文学的不堪重负与“辜负”,有的问责权力不对等关系之下的爱之罪,有的探讨反性侵的法制任务与性教育的跨代际缺失,有的则讨伐作为社会性谋杀的强暴及其无数帮凶,有的甚至开始实名举报类似事件。尤其引人关注的是若干以非虚构写作为主旨的微信公号对后续文本的补写:海量女性匿名讲述和书写自己被性骚扰、诱奸或迷奸的经历及其中真实的挣扎,“是为了你们不会变成我,是为了我们不会变成房思琪”。[1]

除了性侵、强暴,请注意这其中的另一组关键词:实名、匿名、非虚构,以及真实的挣扎。我并非想在此谈论虚构与纪实之间的复杂关系,也无意介入匿名/实名、版权/隐私权等复杂议题,我想做的只是借此进行一场不自量力的理解实验,有没有可能通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来探究双重暴力的形成:以虚构为本质的文学/电影文本如何生成一场关于暴力的伦理遭遇?我们的阅读和观看方式又何以参与另一种暴力的构建?这里的双重暴力,既指现实场域中真实发生的暴力事件,又指作为暴力的非虚构表述和命名方式。这不仅是文本再现暴力的问题,还关系着文本之外暴力的再生产。换句话说,本文重点关注林奕含案例如何更新我们对于(性)暴力的理解,尤其是暴力之真实性的极致诱惑与这种真实性本身可能产生的新的暴力。

暴露式书写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畅销,焦点恰恰在于其真实与修辞举证的力量。实名的林奕含之死与看似虚构的房思琪之疯彼此佐证,开启了被命名为“房思琪们”或“林奕含们”的关联性后续书写,使(性)暴力的个体真实与普遍真实变得更加毋庸置疑,由此而生的其他相关文本的读者联想也蜂拥而至。

一方面,虚构作品照进跨时空的现实,小说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等编织中老年男子与少女/女童之间爱欲的故事被要求展开新的伦理思辨;电影方面,影迷将分别来自台湾和香港的两部剧情片《不能说的夏天》(2014)与《圣诞玫瑰》(2013)绑定提及,认为(暂不论其制作问题与逻辑争议)需要深思其中性暴力所裹挟的公义与私情、罪与罚、施害与受害等议题。这一切何以因人性幽暗而变得边界暧昧,错综复杂?

另一方面则有一个更庞杂的序列,包含种种以“真人真事”为肌理的虚构艺术生产。更准确地说,是以虚构形态进行“匿名举报(暴力)”的受害者、幸存者与旁观者表述。真实姓名的隐去或戏剧化展演的遮蔽,都不会减弱暴力真相本身的分贝与温度: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展现了情欲的小说文本与女作家自杀之现实的双重暴力纠缠,即便时态是不同的;作为“真实事件改编电影”的韩国影片《熔炉》(2011)和《素媛》(2013),以其在现实社会引发的制度性剧变使得类型化生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2015)关注美国天主教神父性侵儿童丑闻,虽是工整的群像,却使真实个体的伤痛以震撼人心的方式抵达大银幕之外。

如果说第一种名录是有限度的现实,其真实性可能消解于极具美感的譬喻与情爱话语,后一种庞杂序列着眼在语词审美之外与现实互文的“共情”修辞,那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则恰好同时与二者对话。它是审美的,也是暴力的;它是真实的,又以虚构的面貌解构真实。这一场“乐园”之旅无疑是矛盾的,一边努力掩去与现实对号入座的可能性,一边又以最激烈的方式呈现其自传式伤痛备忘录的本质。

然而,无论是如上序列中的哪一种,无论实名还是匿名,以上作品的最大公约数叫作“暴露”(exposure)。让我们暂且把这些揭批(性)暴力的虚构形态文本都理解成一种隐去部分事实信息的“暴露式书写”———其书写目的从一开始便是确凿的,即举报与控诉;书写和再现方式看似经历了再加工,但核心却是对真相与现实的指认。“揭黑小说”、扒粪文学(muckrakingliterature)、社会问题片(socialproblemfilm)、纪录片与剧情片的杂糅类型(mockumentary或者docudrama)等传统均已提示我们需要反思这种虚构艺术形式与社会新闻调查式内核的联姻。

那么,此时此刻需要问的或许就不再是“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道德的吗”,或“应该如何阅读它”,而是我们应以什么方式来建立读者与“暴露式书写”的关系,以及如何理解这些关系。

