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用五年的时间,天津大剧院让天津变成了一座可以听歌剧的城市,大量拖着行李箱的外地观众出现在这里,看别的城市看不到的世界顶级戏剧演出。
只是,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
“感谢我们共同走过的1990天,而今我们却不得不说再见。” 2017年10月11日,天津大剧院在微博上发布了这样一条公告。
这一天,在第二期委托运营招标中,天津大剧院的原经营方驱动传媒被北京保利剧院管理有限公司取代,失去了这座剧院的经营权。与此同时,驱动还被告知在10月31日前必须撤离天津大剧院。
天津大剧院属于托管,由政府授权企业经营。2011年5月,驱动传媒通过竞标成为管理方,从2012年4月剧院建成起开始经营,5年主办2274场演出。
然而,剧院演出已排到了12月31日,“已开票演出项目”还有54场,包括意大利三大歌剧院《卡门》《唐璜》在内的六部歌剧。关于剩下54场演出、何时撤出剧院,驱动传媒总经理、天津大剧院院长钱程答道:“我也不知道。”他笑了几声:“有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
看到天津大剧院官方微博的公告,戏剧系学生程明月“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完了”,整晚没睡,一直刷新闻。她第一次知道天津大剧院是2014年,当时,天津大剧院正在上演600多人参演的俄罗斯歌剧《战争与和平》。“舞台上600个人,这是什么概念!”
今年,她终于来天津大剧院看了第一场演出《酗酒者莫非》。是钱程请欧洲剧场界大师克里斯蒂安·陆帕改编的史铁生小说,“史铁生加大师陆帕,这在我们学戏剧的学生里是个‘事件。”
剧场里,程明月认出不少中戏、上戏、南京大学的老师,还看到演员刘烨一家。身后坐着著名话剧导演林兆华,“披个白布衫,只穿一个袖子,一个袖子耷拉着”。
天津大剧院给导演尚垒留下印象是在2014年,他和田沁鑫导演合作排戏,剧组三天两头从北京往天津跑,因为天津的戏“没见过”。从那时起,他开始关注天津大剧院。
尚垒在天津看过德国邵宾纳剧院的《哈姆雷特》,“大家只听过没见过,跑德国也不一定赶上人家演。”他还看了戏剧界“活着的大师之一”陆帕的戏。那时,中国戏剧界甚至对这位大师知之甚少,2014年首演“大家还不愿意来”。尚垒看完大为震撼,到处宣传:“这戏真是国际顶级水准。”
戏剧圈也 “今天你去,明天他去,追戏形成风潮”。有时没看新戏,尚垒甚至想:“我是不是落下课了?”
剧场从业者倪敏先后在京沪工作,从2013年起在天津大剧院看过19部戏,因为“天津大剧院六七成戏在北京上海看不到,而且只此一站,你别无选择”。
“没想到戏剧可以这么做。”2014年,倪敏在天津看了德国邵宾纳剧院的《朱莉小姐》。舞台上演戏,现场同时有镜头将表演拍摄剪辑成电影,打在大屏幕上。“当时大家都觉得太厉害了,竟然可以这样。”
在《朱莉小姐》启发下,田沁鑫重导《狂飙》时用了类似手法。尚垒也表示,看波兰大师陆帕的戏对自己创作影响很大:“以前都是看录像学名导导戏,现在能在现场看。”
在中国戏剧市场,不少剧院引进过国际戏剧,但像天津大剧院那样戏目顶级、演出密集的却不多见。事实上,天津大剧院开幕后,邀请戏目几乎都是國际顶级水准,不少是中国唯一演出站。在这一年里,天津大剧院3到7月是曹禺国际戏剧节和林兆华戏剧展,7到9月暑期音乐节,9到12月又是天津国际歌剧舞剧节,全年大型戏剧近50部,还有小剧场戏剧和音乐会点缀其间。
从2013年起,天津大剧院就涌现了大量拖着行李箱的外地观众。为了方便数量尤其多的北京观众,剧院后来专门租了一批京津大巴,“有时一场演出,得租六七辆50座客车。” 天津大剧院企宣总监郭瑞说。
面对经营权的易主,倪敏有些担心,“如果驱动不再经营,是不是就不能再看到这些新东西了?”
