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刘金波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房屋里似乎曾经热闹过一番,饭桌摆在堂屋,碗筷还在上面没收拾。数一数,四只碗,四只酒杯,四双筷子,摸一摸,粥锅上面还有余温。四个人?我很疑惑地对童鞋说。
他应该是刚刚离开不久。童鞋很肯定地对我说。
我让童鞋根据粥锅上的温度测算一下人离开的时间,随后掏出手机给孔队汇报情况。我说,报告队长,情况似乎是有些反常。
孔队问什么情况?
我说,从现场看,嫌疑人没有仓皇出逃的迹象。早餐很丰盛,炒了菜,烙了饼,还喝了酒,并且还是四个人一起用的早餐。
孔队问,四个人?还喝了酒?
我说,对,四个人,喝的茅台。
茅台?孔队反问,似乎有些不大相信。
我又确认了下酒的商標,回答说,是,没错!
孔队思索了一下,说,继续寻找物证,蹲守!
是!我回答。
我和童鞋做了简单的分工。他负责就地蹲守,寻找物证,我到村子里去走访。
小金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很不起眼,唯一能让人记住它的是在村西口有块被称作“得求(deiqiu)”的巨石。这块巨石不仅在我们平原地带显得十分突兀,并且由于许多收藏爱好者的介入还显得十分神奇。网上一度把它炒得很热,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此石为天外来客。前不久,我曾经就此事在网上搜过帖子。一个叫“小金家村人”的网友很权威地说,他曾经请教过因聪明绝顶而从本村走出去、在京城教书的先生,可是先生却也摇头称不得而知,无据可考。后来,我又从他那里知道,这位教书先生就是刘金波的爸,叫刘广涛,因病卧床不起,前不久被刘金波从北京接回小金家村照顾。
现在,这位先生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被安葬在村公墓。但是案件突发,砰的一声巨响,刘广涛的墓地平起惊雷,把正在祭拜的刘金波的哥刘金廷、姐刘金荣、弟刘金虎炸伤,并且,刘金虎和刘金荣伤势严重,生命垂危。没按常理一同参加祭拜的刘金波由此便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从刘金波家出来,我特意往村西口走,想再看一眼那块巨石,可是却已没了它的踪影。问及村民,皆一脸恐慌,说,今年从冬到春,尽是怪事情发生。先是一冬天都不是很冷,一粒雪渣渣没下,后是春天里竟然下了夏天般的暴雨,电闪雷鸣,霹雳几乎要把村子炸碎。更为奇怪的是,暴雨下了三天三夜,竟于第四天一早骤然止住,像是被谁拧住了龙头。正在大家感觉奇怪之时,忽听村西头一声闷响,似雷非雷,似炮非炮,之后便有一股血腥之气陡地腾起,弥漫于空中,却没想到是大得求发生了爆炸!
大得求爆炸了?我忙问。
村民说,爆炸了!之后,村民们转过话题来问我,你是为了刘广涛的事情来的吧?
我反问,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说,他的坟炸了嘛!
我问,有关墓地爆炸的,你们还知道些什么?说着就掏出本子和笔来。
村民们相互看了看,都闭了嘴,不再说话。有的甚至起身往村子里走去。我赶紧拦住,让他们说说刘广涛。
一个村民迟疑了一下,说,刘广涛就是在大得求爆炸的同时走的。当时他说身上痒痒,要洗澡,金波说天气凉,等中午再洗,可是他不依,非要马上洗,洗完了,他拉着金波的手不放,说有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六十多年了,要告诉金波,可正在这时,大得求砰的一声炸了,他大喊了一声,我命休矣!喊罢,就气绝身亡了。
我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忙问,秘密?
对!村民答,他说要告诉金波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追问。
村民摇头。末了,村民说,你应该去找下金子英,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对了,还有个叫佟岚的女人。
金波家的狗很惨烈地嚎了一声,声音刺啦一下把夜空给划了一道大口子,吓得全村人心里头哆嗦了好一阵子。接下来,是一片沉寂。沉寂中,它就再没动静了,死了,中了剧毒,七窍出血,面貌狰狞,舌头伸出来一尺多长。
我们小金家村有句老话儿,叫猪羊一刀菜。自然狗也一样,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一提。不过,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了之后,您就会觉得事情大不相同了!
那是一个傍晚。那个时候我和我大哥金波之间有点儿不太愉快。
他爸刘广涛的后事办完了,我就试着跟他说,让他赶在他爸“三七”之前,尽快去趟北京,把孩子的户口抓紧办了。金波是北京回乡知青,国家落实知青政策,他的孩子可以迁回北京。当然,在说这句话之前,我嫂子曾经给我使了几次眼色。我也曾先咳嗽了两声,一是把嗓子通了通,二是考虑一下这话该怎么跟他说。因为落户回京毕竟是件大事。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再不办手续,指标就该作废了,况且同是北京知青的佟岚,在北京已经费了不少劲儿了。我知道,这句话必须要由我来说,我嫂子要是说肯定要招他一顿数落。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准备这一番话时,原本想回避的一个内容,不知道怎么又被临时添加了进去。
我说,那个东西,他们要找的,就是存折,到底有没有?在不在你手上?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坏了,再想找补也找补不回来了。我便赶紧朝我大哥金波的脸上看了过去。
他的脸果然呱嗒一下子就阴了,一根才抽了没几口的烟,被他使劲儿地扔到了地上。
烟拖着火星子噗噗地在我脚下翻滚时,有一股子血就冲上来了,咣咣地撞我脑瓜顶儿,我想我这是为谁啊?你有没有那东西跟我有驴蛋关系?里头别说有八十万,就是有八百万,有我金子英半毛没有?我嫂子见我的脸瞬间憋红了,就赶紧端过一杯茶来塞给我,拍着我的后背说,他叔儿,喝口。之后她蹲下身子,把已经熄灭的烟捡了起来,用嘴吹了吹,放进金波的烟盒里。金波斜眼看了看烟盒,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这声叹息,让冲到了我脑瓜顶儿上的那股子血,又汩汩地撤了下去,归回了原位。
金波叹息了一声后,从烟盒里抽出了那支他扔在地上的烟屁,又把烟盒递给我,看着我从里面抽出一支烟来,然后凑近了,点着了打火机。
我嫂子看了看我俩,一面给我们的杯子里添水,一面试探着说,小华到了北京也不知能干点儿啥?
我还没说话,金波就跟我嫂子瞪了眼珠子。
干啥干啥?八字还没一撇儿呢,说这屁话有啥用?金波眼珠子翻动着,使劲儿地把烟屁嘬了几口,之后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
我知道,这又说到了那个结症上。
结症就是那个东西——存折,跟这个东西成因果关系的是他家北京市东城区胡萝卜胡同33号的户口本。没有它,孩子回京落户口的事,就是一句空谈。
怕他再生气,我和我嫂子一时没敢吱声儿。正在这时,忽听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很惨烈的叫声。紧接着又是一声!