非虚构的暴力

文学理论家ZahiZalloua在其著作《无规矩阅读:阐释及其伦理要求》(ReadingUnruly:Interpretationand ItsEthicalDemands)中将“不可控性”(unruliness)同时看作美学类别和作为伦理回应的一种特定阅读方式。[2]这为我们提供了理解《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双重维度。面对布满华美譬喻与描述性暴力的虚构文本,究竟应该努力找寻这些譬喻背后的现实意义并阐释它,还是任自身享受其不可被阐释的文学之美———这从根本上是个伦理选择。

就第一重维度来说,一定要为文本找到意义并完成阐释。这如同一个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当成林奕含自传式控诉书的标准动作———让我们来谈谈其中非虚构的暴力。这又不能不从当下中国语境中一股“非虚构写作”的风潮说起。从“真实故事计划”“地平线”、界面的“正午”、腾讯的“谷雨故事”、网易的“人间theLivings”、到“ONE实验室”以及“中国三明治”等非虚构写作平台迅速兴起。越来越多依据真实事件撰写的非虚构作品售出影视改编权,内容创业者们纷纷涉入由“真实故事”转化为爆款影视IP的产业链条。非虚构写作热烈拥抱镜头语言式的叙事形态,而汲取现实养料的剧情片生产也开始呈现出一种“非虚构化的转向”。endprint

暴力的非虚构书写尤为容易被资本化,譬如《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大兴安岭杀人事件》《黑帮教父最后的敌人》等。从非虚构到虚构的影视改编“转译”能使暴力成为可再现、发行、流通和抵达受众的商品。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与暴力在林氏文本内外的反向相遇显得更加意味深长。林奕含并不信任非虚构书写的力量,偏偏选择以小说的形式控诉真实发生的暴力。以虚构语汇勾勒诱奸犯李国华的情欲想象,事实上真实得令人难以辩驳:

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3]

林奕含如此冲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区隔,用话语对抗话语的强权,后来甚至以死“激辩”而向人们宣告:性暴力与话语诱奸仅一线之隔,话语与性一样均可构成以“爱”粉饰的权力强暴;去性化的家庭与社会规训,与长期性侵之身体暴力,其实是一体两面。

那么,这个虚构文本的最大意义,在于其内部以语汇和修辞结构了一种琐碎的“非虚构冲动”,引发人们纷纷参与由这个文本生发的个人真实经历分享热潮。这不难令人想到黄骥导演的新作《笨鸟》(2017),依旧如其处女作《鸡蛋和石头》(2012)一样致力于探索以细致、紧凑的电影语言讲述遭遇性侵害和性意识觉醒的少女心事。黄骥充分利用非虚构的道德力量使剧情电影变为暴露暴力的证词。她坦然承认《笨鸟》虽为剧情片,但其实基于自身童年时被性侵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在这里,观看黄骥与阅读林奕含异曲同工,非虚构的性暴力记忆逾越了虚构的艺术形态。

林奕含在自杀八天前的访谈视频里称:“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在书写的时候,我很确定,这件事不要说在台湾,在全世界,现在,此刻,也正在发生。”这一段话被人反复引用,以论证其“暴露式书写”的题旨。敢于描述“房思琪式的强暴”意味着一个延续性动作,必须指涉集体的恶意与两性关系中一方呼啸的权力。人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相遇,简单到只是对文字蒙太奇匆匆一瞥,也必须承受这其中真实的痛楚。

同时,即使所再现的暴力是非虚构的,林奕含的小说还是提示我们必须对这场非虚构狂欢保持警醒。那便涉及第二重维度:如果不必找寻“房思琪式的强暴”的意义,珍视并享受林奕含文本的“不可被阐释的文学之美”是否也悖论地成了另一种意义生产?

作为暴力的非虚构

为性暴力所伤而最终崩溃的房思琪,以其“灵魂的双胞胎”之样貌背负房思琪伤痛记忆的刘怡婷,长期经受家暴折磨的许伊纹———她们是林奕含虚构的痛楚集合,也都是其事实上精神性撕裂的自我化身。就如林奕含所书写的那样,“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房思琪成为自己的赝品,在林奕含之外理解房思琪则是个伪命题。不愿找寻意义的读者被迫进入某种不道德的境地,難以区分作者与人物,不同生命时态的“真品”与“赝品”:到底是林奕含书写了房思琪,还是房思琪塑造了这个为人所知的林奕含?