天津大剧院企宣总监郭瑞还记得2012年4月29日,天津大剧院的开幕表演,“动静特别大”,是莫斯科斯坦尼剧院的芭蕾舞《罗密欧与朱丽叶》《天鹅湖》,连演5场。这是莫斯科第二大芭蕾舞团,成立于苏联时期,仅次于莫斯科大剧院和马林斯基剧院,拥有多名芭蕾巨星。舞团自带交响乐队,现场演奏。“真有点横空出世的感觉。”郭瑞说。
当时的郭瑞在日企汽配行业工作,只是个热爱古典音乐的观众。在大剧院建成前,天津几乎没有专业演出场所,“音乐厅不错”,也只有650个座位,“那时天津相当于文化沙漠”,看个像样的演出总得跑北京。
2012年6月的一次音乐会,观众郭瑞在剧场碰见了剧院院长钱程。钱程被几个观众和乐迷围着,“很热情,不像通常感觉的剧场管理者的样子”,郭瑞上前聊了两句,钱程给观众一人奉送一张名片。很快,郭瑞辞了工作,来大剧院工作了。
这不是钱程第一次经营高雅艺术。1993年,天津人钱程承包了濒临倒闭的北京音乐厅,策划了一系列“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聆听经典”、“打开音乐之门”。
北京音乐厅第一次向观众普及高雅艺术欣赏礼仪:穿背心拖鞋不可入内;迟到观众在乐章间方可入场;演奏间不得使用手机、BP机。“他是个非常能干的主儿。”认识钱程十几年的某媒体记者刘春说。音乐厅一楼卖碟,地下开辟少儿音乐班,经营有方。
承包第二年,北京音乐厅的演出从原来一年60场提高到162场,变化之大被当时媒体称为“音乐厅现象”。
2002年,钱程突然被捕,因“职务侵占”被一审判决有期徒刑8年。案件焦点在于,承包后的音乐厅“姓公姓私”,对于3万注册资金来源,钱程和法院各有说法。
出狱后,钱程回老家天津办了“驱动传媒”,并在2009年竞投天津大剧院运营方。当时一起竞争的是保利、中演,“钱不如其他公司多,背景不如其他公司雄厚”,但却最终中标。在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原天津市文广局副局长孙幼琪在接受媒体采访、解释钱程中标的原因时称:“有殉道者的激情。”
在当时的竞标报告中,钱程野心勃勃地写道:“打造让天津人引以为傲的、与京沪比肩的剧院,成为中国的林肯艺术中心。”林肯艺术中心位于纽约曼哈顿,建于上世纪60年代,是集歌剧院、音乐厅一体的世界文化中心。
开幕第二年,天津大剧院就“不计成本”引进八部歌剧,打造一座“有歌剧的城市”。“那时,除歌剧外的演出我们都有了。不做歌剧,剧院是有很大欠缺的。”郭瑞说,“回想起来,这个动作比较疯狂。”
八部歌剧后,天津成了钱程口中“屈指可数演过歌剧的城市”。观众看戏,天津大剧院也成了可以和国家大剧院、上海大剧院比肩的选择。当年,美国最有影响力的音乐网站“音乐美国”发表《2013中国年度古典音乐演出盘点》,第一段写道:“前所未有的大量西方歌剧在中国相继上演,相当一部分诞生于天津大剧院。”
在这以后,钱程还不满足“引进好戏”,他希望天津的戏不能是国外看剩下的,得同步,甚至超前。
2016年,立陶宛国家剧院《英雄广场》参加阿维尼翁戏剧节前,天津大剧院已经上了。德國邵宾纳剧院新戏《查理三世》在天津的上演时间比爱丁堡戏剧节还早一个多月。“这很了不得。”尚垒说。
在一座习惯于在茶馆听相声的城市,建立了一座可以听歌剧、看全世界最牛戏剧的大剧院,钱程很骄傲,发微博称:“这城市不只有狗不理包子和天津大麻花了。”
只是,在声名鹊起、大戏邀约不断同时,天津大剧院的经营成本也不断上涨。从开幕起,“一直为票房发愁,现在还有这个问题。”郭瑞说。5年经营,钱程赔了2000多万。
由于第一年收入不够支付700万能源费,2013年,剧院发生过因温度达不到新西兰芭蕾舞团要求,演出被迫取消的事故。夏天埃莫森弦乐四重奏音乐会演出时,没有冷气供应,演奏家汗湿琴板,琴声都变了。