是嘛嚒(小金家村土语,意为什么)?我嫂子慌忙問。
豹子?我猜测,反问道。
像是豹子!金波说。说完,他抄起手电就往外跑。
手电光在漆黑空寂的院子里翻寻了一阵之后,循着嗷嗷的叫声,在院门口停住了。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不停地蠕动,叫声一下比一下弱下去了。
豹子!我嫂子蓦地一下跑了过去把狗抱在怀里。豹子,你这是怎么了?他叔儿,你闻闻豹子嘴里这是嘛嚒味儿?
豹子的嘴里正不断往外淌着白沫。
有人投毒了!我闻了闻豹子嘴里的怪味之后,朝着院外高声骂道,谁他妈的这么缺德啊,哪个混蛋干的?有种的你站出来!话音未落,金波的手机就响起了短信提示音。他把短信打开却是一个空白页,一个字也没有。
金波说了声奇怪,迟疑了一下,便把电话给对方打了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是您好,您所拨打的是空号,请核对号码后再拨。于是,我嫂子也说了句真奇怪!而我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第二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金波家的第二只狗虎子,也突然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嚎叫,惨烈之声同样也刺啦一下划破了夜空。之后便也死了,其状酷似其父,面目狰狞。
跟豹子被毒死时更为一样的还有,当金波听到虎子在黑暗中发出死神来临的哀叫之后,又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依旧是一个空白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金波又说了声奇怪,之后眉头便紧紧地蹙在了一起。我嫂子也跟着说了声奇怪,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时,金波收到了第三条短信。短信依旧空白,没有一个字。他赶紧起身跑到院子里查看。原以为那几只正在下蛋的鹅和那群散养的土鸡会遭到厄运,却没想到,菜园里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原本葱绿茂盛的菜,犹如被烈火舔舐过,正在瘫软、萎缩、褪色,它们像遇难的孩子,朝他伸着手。
有人在半夜里潜了进来,朝它们喷洒了除草剂。他知道对方是奔着什么而来的了,他们在逼他!
这一招儿,比毒死他的两只狗更为恶毒。菜园里的每一棵菜都是他的孩子,都浸润着他的汗水,都寄托着他的祈盼,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一地的枯叶,毁灭了他整整一年的希冀。
天亮了,太阳离开了地平线。来催促金波赶紧给孩子办理回京落户手续的佟岚来了,看着满地枯萎的菜,看着金波潮润润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潮润润的了。
很快,两个人的四只手攥在了一起。佟岚把手往金波怀里送送,说,你拿着,拿着!
金波又把手往佟岚怀里推推,说,不行,不能这样!
佟岚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说,我儿子去了国外,老孙不在了,我现在穷得就只剩下钱了,你难道也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吗?
哎呦呦,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就在我看着这一幕两眼也潮润起来的时候,我嫂子一扭一摆地走了过来。哎呦呦,瞧瞧,瞧瞧。她双臂在胸前一抱,说,这是在干吗呢?手怎么还掰不开了呢?
佟岚和金波迅速把手分开了,一沓钱刷啦啦地洒落在了地上。
我嫂子看着随风飘动的钞票,眼睛有些直了。她忙把手从胸前拿出来,挥舞着喊,他叔儿,忙着,忙着!
我知道她是让我赶紧去捡钱,可是我却将佟岚和金波领回了家。我觉得现在必须跟金波说那个东西了。
可是,金波一听我再次提到那个存折,便又立即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嫂子进屋时,正好看到我大哥金波摔下烟头的那一幕。她手里捧着一沓钱站在门口,慌忙往金波的脸上看了一眼,之后赶紧蹲下身去把烟头捡了起来,并把它和那一沓钱一起递到了金波的面前。
因为佟岚在旁边,因此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想等金波的火气下去了,能听进去我的话了,再慢慢跟他细说,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一个对策。必须有个对策。现在是毒狗、毒菜,往后有可能还会毒鸡、毒鸭,再往后还有可能砍树、烧房,甚至伤害到人。
金波咽了下唾沫,喉头上下移动了几下。我把茶碗递给他。他端了,凑近了嘴边,还未张嘴,他的耳朵却先忽闪地动了一下。
屋外似乎有了动静,脚步声。
没了狗,整个院子就没了耳朵,失去了警觉,甚至失去了安全感。他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朝着屋角的那把铁锹看去。
金波——京腔儿,一声低沉的呼喊。他哥的声音。
金波——京腔儿,一声尖利的呼喊。他姐的声音。
人呢——没人吗?一声很粗壮的叫嚷。京腔儿,他弟的声音。
我们四个人立即紧张起来。我预想到他们一定会来。可是没想到,今天,这个时候,菜园里的菜刚刚倒在泥土里,他们就急匆匆地赶到了。
我和佟岚迅速地相互看了一眼。
门砰地被推开了。金波他弟第一个钻进了屋子。他正好看到了我嫂子手里的那一沓钱,他的眼里一下子就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金波他哥跟在他弟身后,走进屋子,动作很夸张地朝院子里看看,问,狗呢?豹子和虎子呢?金波,狗呢?
金波没说话,我们谁也没说话。
金波他姐走在最后,她沒进屋子,站在菜园边上看着枯萎了的菜,故作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遭灾了吗?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惜了!
金波还是没说话,我们依然谁也没说话。
这么多钱?都进到屋子里后,他哥跟他姐俩人都把眼睛看向了我嫂子的手,他们的眼里同样也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金波很警惕地瞅了他们一眼,赶紧把钱从我嫂子手里拿过来,递给佟岚,示意她把钱收了,赶紧回去。
佟岚接了钱,没动。我就拽了她一把,让她跟我出去。到了屋外,我劝她赶紧回去。她有些不放心,说不走。我说这儿有我呢,没事。这时,金波他弟也走了出来,站在了我们身边。
他朝我笑了笑,很冷的那种。
我也朝他笑了笑,同样是很冷的那种。
他问我有烟吗?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
他看了一眼走远了的佟岚,说,我让你问金波的事,你问了没?
我说,你确定,真的有那么个东西吗?
确定,真有。
可金波却说没有。
不可能,老头儿有记录,写在日记本上呢,编号007701,怎么会没有呢?他丫的是想独吞!
不会,金波不是那种人。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有几道弯儿啊!
金波,你甭装丫的!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来了叫嚷声,金波他哥扯着脖子喊,存折就是在你手里,我早就看出来你小子居心不良了!