林奕含的作品许给读者一个失衡的道德话语世界。字面上都是易懂的形容词,那些被施暴者李国华掌控的修辞却依旧是专断且难以阐释的。林的语词之网既纵容又控诉了施暴者。性暴力不再只是身体暴力,更是话语的诱奸———“我这么老了竟然才找到知音,比爱女儿还爱你,想到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这让阅读房思琪所经历的暴力这一动作变得极其危险。这种阅读行为如同势必进行角色扮演游戏,却不得不拒绝代入的矛盾反应。

好事者甚至可能联想到阅读社会主义时期辞藻炫目而程式化的“毒草”批斗文的体验。如今回看那个年代批量生产的“暴露式书写”,阅读本身成了小心翼翼的自我媒介素养教育。革命群众揭批“人民的敌人”,通常以无关紧要的日常细节举证其反革命动机。看似以正义之名曝光邪恶真相,实为话语的强暴与加害。不同于当时强制阐释的审判式阅读,如今则需要一种去意识形态化的复调阅读:在通篇以譬喻与形容词布局的“非虚构”陈述中,必须深谙其“实名举报真人真事”逻辑的虚构性。彼时的所言非虚,正是此刻的词不达意。

林奕含的小说是暴露式的,却暗藏误读施暴者话语暴力的风险。阅读林奕含也是复调的,始终包含两种时态:房思琪的过去进行时与刘怡婷的现在完成时。亲历与旁观两种“观看”的时态错位,使阅读和理解李国华暴力与房思琪痛苦的方式变成道德修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读者始终是一群伦理化的见证人(ethical witnesses),反阐释主义者也不得不变为意义生产者。就像《残酷视野:战后意大利电影中的“新现实主义”身体》(BrutalVision:TheNeorealistBody inPostwarItalianCinema)一书中描绘的“残酷人道主义”(brutalhumanitarianism)一样,这种名为“新现实主义”的虚构艺术潮流需要为国际观众创造一种旁观痛苦肉身的位置,一种伦理化的观看方式。[4]正因为不主张刻意寻找意义,就以旁观来参与新的意义的建构。

微信上,林奕含又与范雨素“相遇”了。笔下同样是自我,作品中同样涉及了遭受家暴的女性,同样饱受争议,以及同样被事实灼伤。不同的是,一个以虚构对抗谎言,另一个以非虚构直抒胸臆。林奕含的自我实名化是延迟的,范雨素实名写作引发的争议则是实时的。在其个人写作流通为爆款之后,这两位女作者被表述和命名的方式又均为非虚构的。“非虚构”以始料不及的暴力面貌侵入二者的生活,人们情不自禁地猜测和把玩文中谁是谁,谁在哪儿。表述形式无论虚实,但凡涉及真人真事便早已是一场伦理的遭遇。人与文本之间,人与人之间,作者、读者与被书写者之间的关系均已重建和经历改造。这期间裹挟着旁观者对另一阶层世界的想象,或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意淫;也可能仅仅因为围观就介入了一种实名制暴力。

比如,林奕含与范雨素以实名活在人们的评论里,又常以“林奕含们”“范雨素们”的形式出现。点明共同体固然重要,却也很容易以约定俗成的“们”字遮蔽迥异的个人体验与伤痛。说到底这都事关话语命名的诱惑:究竟是以“房思琪们”指代匿名女性群体,一言以蔽之更具控诉暴力的合法性,还是摘掉集体标签的个人实名指控更为有力?

在暴力文本抵达读者和观众的过程中,暴力随时可能被回收和再生产。从这个角度来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决非巧合。

注释

[1]比如微信公号“温柔且酷”发表《十二年前,我也被初中老师性侵过》及其后续《我收到了超过100封被性侵女孩的来信》,“是为了你们不会变成我,是为了我们不会变成房思琪”的表述便来自前者。“真实故事计划”发表《像房思琪一样,她们在当初甚至没有意识到伤害》,其中包括了16位匿名读者的自述以及海量评论。

[2]Zalloua,ZahiAnbra.ReadingUnruly:InterpretationandItsEthicalDemands. Lincoln:UniversityofNebraskaPress,2014.

[3]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M].台北:游击文化,2017.

[4]Schoonover,Karl.BrutalVision:TheNeorealistBodyinPostwarItalianCinema.Minneapolis:UniversityofMinnesota Press,2012.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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