钱程引进好戏可谓“不计成本”,工作人员吕斐然评价他“不算账”。
钱程曾多次去俄罗斯邀戏。“指挥沙皇”捷杰耶夫没听过天津,他说:“只要你说服我,我就来。”于是,钱程讲了个自己的故事:小学一年级翻到上下两册书,翻开一幅画:灰大氅的军官和一位女士在火车站相遇,就是《安娜·卡列尼娜》。文革时,家里书都烧了,唯一藏了一套《安娜·卡列尼娜》。
听完,捷杰耶夫同意带有“芭蕾航母”之称的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安娜·卡列尼娜》和《天鹅湖》来演出。不过条件苛刻:自带交响乐团,一行两百多人;要求剧院花几十万专买一套芭蕾地板,还要出钱让舞团自带一套地板。这意味着一大笔投入,钱程都同意了。“据我所知,中国有这样地板的剧院不超过三家。”郭瑞说。
尽管花费不少,但马林斯基剧院的《天鹅湖》是世界公认的最权威版本,那次还来了大量首席舞蹈家,“中国芭蕾演出至今阵容都没有超过这个的。”郭瑞回忆。
2014年,天津大剧院邀请俄罗斯斯坦尼剧院演出600人歌剧《战争与和平》。邀这出戏花了两三年,史诗级作品,从未在外国演出,合作两年后,对方才肯把压箱底的作品拿出 来。
准备道具花了近一个月。因为天津大剧院舞台尺寸和对方剧院不一致,布景道具撑不下,钱程决定花钱重做一套。300名士兵需要找天津学生出演,尺码不合身,又找裁缝改小。台上还要一批真马,找赛马会借来马,每天在剧院外遛。“人俄罗斯演的什么样,在这边就要什么样。”郭瑞说。
为了《战争与和平》,剧院前后耗费900万,尽管票房口碑大好,还是赔了300万。
“在演出前,我就知道这戏肯定是要赔的。”郭瑞说,天津大剧院之所以总是许多国际大戏的“唯一一站”,因为邀这些戏成本高,其他戏院不愿接,“接了肯定赔钱” 。
天津大剧院的年演出量一路飙升,从2012年的260多场上升到2016年的600多场,但仍入不敷出,原因是——票房不够。有的大戏成本太高,就算上座率100%,仍然赔钱;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有人认为我们步子迈得太大,培养观众的速度跟不上引进戏的速度”,加上大戏票价较高,票房不佳。
据曾在天津大剧院兼职的天津音乐学院学生冯莎莎观察, 2013年首次引进歌剧,“因题材和语言障碍”,靠卖票获得的上座率不到30%。她曾对观众做过问卷调查,发现一批中年观众抱着“看就要看懂,听就要听懂”想法,对新戏不太热衷。
曾在剧院实习的天津音乐学院学生李典苡在一篇论文里写到:2015年《命运之力》开演前十几小时,每场仅售出150张票。最后,钱程不得不与员工每人刷卡领走25张票,1600张票才售罄。《战争与和平》售票不理想,钱程在微博抱怨500元一张票价还遇冷:“价格比郭德纲相声还便宜,莫斯科平均票价是2000元人民币。”
2013年起,剧院开始有了政府支持,每年拨给500万能源费补助。还推出高端演出补贴,“每年能拿到大概1000万左右的政府补贴。”郭瑞说。在钱程争取下,天津市“文惠卡”破例将民营企业天津大剧院列入其中,观众看戏,补贴一半票价。
冯莎莎表示,几年下来,大剧院确实培养起了观众,“上座率逐年上升”。郭瑞也发现,最近的观众“进了剧院熟门熟路”,看上去像是常客。自从2013年补贴票价后,门票销售量迅速上升,“5场马林斯基芭蕾舞,以前每天卖几十张,补贴后10天卖了4000多张。”钱程 说。
看戏便宜了,新观众正不断培养,“其实这几年,亏损一年比一年少。”郭瑞说,“今年本来有可能持平的。”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这次竞标,钱程在递交的标书上写了下个五年计划:“打造中国原创剧院。”但是,“又有人摘桃子来了。”钱程说。