要没有这张存折,你能把老头儿弄你这儿来养病吗?他哥的喊声刚落,他姐又喊,小时候他老是打你,还把户口给你迁到了农村,要是没这张存折,你会这么孝敬他?你恨他还来不及呢!
金波说,我没见过什么存折。
我嫂子几乎跟金波同时说,我们没见过什么存折。我们伺候老人也不是为了钱,我们总不能看着老人在北京没人管……
金波见他哥和他姐要跟我嫂子急,就赶紧拦住了我嫂子的话,说,真的没有,即便是有,我拿着它也没用,也取不出钱来。爸的身份证,还有户口簿,都在你们手里。
他哥便放过了我嫂子,对着金波不屑地嘁了一声,说,身份证和户口簿,想弄张假的还不容易?
他姐也嘁了一声,说,现在办假证的满大街都是。
金波耐心地说,真的没有,我真没见过爸的存折。
我嫂子擤了把鼻涕说,你们也用不着给我们栽赃,没有就是没有。至于什么办假证我们想都没想过。我们要是办了假证,我们家小华的户口早就办回北京了,也用不着跟你们求爷爷告奶奶的了!
刘金廷,你问问他那本书。金波他弟听到这里忙朝屋里喊。
对,对,你说说,那本书是不是你拿了?屋里,他哥忙问金波。
金波不知道他哥问的是什么书,一脸茫然。
那本古书。他哥拿手比画着说,古书。
书上粘着胶布的?金波问。
对,对,粘着伤湿止痛膏的那本。他哥和他姐一齐回答。
金波说,我拿了,拿了。
在哪儿?他哥和他姐逼近了他一步,很急切地问,书在哪儿?
我……我给烧了,捎给咱爸了。金波说。
胡说!他哥和他姐齐声喊道,不可能!那是本古书,你怎么会烧了?说,你放哪儿了?他哥上前揪住了金波的衣领子说,你够贼的,知道那本书值钱,趁着老头儿病重,便连书带人一起弄到了你家,还有存折,你想吃独食!
他弟听到这儿,就要进屋跟金波理论。我忙拉住了他,凑近他的耳朵问,那事儿,是不是你干的?你跟我说实话。
他眨巴了下眼睛,反问,什么事儿?
别装。狗,还有菜!我指了指菜园,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他不说话,只是眨眼。
我学他的话——我可是在大狱里待过的,黑道儿上的哥们儿有的是,他们整天闲得手心痒痒,正愁没地方出手呢!跟你说,金波要是敢把这八十万独吞了,我找人弄死他——这话可是你打电话时亲口跟我说的,我手机里有录音。
他说,是,我是这么跟你说过,可我什么也没干,你有录音也白搭!
我瞪了他一眼,说,干没干,你心里清楚!你听说过小金家村的一句老话儿吗?叫小金家村的架打不得,大金家村的钱耍不得。
他眨巴眨巴眼睛,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我把烟屁扔了,说,就是说,到大金家村你千万别赌钱,赌钱你绝对赢不了,在我们小金家村你千万别惹事儿,惹了事儿,你占不到一点儿便宜。跟你说吧,我们村里家家有铁锹户户有钉耙,每一件拿出来都能砍瓜切菜!
刘广涛去世之后,留下了两宗不解之谜——一桩秘密,一个存折。
在孔队召集的案情分析会上,我把通过走访得到的信息作了汇报。
刘广涛1918年阴历八月初十出生,在小金家村是个影响很大的人物。他自幼聪敏好学,考取了北大,之后一直傲居京城,做教书先生。村里人都说他为人谦和,温文尔雅,但是,又都不解他为什么会对二儿子刘金波如此绝情,平时非打即骂,并且还把刘金波赶回了老家,户口也迁到了小金家村。还有一点,也是值得注意的,其实刘金波就出生在小金家村,出生之后,便被留在了乡下多年,他是靠吃奶娘的奶长大的。后来,他就认了这个奶娘为干妈。
这些可以说明刘广涛临终前拉着刘金波的手不放,要告诉他藏在心里六十多年的那个秘密,应该和刘金波的身世有关。据小金家村的人们猜测,刘金波有可能不是刘广涛的亲生儿子。
另外就是那个存折。刘广涛有本日记,里面记载着一组数字:007701。刘金波的哥姐弟认为,那是一张银行存折的号码。存折被刘金波接刘广涛回村养老时,借机偷藏了起来,据为了己有。
孔队听后问我,证实了吗?
我回答,还没有,只是在走访中得知的。
孔队点头,问,还有什么?
我说,在走访中還得知,刘金波那天并非没去祭拜他爸。5月25日那天是刘广涛的“五七”,这个日子在民间是有讲究的,传说在这一天,阴阳两界的亲人能彼此相见,因此,“五七”是一个隆重祭拜的日子。刘金波当然会去,只不过他没和他的哥姐弟一起去,而是先于他们单独去的。
孔队问,具体时间有吗?
我说,因为乡村地带没有监控,所以只有大概时间。有村民看到刘金波在5月25日清晨六点钟左右,手里提着几样祭祀的果品,从自己家走出来抄近路,越过村西的那条大沟去了墓地。两个小时之后,刘金廷、刘金虎和刘金荣,在商业街上吃过早饭也去了墓地。而我们也正是在5月25日早上八点四十四分接到墓地爆炸报案的。
孔队说,你的意思是说,刘金波有可能利用这两个小时在墓地埋放了炸药?
我说,有可能,并且他有作案的动机。
第一,刘金波有可能不是刘广涛的亲生儿子,并且在小时候还常遭虐待,他的户口早已迁回小金家村,他和北京的家早已失去了联系,所以在刘广涛卧床不起之时,自愿把刘广涛接回来养老的可能性不大。由此推断,刘金波应该是另有企图,借机偷藏了刘广涛存折的说法应该成立。第二,刘金廷、刘金虎和刘金荣合伙毒杀了他的狗和菜,绝了他的生路,为了报仇,制造爆炸,有可能是刘金波的作案动机之一,除掉刘金廷、刘金虎和刘金荣,独吞存折中的八十万巨款,有可能是他作案的动机之二。另外,我和童鞋在墓地爆炸现场,找到了一把铁锹,从上面提取的指纹和从刘金波家餐具上提取的一个指纹处于重叠状态,如果能证明这个指纹是刘金波的,那么,案情将进一步明朗。
我的推测说完后,刑警队的同事们便开始深思。孔队皱着眉头,巴豆和钮扣托着腮帮子。
我接着说,从刘金波家的早餐情况看,看不出他有仓皇出逃的痕迹。又烙饼又炒菜的,还喝了酒,不仅如此,还是四个人一起喝酒。按常理说,一个准备出逃的人,是不会这么有条不紊地又吃又喝的,绝没那份心情。但是,这会不会是他故意摆出来的一个迷魂阵呢?特别是那瓶茅台酒,在这个场合拿出来,就更像是在搞迷魂阵。
或许刑警队的其他同事并没有按照这个思路去想问题。钮扣说,我倒是觉得那瓶茅台酒很能说明问题,怎么看怎么像是依依惜别的样子。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这时候拿出来,不是在亡命天涯之前的惜别是什么?巴豆问我,假定那个记载是真的,真有007701编号的那张存折,就不会是刘广涛作为养老条件送给刘金波的吗?
