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终于来了,黄金时代的70余件精品画作,包括11幅伦勃朗作品,日前正在国家博物馆展出。这位神话般的巨匠在他63年的人生中一直工作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十分多产。
在青年时代,伦勃朗已经是红极一时的肖像画家、天才的历史与戏剧画家,被称作“画家中的莎士比亚”,之后他是规模庞大的工作室导师、主管和经销商,史上最伟大的蚀刻画家,狂热的艺术品收藏家,《自画像》最多的画家。到了最后,他却成了穷困潦倒的破产者一因远远领先于时代而被时代埋没的艺术家。
复原一个更完整的伦勃朗
由于许多传记文字的渲染,我们一度以为这位画家孤独寂寞,怀才不遇,只得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幅接一幅画着自己。然而事实是,伦勃朗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孤独。
17世纪初的荷兰是海上霸主,拥有全世界五分之四的海船,发行了全世界第一支股票,四面八方的财富都涌向了阿姆斯特丹,一栋栋新建筑拔地而起,急于跻身贵族阶层的新富都不吝重金定制肖像,以利自我宣传。青年伦勃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了阿姆斯特丹。他绘制的肖像既华贵叉低调,既神采奕奕叉深沉谦和,自此声名远播,高额订单应接不暇,也吸引到了大批的追随者,曾在他的工作室中驻留的学徒兼助手就有15位之多。他的四层住房,整合了工作室、博物馆、画廊种种功能,甚至用隔板给各位学徒都隔出了单独的画画空间——一起临摹他的自画像,签名自然都是伦勃朗。
真相就是这样让人大跌眼镜,过去艺术史上认定的六百多幄伦勃朗油画作品,经过新科技的检测发现,最多只有三百多幅出自其手,甚至一些代表作也遭到了排除,被认定是其学徒作品。这残酷的真相动摇了整个艺术界对伦勃朗的信仰。有感于此,美国著名艺术史家阿尔珀斯考察了大量原始资料,以考古般巨细无遗的研究撰写了一本精彩的《伦勃朗的企业:工作室与艺术市场》,复原了一个更完整的伦勃朗。
阿尔珀斯证明,伦勃朗是一种“伦勃朗风格”的发明者和推行者,那些肖像的动人之处,或许不单来自他对模特的深入观察,也来自他的创造力。他的模特们不只是他们自己,也是这位画家导演所引导的戏剧演员。而伦勃朗的艺术理想,也正是通过他对工作室的掌控和对艺术市场的影响而实现的。他对工作室的精心布局,对他的藏品、他的画廊生意的整体规划,足可比拟现代意义上的企业。“《戴金盔的男人》也许的确不是伦勃朗亲手绘制的,但画中这位老人无疑属于伦勃朗家族的一员,因为,伦勃朗的企业才是这位艺术家毕生的杰作。”的确,从伦勃朗工作室流出的大量作品,在出现高科技透视手段之前,让全世界藏家的火眼金睛都难分真伪。这当然也要归因于他的教学有方和管理有方。有别于一般工作室的松散作风,伦勃朗的工作室从模特姿态、布光、颜料研制、绘画程序等各方面都有严格的控制,整个工作室实际上成了伦勃朗个人的延伸。这位事无巨细都有成竹在胸的大总管,除了不厌其烦地细致修正学徒的作品,也让学徒直接临摹他的作品,这是一种简单有效的教学方式。
话说回来,由学徒所临摹的伦勃朗自画像,签上伦勃朗而非学徒的名字,亦不无道理。因为今天的我们罩已接受了风格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艺术风格也像灯泡的发明一样持有专利版权。比如一幄后世临摹的梵·高的《星夜》,其作品本身的“原创”因素主要来自梵·高,而非执笔临摹的人——虽然梵·高收不到什么专利费。
学徒们学习“伦勃朗风格”
伦勃朗的作品总是让人一见难忘,皆因其作品的笔触、明暗,画中人物的姿态、表情,都有着强烈的个人印记。他对明暗光影的运用是如此独到,至今摄影界都将某种布光方式称为“伦勃朗式”,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从侧后方照来,在这强光反衬之下,模特的身后完全消融在黑暗之中,大片的暗色背景又反衬出画面的核心。而伦勃朗的笔触和肌理更是越到晚期越粗犷模糊,富有表现力。在这次来国博的展品中,晚期作品《两手紧握的妇人坐像》《自帽妇女像习作》和《女孩头像》都展现了这种功夫。后印象派画家的辩护人,英国伟大的艺评家罗杰·弗莱在《伦勃朗:一种阐释》一文中,对此给出了几乎最精确的概述:“一般而言,荷兰画家局限在最后加工完成的虚伪表面上,而不敢运用更有表现力的方法。正是这一点使得伦勃朗成为出类拔萃的典范,因为正是伦勃朗,在他的晚年充分揭示了物质材料的表现潜力,对伦勃朗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惰性的,相反,材料仿佛为观念所渗透,并仿佛为观念所激化,因而画面上的每一颗粒子都变得灵动起来。让他能够建构起最大程度的团块结构,赋予它们三维立体效果,却不需要那些狂暴的光线与阴影,那些是他年轻时期的作品不得不依赖的。”
彼时的主顾们当然看不见这高级的形式语言创新,对他们来说,画家不过是技艺精湛的手工艺人,其存在只为装点一面面白墙。他们喜欢照片似的“错视画”,平滑细腻得让人忽略画布的存在,仿佛在通过一扇窗户窥测另外一个世界。而粗犷的笔觸、堆积的颜料却时时在提醒观众,油彩和画布才是领衔主演。这平滑和粗犷的矛盾,“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争辩,一直持续了几百年。直到19世纪,印象派仍然需要面对排山倒海的嘲讽。
正因为如此,伦勃朗的学徒们虽学会了“伦勃朗风格”,日后却多以平滑风格(细密画法)立身扬名,步步高升。伦勃朗独自逆流而行,越到后期,他的作品和审美潮流离得越远。
伦勃朗晚期只是独自一人
到了19世纪,印象派画家们能够彼此支持,但伦勃朗在晚期只是独自一人。他的最后岁月几乎是为了艺术理想而牺牲个人的血泪史。他能画出最柔媚光洁的肉体,却去专注刻画老妇的皱纹;他能够画出最华丽的蕾丝和褶皱,却用刮刀的粗率肌理代替。他醉心于探索进步的油画形式,忽略了他身处的时代局限一因此那个时代也忽略了他。或许他的确是无法理解,在他眼中一目了然的东西,公众却是看不见的,看不见那大气磅礴的境界,粗粝朴拙的力量,深沉浓厚的情感。
伦勃朗笔下的老人或许是绘画史上最美的老人,无论是他晚年的自画像,还是画中其他的老人。没有微笑,没有粉饰,这些晚期作品最能让我们体会到过去戈雅、德拉克洛瓦、罗丹、梵·高等大师在遭遇伦勃朗时感到的巨大震撼。我们对人性、戏剧性的审美,和对画面形式的审美,这两种不同类别的审美情感,完全彻底糅合在了一起,无从分割。没存几笔是描述性的笔画,几乎每一笔都落在虚处,五官的轮廓已完全粗糙不清,头巾的纹理和明暗只用寥寥几下刮过——但所有虚处的笔触集合在一起,却又是最为真实、最为精确的写实,留给了我们那个时代最深邃的面容。
正如罗杰·弗莱所说:“伦勃朗一开始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接着他成了绘画实践最顽固的激情恋人。只有通过不断的试错过程,不妨这么说,只有通过偶然,他才在他的后半生或者说最后岁月,成为了他自己——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邢大军据《光明日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