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打扮唯美。美是生命存在的过程,如林语堂说,鹤足的挺拔之美是逃离危险的结果,熊掌的雄壮之美是捕获食物的结果。性也产生美,性说到底还是生命延续的需要,所以花为了蜂蝶争艳,雄狮为了雌狮长发。人和禽兽的不同,是雄的长得不好看而雌的长得好看,女人比男人好看了,还要在女人之间显出自己更好看,这就有了打扮。
打扮是以藏和露为技巧的,藏除了真的藏短处,藏重要的还是为了露。在脸上涂各种化妆物是要更表现脸,设计服装讲究线条也是更要展示身材。中国人善于收拾厨房,不大理会厕所,有灶神没有茅房神,这种习惯思维用到身体打扮上,也是打扮(露)进口部位不打扮(藏)出口部位。如果说羞耻,身体的一头一尾是不能同时盖着或露着,露了头就盖尾,要露尾,用毛巾把头盖了,尾露着也无所谓。
如一张画布,几种颜料,画就一幅幅画下来,人就是头发、脸、衣裤和鞋袜,翻来覆去在那里经营着,学着动物,也学着植物,把金木水火土全做了材料。人的打扮是为了鲜活人的眼睛,它不取悦于别类,这如同我们在乎于鸡的肥瘦而不是鸡的丑俊,世上如果只有男人或只有女人,世上是不会有厕所的。但打扮毕竟是皮面上的操作,人格和素质如白纸灯笼里的灯泡,灯泡是红色的,灯笼就是红灯笼,灯泡是黄色的,灯笼就是黄灯笼。于是有人美艳,有人妖艳,有人清雅,有人清而不雅,警察穿了警服才是警察,老中医先生不背药箱也认得是老中医先生,闲汉留下的印象是懒。
不扮不是人,人还是打扮着好,尤其女人。打扮得越有个性、越有风格才是会打扮,有人以为穿高档的、穿时兴的就是美,虽有三分人才七分穿的话,但有人越打扮越美,有人越打扮越丑。见什么都能吃的,吃了什么都觉得香的,并不是美食家,事实是这样的人没有不平庸的,一样的规律,凡是社会上兴什么衣服就穿什么的人都不是美人。
随着社会的发展,打扮技巧不断提高,服装有了“精品屋”,化妆有了“美容院”,一般人的想法里,张艺谋应该穿名牌吧,张艺谋穿的是板儿鞋。过去走到哪儿,见的是演员长得漂亮,穿得鲜艳;现在大小任何城市里,街头上都是流光溢彩,美色如云,芸芸众生很难在脸上看出年龄,在服装上分出穷富。我们看天上的麻雀,几乎都是一个样,分不清这一只不是那一只,人如果都成了美人,其实就没有了美人。过去有个故事,说一个懒婆娘长年不洗脸,有一夜贼入室偷窃,与贼搏斗,贼拿刀照她脑门上砍了一下,她倒在地上只说这下死了,可后来又觉得没死,起来一看,地上两半个脸,原来贼砍开的是垢痂结的脸壳。如今有的人粉越抹越厚,真怀疑也有了个壳,那高级化妆品和垢痂有什么两样?人穿衣是取暖的,讲究到衣服要冻死身子或焐死身子,人最后就成木头了,是挂衣架子。人若是一块石头,生了苔藓,一年四季变换颜色,那怎么变来就怎么变去,可人的秉性是得寸而进尺,有了一条好裤带就想配好裤子,有了好裤子得有好上衣,那么帽子呀鞋呀欲望越来越多,思维也变了。过去有一句名言:最容易打扮的是歷史和小姑娘。现在呢?没有学问的打扮得更像有学问,不是艺术家的打扮得更像艺术家,戏比生活逼真,谎言比真理流行。
当一切都在打扮,全没有了真面目示人的时候,最美丽的打扮是不打扮。
选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