我反问道,送给刘金波八十万吗?有可能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呀!
巴豆说,不可以吗?人都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这个时候钱对于刘广涛来说还有意义吗?血缘关系还重要吗?若这钱是赠予,那么刘金波还有必要去炸死其他的兄弟呢?
我想了想又说,即便如此,他还有另一个作案动机。一年前,刘金波被落实了知青政策,按政策知青的后代可以把户口落回京城。可是他哥姐弟却把户口簿把持起来,阻止他办理落户。谁都知道,一个北京户口,那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呀!
童鞋又补充说,我们在走访调查中还发现了一处可疑的地方。刘金波在墓地爆炸案发生之前的5月20日,忽然和老婆办理了离婚手续,并且在第二天和另一个女人办理了结婚手续。
孔队问,刘金波跟谁结了婚?
童鞋说,佟岚。我们怀疑这离婚和结婚都是假的,是为了掩盖什么。
孔队思索了一下,说,先说说那女人的情况。
童鞋说,佟岚也是北京知青,曾在小金家村插队,是刘金波曾经的恋人。三年前她回过小金家村一趟,旅游、访友。她和刘金波接触上之后,便在他的菜地里划出一块来租种,并且还在市开发区买了商品房。她的老公前不久被双规,之后患急症死了。5月26日上午九点二十一分,也就是在我们赶到刘金波家的时候,她和刘金波还有一个叫金子英的坐火车去了北京。
金子英什么情况?孔队问。
我回答说,是刘金波干妈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干兄弟。
密切注意这三个人!孔队说。
临去北京给金波的孩子办落户手续的头天晚上,我嫂子特意到我家来了一趟。她俩眼潮潮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条烟递给我后就背过了脸去。
我的鼻子也一阵发酸。好一会儿过后,我跟她说,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有我在呢。
我嫂子说,我知道,什么都不说了。你哥不和佟岚结婚,孩子就没办法落户北京,佟岚这是在帮咱们呢。你好好照顾你哥吧!
我说,我知道,我懂的。
第二天一早,我嫂子早早地起了床,她给我和佟岚打了电话,让我俩到她家去吃早饭。她熬了粥,烙了饼,炸了油条,炒了菜,还拿出珍藏了许多年的一瓶茅台酒。她把农家妇女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把饭桌堆得满满的,碗挨着碗,盘摞着盘。她甚至还亲手给每个人斟酒,酒斟到佟岚面前时,我见她的手抖了起来。
早饭过后,我们起身去火车站。我嫂子赶紧把围裙解下来,擦擦手,要去送。
我大哥金波说,家里这么些事儿呢,你就别去了,我们几个也不老也不小的,还送个啥?
但是我嫂子执意要送。她看看屋子,说也没啥事,这些碗筷她待会儿回来再刷。说完,她就进了里屋洗脸、梳头、换衣裳。
几分钟后,我嫂子齐齐整整地站在了我们面前。她的眼神飘移着,多少有些紧张、羞涩,特别是当她的目光和佟岚的目光搭在一起时。
佟岚说,弟妹这一打扮真漂亮!
我嫂子的脸立刻就涨红了。
送到火车站,我嫂子又去购票处买了站台票,一直把我们送进了站。
上车后,见她站在车厢门口不动,眼巴巴地朝车里面张望,我就用手捅了捅我大哥金波,示意让他下车,跟我嫂子单独待一会儿。可是,我大哥金波刚要起身,火车便徐徐启动了。嫂子渐渐地被甩在了后面,最后缩成了一个小点儿,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几天之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北京市东城区胡萝卜胡同33号,金波他爸家,或是说金波家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墙洞。一块砖上有个机关,触动它,砖就能自动弹出来。砖被一个装饰物遮挡着,很是隐秘。
经我提示,金波也想起了这个墙洞。我俩再往深处回忆,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他爸有个黑皮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毛笔字,并且他爸天天都会把本子拿在手里,不是往上面写字,就是看上面的字。那时候金波还在北京上小学,户口还没被迁到小金家村,我去北京找他玩儿,无意间瞥见过那样一个情景:先是他爸在看那个本子,看了一会儿后,便扔在了桌子上,继而趴在上面哭了,默默地流了许久的眼泪。后来,他爸把眼泪擦干,把那本子合起来,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一转身,不经意地在墙上触碰了一下,一块砖便弹了出来,他爸一伸手,就把那本子放进了墙里面。
佟岚知道秘洞的事后,也特想去看看。她想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由于办事员是佟岚的朋友,我们三个人来到东城区政府办理孩子进京落户的事宜便相当顺利。手续很快办理完毕,金波儿子的户口落在了佟岚家。
区政府离胡萝卜胡同很近。办完了事,我们决定去33号院看看,去寻找一下那个秘洞。
院子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一副破败的景象。我站在院门口,踯躅了起来。
院中央的花坛不见了,贯穿院子的磨砖甬道不见了,院门口的石榴树不见了。我们一起蹲在地上玩玻璃球的地方,拍洋画儿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的临时建筑遮盖住了。
儿时的记忆,被时代前进的脚步碾碎了。但是,金波家两间北房残破的房檐,还能看出旧时的模样。于是,我又有了旧时房间里的记忆。
两间房一东一西,坐北朝南。东面一间是金波爸妈的,西面一间是金波和他哥姐弟的。东面一间靠着西墙有张大床,靠东墙有排柜子,南面是一扇窗户,窗户下有张八仙桌,桌子旁边有两张太师椅。西面一间靠北墙是一排木板搭成的大通铺,我们几个孩子当时就混睡在通铺上。每个人的鞋,就摆在自己头顶下面的地面上,金波爸妈进来要找谁,认一眼鞋就行。
不过,现在里面已经大相径庭了。东面一间出租了,成了发廊。西面一间也出租了,变成了珠宝鋪子。大床、衣柜、八仙桌、太师椅以及大通铺踪影全无了。临街的北面被打通变成了门面。