对于获得新一轮经营权,保利企业发展部工作人员说:“还没有专门的筹备组筹备此事,不作回应。”钱程打听到了保利一份内部通告,关于“赢得招标的主要原因”,其中一条是:大剧院应该让普通观众喜闻乐见,“而不只是业内好评”。
显然,这也是保利与天津大剧院最大的不同——对于观众的需求投其所好,还是养成有更高艺术追求的观众。
接手剧院的北京保利走商业院线,上演通俗商业剧,剧目既有受追捧的林奕华、赖声川作品,也有《夏洛特烦恼》和岳云鹏相声,并将精品剧目推广到全国巡演。“保利是国内商业戏剧院线做得最好的,这是没有争议的。”尚垒说。截至今年6月,保利在全国拥有54家剧院,仅2016年一年,演出量就达6800场。由于演出场次多,单场演出成本大幅下降,效益可观。
而天津大劇院对观众的态度是,“你喂给什么,就产生什么样的观众。”郭瑞说。钱程觉得邀戏就得超前,“引人思想,而不是谄媚地引人一笑,咯吱你两下”。
对于一些大戏上座率不高,郭瑞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是戏目需要。天津大剧院1600人的歌剧厅并不适合所有演出,为了保证演出质量,不少外国戏剧要求观众人数控制在600到800人,“离舞台远的三四楼、较偏的座位不让卖。”郭瑞说。
其实,不少观众并不介意剧院的戏是否“喜闻乐见。”观众倪敏说:“天津很多戏都很考验人,非常晦涩。但是我觉得需要有人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程明月表示不少戏开始会“看不懂”,但总有地方能找到共鸣,她说:“不要低估观众。”
而据导演尚垒观察,“天津本地观众能不能欣赏这个?实际上相当可以。” 他记得陆帕首演,观众涌到前台,跟导演提问,问题都不外行。“虽然他们看剧不多,但懂表演。天津观众很挑剔,我们话剧巡演轻易不敢去,就怕演得不好。”
陆帕首演在北京的场次取消后,曾一度不想来了,因为另一个演出地“天津”没听过。结果,首演后“对观众印象好”,他在天津扎了场,每年都来。尚垒听过国际剧院不少类似“全世界这么多场,天津观众反响最到位”的评价,“说实在的,我觉这不只是恭维。”
因此,对于这一次失去经营权,钱程难以接受:“这个事情发展到今天也是没料到。”
竞标失利后,他托朋友找到一位评委专家,“问他依据什么评的?他说一保利有名,二人家是国企,三出价还低,就选他了”。
钱程很愤怒,质疑评标委员会7名成员的专业度。按《招标投标法》规定,成员中“有关技术、经济方面的专家不得少于成员总数的三分之二”。而天津大剧院评标委员会中,除一名“铁片大鼓表演艺术家”外,其他皆为政府人员、建筑工程类人士,还有两人身份不 明。
他还质疑招标公司。这所“天津滨德招标代理有限公司”刚成立两年,之前负责的项目关于校舍和园林,未涉及文化产业。钱程准备了厚厚一叠节目册,对方拒收,表示画册不能带。招标结果出来,对方又说保利赢在标书特别厚,“像矿泉水瓶子那么厚。”钱程复述道,“我五年节目单加起来不比它厚多了?”
如今,天津大剧院官方微博仍在发布每日演出资讯,售票链接仍然开通,不知何时会被要求撤出剧院,演一场是一场。但钱程说,“团队都不在状态了。”
“盖剧院难道就是为了赚钱或是让政府省钱吗?不对。”钱程觉得天津大剧院这次经营权变更,更像对“什么是剧院”的一次讨论:“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如果全民公投,应该我们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