我们来到发廊门前,抬头看着旋转的发廊幌子。发廊里,一个年轻貌美光着大腿的女子示意我们进去。我们站着没动。我示意金波和佟岚,那个秘洞应该就在这间发廊里,在原先摆放八仙桌的位置上。
佟岚很快就想出了办法——她说她做头发,做头发需要较长的时间,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去找那个秘洞。
我和金波会意,随着佟岚一起走进了发廊。进到里面我们才发现,屋子被改造了。一道用柜子搭起来的隔墙,把房间分成了两半,南面是厨房兼卧室,北面是发廊的工作间,原先摆放八仙桌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婴儿床。一个胖乎乎的女婴,在里面睡得正香。
女人开始给佟岚洗头。我和金波在屋里闲转。
我问女人,你的孩子?女人操着南方话说嗯。我说这孩子真胖,多大了?她回答说不到一岁。我问,孩子可以吃些零食了吗?女人说刚刚开始喂她饼干、馒头、水果什么的。我说正好,我这儿有两块巧克力糖,让她舔舔。说完,我就从兜里掏出糖来,走近婴儿床,放在了婴儿的枕边。
我的眼睛开始踅摸。我隔着墙上贴着的各种图片,在记忆里翻寻着那个秘洞的位置。我开始想象金波他爸坐在太师椅上,一伸手能够到的位置。我做出了大概的判断,位置应该在婴儿的头顶附近。
佟岚已经做上了发卷儿,头上捂上了毛巾,她会意地走到了婴儿床边。恰好这时婴儿醒了,咧嘴要哭,她便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走到北面的工作间。
我赶紧挪开婴儿床,迅速撕掉墙上的贴图,逐一检查墙壁上的每一道裂缝。
女人听到了响动声,金波提醒我,她来了。这时,婴儿突然大哭起来,女人又掉头回去,奔向了孩子。
我继续在墙上摸。蓦地,我的手有了感觉。找到了!我朝金波低声喊。
我们的行动彻底暴露了。女人抱着孩子跑了过来,她惊恐万状地问我们在干什么?抢劫吗?同时她抄起电话来说要报警。
金波按住了女人的手。他把身份证拿出来,说,我叫刘金波,是这家的老三,你墙上营业执照上的法人刘金虎是我弟,是这家的老四。女人将信将疑,她看着金波身份证上的地址,说,不对,你骗人,你是这家的人,怎么会是河北的地址?金波便跟她解释了到农村去的缘由。
趁着金波解释的时间,我在屋里寻到了一把理发剪子,用它朝墙皮戳去。
女人挣扎着要再次报警。金波按住她,说我们要是找不到那个秘洞,你再报警不迟!
墙皮极其坚硬,金波找来了菜刀。一阵狂砍之后,秘洞终于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伸手进去,我先摸到了一个本子,黑皮的,里面夹着一叠纸。之后我又掏出来了一把钥匙,钥匙上有个标牌,标牌上有一串阿拉伯数字,但是却没有传说中的那个存折。我又反反复复地搜索了一遍,没有。
东西一样一样地被我摆在了地上。金波和佟岚蹲着,瞪着眼睛惊奇地看着它们。
女人抱着孩子,同样惊奇地看着它们。
金波慢慢地把黑皮本子拿在手里,翻开,本子里是他爸的毛笔小楷,字迹极其清秀。而夹着的那叠纸,则是他妈的手迹。
金波看了黑皮本子上他爸写的“我的一点回忆”和那叠纸上他妈写的“我的自白书”之后哭了。他哭时,没有声音,跟他爸四十几年前的哭相似。
眼泪噼噼啪啪地落在黑皮本子上,落在那叠纸上,墨迹随之四处洇开,最终蔓延成了一个个迷离的神秘图案。
这些图案,难道是他爸一直要告诉金波的那个六十几年前的秘密吗?
三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在市医院经过全力抢救后,只有金波他哥一个人醒了过来,金波他姐仍在昏迷中,金波他弟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得到了大夫的准许,我们对刘金廷进行了讯问。
刘金廷说,我爸“五七”,我们兄弟几个一开始准备大办一下,可是后来一想,再怎么折腾我爸也看不见了,不如在我爸的墓前栽一棵松树,松树万古长青。可是我们刚刨了两下,忽然就听到一声巨响,墓地爆炸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问,你们当时刨地是为了种树?
刘金廷说,对。
你用什么刨地?铁锹吗?
不是,是十字镐。
哪儿来的镐?
从商店里买来的。
刘金波家不是有农具吗?你们怎么不用?
他家是有,我们原先是想用一下他的铁锹,可是那天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就连忙去商业街买了十字镐。
我正想继续讯问,手机响了。一看是孔队打过来的,我便赶忙走出病房去接听。
孔队的声音很急切,让我赶紧回局里。
我急忙赶回局里的时候,会议室里,刑警队的成员都已经到齐了。孔队说,昨天上午九点三十五分,临近咱们的南汇市惠南镇一小商品市场,一辆正在提货的面包车发生爆炸,一名装卸工当场身亡。南汇警方证实,当时这名装卸工正将装有炸药的纸箱搬至面包车内,炸药在被挤压的过程中发生了爆炸。
经查,爆炸物是塑料玩具砸炮枪的弹药。警方通过调查得知,弹药的主要成分是氯酸钾。这东西是制造火柴、雷管、炸药、烟花等物品的主要原料。
砸炮枪?砸炮枪的弹药?大家简单议论几声后,又都看向了孔队,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孔队说,好消息来了,南汇警方顺藤摸瓜,已经抓获了贩卖炸药的嫌疑人,经他供述,咱们市有人在4月15日下午三点左右,曾经去他那里购买过五公斤氯酸钾。并且嫌疑人还提供了这个购买者的名字——刘金波!
金波的眼泪滴在黑皮本子上,把纸上的字迹洇湿了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一把钥匙。钥匙是紫铜的,很精巧,上面拴着一个椭圆形的小牌子,牌子上面有串数字。再细细一看,数字相当神奇,竟是金波的哥姐弟所要寻找的那个存折的编号:007701。我当时大惑不解。金波的哥姐弟冒死要寻找的,难道就是这个标牌?难道就是这把钥匙?
我和金波把钥匙看了许久,摇头不得其解。
之后,我揚起手来,想把钥匙扔掉。佟岚赶紧从我手里抢过钥匙仔细地看了又看,忽然高喊了一声,这就是存折!
我和金波都用不解的眼神紧盯着她。
她把钥匙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说,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它能打开银行的保险箱!
天哪!我说,看来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就在我们兴奋之时,有几个人朝我们快步跑了过来,很凶猛的样子。我忙扯了佟岚一把,让她躲起来。可是来人就像没有看到她一样,直接朝我和金波扑了过来。把我俩按倒在地的同时,听他们高喊,别动别动,老实点儿,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慌忙说我叫金子英,金波也声音颤抖地说他叫刘金波。
接着,按着我的人便松开了手,掏出手铐朝金波走去。金波被戴上了手铐,然后被从地上拽了起来。
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他们喊。
金波很恐慌地说,不知道,不知道。
不老实,走,带回去!一伙人拥着金波,走向了胡同口停着的那辆汽车。
之后的几天,佟岚发挥了她在银行工作的便利,很快在几家有保险箱业务的银行里找到了金波他爸的保险箱。
不过,再熟悉的关系也要有制度。没有金波他爸的身份证、委托书、公证书,或死亡证明等相关证明文件,仅凭钥匙,谁也无法进入到地下保险库,开启那个编号为007701的保险箱。
炸药商贩被带进讯问室之后,我们先让他对刘金波的照片进行了辨认。把刘金波的照片掺杂在其他男人和女人的照片当中,平摊在桌上,炸药商贩很快就把刘金波的照片挑了出来。
问他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说刘金波的购货量小,刚开始不愿意做这笔生意,冒风险还赚不了多少钱。后来刘金波说愿意出双倍的价格,这样他才答应了。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进行了比对实验,小金家村墓地爆炸物确实是砸炮枪子弹所用的氯酸钾。把它埋在地下,在十字镐的刨击下,立即发生了爆炸。
刘金波被收审之前,我们还提取了他的指纹和掌纹,结果正如我的推测,在墓地里找到的那把铁锹柄上所遗留的指纹和掌纹与他的恰好吻合。
在讯问过程中,刘金波一直处于慌张的状态,手不停地抖动,舌头不住地伸出来舔着上下嘴唇,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始终说不是他,他绝不会干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提及铁锹和炸药,他更是矢口否认。他说那天他手里提着祭品,一只手里是酒,另一只手里是水果点心,哪儿还能再拿上铁锹和炸药?他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炸药,铁锹是他种菜的工具,上面有他的指纹理所应当,不能单凭这个就定他的罪。
的确,单凭指纹和炸药商贩的指认就断定他是罪犯,确实不行。因此,我们又开始了进一步的走访调查。
金子英和佟岚都说,5月25日那天,从早上刘金波走出家门,他们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他。
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俩说,因为他家最近的怪事太多了,跟着他,是为了保护他。他俩在证词中证实了刘金波的说法,他去墓地时,的确是一只手里拿着酒,另一只手里拿着水果和糕点。
你们跟他到了什么地方,墓地吗?
没到墓地,只到了村西的大沟。
如果刘金波事先把炸药和铁锹藏在大沟的草丛里呢?
他俩不说话了,显然一时间找不出其他的证据,便开始往相信警方的方向靠拢,尽管谁都极不情愿。但不管怎么说,铁锹上的指纹是跑不掉的,尤其是炸药商贩对照片的指认,更让他们无话可说!
可忽然他们又想起了什么,忙提及了刘金波根本就不相信他爸有八十万存折的事。金子英说,我曾经问过刘金波多次,他爸到底有没有那个存折?刘金波说他爸根本就没有那个东西。既然他知道他爸身上没有存折,他哥姐弟的猜测便纯属子虚乌有,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要把他们炸死呢?
我问,刘金波要是说的假话呢?要是真有那个存折呢?另外他们不给他户口簿,不让他把孩子的户口落在京城,难道不构成他犯罪的动机吗?
金子英则说,那只是你的猜测,根本不存在,事实上金波早已想了其他的办法。孩子落户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那样他还有动机吗?还要去杀人吗?
那毒杀他的狗和菜呢?不是仇恨吗?我问道。
金子英不说话了,但是嘴却张着。
不过,我们还要继续把所有的事情搞清楚。铁锹上的指纹只能说明铁锹是刘金波的,或者说他使用过它,但还不能认定炸药就是刘金波埋放的。
有一件事情还没有落实,那就是刘金廷说的那棵树。他说了,要在他爸的墓旁栽种一棵松树。可是,在爆炸现场,刘金波祭奠用的糕点和水果都找到了残骸,唯独那棵松树却没有一丝痕迹。
我又讯问了刘金廷。刘金廷这时已经完全康复了,可是他却不能很明确地说出那棵松树是在哪儿买的,多大,花了多少钱,如何运输过来的等问题,并且在接受讯问时,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恐慌。
在接下来的走访中,我们了解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小金家村墓地的看门人回忆起了一件事情,他说刘广涛“五七”的那天很奇怪,刘广涛的几个孩子并没有一起来。而金波他哥的举动更让他纳闷儿不已。
看门人说,刘金波他哥是第一个来的,那时天才蒙蒙亮,我还没起床,我从窗帘缝儿里看见他有些鬼鬼祟祟。他手里提着一把铁锹,还戴着白手套。我当时就想,现在的墓地又不是早先的坟头儿,不需要填土,他带着铁锹干什么呢?他咔嚓咔嚓地忙活儿了一阵,把一个方盒子埋在墓地下面走后,刘金波又来了。刘金波走后不大一会儿,金波的哥姐弟又全都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走马灯似的,谁家这样办“五七”?
得到了这个情况后,我的心头不由得一震。
孔队决定亲自讯问炸药商贩。你确定是刘金波从你那里购买了五公斤炸药?孔队问。
炸药商贩答是。
他自己声称叫刘金波?孔队问。
炸药商贩答是。
你注意他说话的口音了吗?孔队特别强调了一下“口音”二字。
炸药商贩想了想说,北京口音,京腔兒。
孔队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两张照片让炸药商贩辨认。炸药商贩刚看到照片时有些迷惑,俩人从长相上来讲十分相像,但他还是从皮肤的细腻程度和肤色的深浅中看出了区别,作出了指认。
孔队拿着刘金廷的照片问炸药商贩,你为什么这次又指认了他?
炸药商贩说,这次有比对,俩人一比就比较出来了,刘金廷白,皮肤细。
金波准备打开他爸的那个保险箱。市医院天天在找他,催要他哥姐弟的医疗费。他姐已从昏迷中醒过来了,院方说如若再不交款,就停止治疗了。
金波他姐也同意打开那个保险箱。她说取出钱来先应应急,等她出院后再把钱还上。那八十万她一分也不要了,要它没用了,原本是要替儿子还赌债的,可是她现在受伤了,动换不了了,他连个电话都没有,他心里没有这个妈,她还替他操那份心干吗?要是早知道儿子这样,她根本就不会动那个存折的心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德性!
但是仅凭那把钥匙,无法打开那个保险箱,还需要相关手续,尤其需要一组密码。
相关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可是金波始终没找到密码。他把从秘洞中找到的东西又翻查了多遍,佟岚也帮他仔细地查阅了,没有密码。
我忽然灵机一动,问,密码会不会是金波他爸的生日?通常人们习惯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码。
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可是问题又出现了,金波的哥姐弟谁都不知道他们爸的生日是哪一天。他爸的身份证在刘金虎的手里,而刘金虎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不过,这个难度并不大。金波说,我爸从小那么有名儿,村里的老人们应该都知道他出生的日子。
刘广涛的生日很快被查到了。老人们记得相当清楚,据他们的上一代人说,1918年阴历八月初十,刘广涛的第一声啼哭,全村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洪亮、震耳!他们说,自古咱们小金家村就有这么个说法,孩子出生时的啼哭,预示着他一生的走势。出生时哭得越厉害,就预示着他长大后越聪明。刘广涛的那个哭声撕心裂肺啊,他日后的那个聪明劲儿啊,就蕴含在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底气里呢!
我们很快就把那个阴历换算成了阳历——19180910!金波用颤抖的手在保险箱上按下了这串数字。
拧动钥匙,保险箱的门瞬间打开了。随即,一股神秘的陈年味道飘了出来……
刘金廷开始坦白了。
他说,他们在老爸的日记本上看到那组数字后,就开始在一家家银行里求证,但是得到的答复都是疑惑或否定,都说现在的理财方式很多,单凭这组号码,确定不了是否为本行的客户,让他们一定要找到存折才行。他们在刘金波家翻找了几遍没找见存折和那部古书之后,刘金虎便想到了墓穴。他说那是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更不会找到。经过商量,他们准备掘墓。但是掘墓说起来难听,会招致唾骂,最后就想出来了起坟的办法。把老爸接回北京,不忍心让他孤零零地躺在几百里之外,是个最好的借口。
他们决定,趁给老爸办“五七”把墓穴挖开。
刘金廷说,为了能使爆炸成功,他先引诱性地在埋放炸药的地方轻轻用十字镐刨了一下。刘金虎是个急性子,见他没力气,就把他推到一边,把镐头抢了过去。他正好借机躲到了一旁。
刘金虎第一镐头下去,墓地没有动静,只把镐头深深地扎在了泥土里。第二下,还没爆炸。刘金廷的心里就开始发慌了。炸药不灵吗?假冒伪劣吗?若是再刨下去可就要露馅儿了!
就在他心里的鼓越敲越响之时,只见刘金虎噗噗往手心里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之后把镐头举过头顶,朝着那个地方狠命地砸去。火星四溅,声音尖锐震耳,砰的一声,墓穴被炸开了!
问及炸药源,刘金廷交代说,在北京他听一个哥们儿说,在惠南镇小商品批发市场里能买到。他便于一个多月前去那儿购买了五公斤,趁着下暴雨,把炸药放在小金家村村西口大得求的缝隙里,把它给炸了。
我问,为什么要炸它?
一是试试炸药灵不灵,试试威力;二是听说那是块陨石,挺值钱的,结果就是一堆烂石头。
你怎么引爆的?
用雷管。
那漫天的血腥味儿是怎么回事?
是猪血,为了打掩护。
这么说,你早就预谋好了,要将刘金虎和刘金荣炸死,对吧?
主要是针对刘金虎,所以我才引诱他亲自刨。
就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存折?
刘金廷边摇头边说,不光是为了存折,还有其他的事情。刘金虎霸占了我爸的房子,趁着我爸卧床头脑不清醒之际,把房子过户占为己有。刘金虎还虐待老人!特别是后来他把房子租出去后,让我爸栖身在小厨房里,冬天冷,不给取暖,夏天热,不给安装空调,我爸病了,卧床不起,他不但不管,还在我爸看病需要花钱时,分文不给!
我脸上的肌肉倏然抖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又问,你有没有同谋?
刘金廷说没有。
按照你刚才的供述,你弟刘金虎独吞了家里的房产,你和你妹刘金荣都应该怀恨在心,都具备炸死他的作案动机。
刘金廷摇头说,这件事跟她没关系。
照你这么说,那就出现了新的问题——是你弟刘金虎独吞了家里的房产,是他虐待了老人,你恨他,炸他,合乎逻辑,可是你干吗还要把你妹刘金荣也一块儿炸了呢?
刘金廷咬了咬牙说,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爸是文化人,手里头有不少名人字画、古玩什么的,我爸病重的时候,她偷走了不少。
我换了话题,问他,刘金波从小就离开了家,跟你们没生活在一起,按理说他跟你应该没什么交集,那你为什么在购买炸药时称自己叫刘金波,并把那把铁锹放在墓地,以此陷害他呢?
刘金廷说,刘金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口口声声说不要家里的东西,一心孝敬老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可是他更贼,居然早就琢磨好了,密(北京土话,偷、藏的意思)了我爸的存折!
我问,你确定?
刘金廷说,当然。还有一本古书,相当值钱的古书也被他密了!后来我们问他古书藏哪儿了,他谎称烧了,捎给我爸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现在谁不知道古物件值钱,电视里的收藏节目一档又一档的,他能把钱给烧了?现在是什么社会?金钱社会!警察同志你想想,他能烧钱吗?
刘金廷感到口渴了,便向我们示意想要杯水。童鞋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刘金廷看了看放在手边的纸杯,迟疑了下,没喝。他的嘴唇动了动,干咽了口唾沫。巴豆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又干咽了口唾沫。钮扣明白了,就问他是不是想喝茶水?他点头,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浮在了他的脸上。孔队说,你们北京人好像都爱喝花茶,对吧?叫“高”的还是什么的?
刘金廷赶紧点头,说是高沫儿。
一缕茶香在刘金廷跟前飘起来时,他的心里便涌上来了一股柔情。或许他想起了他妈把一壶茶沏在藤萝下面,他和他爸、他弟、他妹一起围坐在院子里吃瓜果闲谈的情形了。那时候,白云在天上漫漫地卷,风在四周轻轻地吹;知了在树上轻吟,蝈蝈在藤萝架下欢叫;一只白色的老猫在他们的脚下蹭来蹭去,喵喵地轻声细语,他们几个孩子争相把它抱在自己的怀里,抚摸、哄逗,老猫干脆就仰面朝天地躺下,闭上眼睛,懒洋洋地任人揉挠。
他哭了,他使劲儿地用手捂着脸,手铐哗啦地响了一声。眼泪悄悄地从他手指缝儿里透出来,顺着手掌,弯弯曲曲地滑落,穿过了手铐,最后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扶手上有把锁,把他的身子锁得很牢。
他知道,那样的日子,已经被关在了时光隧道之门的另一端。而那扇门,一经关闭,便再不会开启了。
刘金廷被宣判了。不日他将离开市看守所,去监狱服刑。金波要去给他哥送行,身体已经残废了的刘金荣说她也要去。
手续办了半天才被获准见面。我和金波抬着刘金荣进了会见室,在里面等着刘金廷。可是不一会儿,一个警察朝我们走了过来,警察带来了刘金廷的口信,说他谁也不想见。警察说你们走吧。金波说,请您再帮我传个话,說我已经把我爸的那个保险箱打开了,那八十万块钱有了结果。警察转身走了。几分钟后警察又转了回来,转告我们,刘金廷说了,他不想要那钱了,钱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身外之物了。说完,警察就摆摆手,说你们回吧。
我们把金波他姐抬起来,准备回。我们无奈地往看守所的深处看了一眼后,金波放下了担架,转而又走到警察面前,说请您帮个忙,把这个转交给我哥,让我哥当个纪念,这是我爸几十年以来一直珍藏着的。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警察没接,问这是什么?金波说这是我爸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每人一份。
我们抬着金波他姐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警察的喊声——你们回来,回来,刘金廷要见你们!
我们赶紧跑回会见室,因为会见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会见室里,刘金廷正把那个小盒子捧在掌心里。
金波和他姐都叫了声哥。可是刘金廷没动,依然双手捧着小盒子。
金波说,哥,我在保险箱里找到了四个小盒子。你,姐,我,老四一人一个,每个上面都有爸用毛笔写的名字。
刘金廷没看金波,他仍很专注地看着盒子。
见金波把写有小荣的小盒子递过来,金波他姐便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来。她接过盒子,先晃动了一下,听了听响声儿,然后慢慢地把它打开。
红色和白色。
红色的是或多或少暗红的血渍,白色的是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骨头。金波他哥的盒子里一共三十粒,金波他姐的盒子里一共三十一粒。
牙?金波他姐很吃惊,都是我的?爸给我保存的?
金波他哥点头,说肯定是爸,还有妈。
金波说,每个盒子里都装着咱们自己的牙。当时,咱们可能随手就扔了,可是爸妈却悄悄地把它们都捡了起来。
刘金廷继续点头。他拿起一颗牙,举着说,我记得这颗半拉的。我在胡同里跑,被绊倒了,摔出去老远,门牙磕在了门墩子上,咯嘣一声,当时满嘴的血,把爸妈吓得够戗。他们轮流抱着我,把我送到了龙福医院,没进门就大喊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儿子,快救救他!大夫在诊室里给我治疗时,我见爸妈急得在楼道里乱蹦。
金波他姐也举起了一颗牙说,我记起来啦,它当时很松了,却怎么也掉不下来,连着一层皮,每次吃饭都很疼,我都会哇哇大哭。爸就让我把嘴张开,说丫头你看门外头谁来了?我一转神儿,爸就把手伸进我嘴里,咯吱一声把它给拔下来了。拔完了,就把牙交给妈,妈便在牙上左右扇了两巴掌,说叫你欺负我闺女,叫你欺负我闺女!
每个人都想起了属于自己的故事,属于童年的故事。金波想起了他爸常吃的小灶儿,那碗奇异幽香的面。几个孩子每天都眼巴巴地咽着口水,等待着他爸剩下来的那一小口,那缕奇异的幽香。金波说我这颗牙就是吃爸的那口面时掉下来的,面压住了它,把它给压歪了,我一使劲儿嚼面,就把它咬了下来。
金波说完,便又掏出了一个小盒子,上面写着刘金虎的名字。三个人看后沉默了。
金波他姐先掉了眼泪,说,要是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啊,我宁愿回到咱们的小时候。
金波他哥的眼圈也红了,他说,我这几天做梦,天天都梦到咱们小的时候,梦到咱们兄妹几个。那时候多好啊,一碗糖拌西红柿就是美食。要是能永远停留在梦里面,多好。
金波刚要说什么,站在旁边的警察看了看表说,会见时间到了,走!说着就伸手拽金波他哥。
金波他哥站起身来,手里捧着小盒子,转过身去。小波!忽然他又把身子转了过来,小荣!他挣脱了警察,跑过来,把金波和金波他姐一把搂住。
我们小时候,小金家村每年正月都有庙会,地点就在村西头大得求周边。庙会除了敲锣打鼓翻跟头闹社火之外,还有一个老少皆宜的项目——破闷儿,闷儿就是谜语。当时有条闷儿我记得十分清楚,红梗儿绿叶儿开白花儿,打一庄稼,谜底是棱子。棱子因其深褐色的果实有棱角而得俗名,其学名是荞麦。在当下因其产量低、口感差已经难觅其踪了,因此,当一片棱子在金波的菜园里出现时,许多年轻人都以为是什么稀罕物,高科技,甚至是转基因的某品种。
金波的菜被毒杀了之后,我妈提议他种棱子,她说老一辈的人都是用这种办法。凡是遇上灾年,春天的秧苗被毁了,人们就赶紧补种棱子。棱子虽然产量不高,但是生长期短,不挑时节,能救人一命。金波便听了我妈的话,播下了荞麦种子。
金波在开启他爸的保险箱之前,去找了一趟二叔,他想请二叔作一下见证。可是二叔没去,只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二叔说,咱们小金家村有个传说,一个老太太有三儿一女,老太太老了,可是三个儿子不孝,谁都不养。有天闺女回来了,见此情形,就想了一个计策,伺候了老娘几天准备回去时,对他的三个哥哥说,我给咱娘留下了一筆钱,放枕头里了。跟娘说好了,看你们谁孝顺,将来就把这钱留给谁。等闺女走了,老太太的三个儿子便过来偷看,见果然枕头换了新的,摸摸,里面硬邦邦的,像是金条银锭。之后,三个儿子争相孝敬老太太。等老人百年之后,三个儿子打开枕头,结果露出来了一堆碎砖头。
二叔说,我早就看出来你爸有可能在老了的时候受罪,被遗弃,就给他出了那个保险箱的主意,可没承想,闹出了这样的结果!
金波和他哥、他姐在看守所里相拥而泣的时候,他的菜园里,满园的花香。荞麦花开了,雪白雪白的,再配上红色的梗子,翠绿的叶子,煞是好看!
就在那个时候,我嫂子正忙着给荞麦追肥。肥料一把一把地被她抓起来,撒下去,仙女散花一般。而佟岚也在租种金波的那块地里劳作。
几个孩子跑过来看花,嬉笑着在地里追逐。在笑声里,佟岚停住了手,直起腰来,看一眼孩子们,笑了笑,之后从兜里掏出手机给荞麦花拍照,然后发到微信朋友圈。
佟岚在微信里说,儿子,看到这花了吗?它叫荞麦花。妈妈天天和它在一起,很踏实,很幸福……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