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虹
编者的话:80年前中国诞生了一个“最穷大学”,它被誉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虽然只存在8年时间,但从这里毕业的3807名学生里走出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5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元勋、174位两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师,这就是西南联合大学。这所大学创办于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以后,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合组而成。11月1日西南联合大学迎来了80周年纪念,百度利用AI技术复原了当年的校址,老校友们“穿越时空”重回80年前的学校,为我们讲述当年的故事。
潘际銮:联大学生当年只想三件事
潘际銮,90岁,西南联合大学校友会会长,中国科学院院士,1944年进入西南联大机械系学习
百度通过AI技术复原了当年西南联合大学的校址,让更多的人走进了西南联大。实际上,复原的校址是经过了美化的理想状态,当年的西南联大校址更破旧,更简陋。校门不大,黑底白字的匾额悬在大门上方,进门就是一条稍宽的土路。教室的屋顶是铁皮的,学生宿舍的屋顶则是草棚,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宿舍里挤挤挨挨地摆着20张双层床,没有多余的地方摆书桌。宿舍里没有灯,天一擦黑,就看不见书了。
西南联大当时教学要求很严格。学生参加考试,学期末学校会在张贴墙上公布每个学生的成绩,上边会记载课程科目、学号、分数等内容。在西南联大第一年,我就接受了一个教训。我在中学时一直是物理尖子,大学会考时又是云南省状元,没料到的是,到西南联大以后,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物理竟然不及格。在我的印象中,当时数学、物理不及格的学生每年有1/3。联大考试题目非常灵活,考察的是学生掌握知识的真正能力和水平,所以没有能在西南联大“混”毕业的学生,这也直接促使我后来更加努力地学习。
西南联大实行的是学分制,明确规定每个系要修多少学分,必修、选修各为哪些课程,修满学分才能毕业。不及格可以重修,今年不及格,再修一年,再不及格,可再修一年。我们同学中5年毕业的非常多,六七年甚至八年毕业的也有。除了学分制之外,也可以转系,有些同学转两三次系不足为怪。学校制度有紧有松,中途遇到学习困难或者生活困难,可以选择休学。所以,当年西南联大一共招收了8000多名学生,毕业的只有3800多人。剩下的4000多人,有的参军,有的参加革命,有的参加工作,还有一部分人觉得学不下来,主动放弃了。
面对华北沦陷、中原动荡之势,西南联大的学生当年心里只想三件事——抗日、救国、回家。很多学生是从沦陷区来的,大家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能把日本人赶出去,这也成了同学们奋发学习的重要支撑。学生们爱国热情空前高涨,西南联大掀起了三次参军热潮:第一次是在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全国抗日情绪高涨,很多联大学生自发参军到了战场;第二次是1941年到1943年,美国支持中国抗战,需要翻译人员,联大的学生去了400多人;第三次是1944年,日本人打到缅甸,进攻腾冲,中国当时最重要的军火补给线滇缅公路被切断,急需翻译、技术人员,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号召高年级的学生参军。据统计,西南联大前后参军的共有1100 多人,占学生总数的 近14%。包括校长梅贻琦的儿子和女儿都参了军。
那时候,西南联大最流行三首歌,第一首是《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这首歌在情绪上和感情上唱出了我们的心声,同学们都盼望着有一天能早日回到家乡。第二首是《毕业歌》,田汉作词,聂耳作曲,“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第三首,就是西南联大的校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行曲》,填的是一阕《满江红》,“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那是罗庸和冯友兰写的歌词,非常悲壮。歌词里的这些愿望,最后都实现了。▲
吴大昌:步行两个月走到昆明
吴大昌,101岁,西南联合大学目前最年长的校友之一,1937年—1938年在西南联大机械系学习
我是1936年进入清华大学学习的。1937年,随着北平、天津等地相继失陷,不少大学惨遭毁坏。危难关头,存留中国教育精髓、延续国家文脉成了燃眉之急。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东部高校仓促内迁。北大、清华和南开迁至湖南长沙,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我跟随学校来到长沙,但长沙临大正常办学只维持了一个学期。1937年底上海、南京沦陷且武汉告急之后,长沙局势变得危急。长沙临大决定继续南迁到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1938年2月临大师生分为三路:一路沿粤汉铁路至广州、香港,乘船至越南海防,转滇越铁路到昆明;一路沿湘桂公路经桂林、柳州至南宁,再经越南转滇越铁路到昆明;另一路组成“湘黔滇旅行团”,徒步横跨三省进入昆明。
我们一行由267名男学生和11位中青年教师组成,配有4名军事教官及队医,跨越了湘、黔、滇三省,翻过雪峰山、武陵山、苗岭、乌蒙山等崇山峻岭,步行1800公里,被称为一场“文军长征”。我们第一天走了28公里,很多同学脚上起了大泡,大家挑了泡第二天继续走,最多的一天走了54公里。就这样,一共走了68天,4月26日到达昆明。
到达昆明后,我被分配到工学院,教室和宿舍都安排在全蜀会馆。当时的会馆除了开会,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存放要运回原籍的尸体。我们刚到教室的时候,里面还有几口棺材。大家把棺材抬出来,粉刷了一下,几天工夫,就开始上课了。我的宿舍就在存放棺材房间的楼上,当时没有床,学校从昆明飞机场找来了很多装汽油桶的木箱子,同学们把箱子堆起来就当床了。
在当时的西南联大有很多知名的学者、教授,不仅学术上成就卓著,人格之高尤其令人崇敬。很多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中不能不提冯友兰。那时在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老师并不教我,我倒是经常看他的书。曾有一段时间,我一度对生活感到悲观绝望,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于是我找到了冯老师,他请我去家里聊聊,那天他基本上一直在听我说,并没有跟我说太多。没过几天,冯老师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写了一篇文章,过两天会在《云南日报》上刊登,希望我能好好看一看。于是,我在报纸上找到了那篇文章,叫做《论悲观》。文章大概是说,有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其实是你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从那之后,我思考了很久,后来不知不觉间就想通了。前几年我在北京的一家新华书店里看到一本《冯友兰论人生》,书里面就有这篇《论悲观》,这正是为我写的那篇,现在读来依旧受益匪浅。▲
关英:憧憬能有“半日闲”
关英,95岁,女,西南联合大学校友,1940年进入西南联大化学系学习
我进入西南联大化学系学习时是1940年,当时化学系有13个女生,是女生比较多的系。这期间我因为从广州沦陷区把弟弟妹妹接到昆明,休学了一年多的时间,所以毕业也推迟了一年多。我进入西南联大学习时,物质条件很差,教室是泥墙,铁皮房顶,下雨的时候,雨点打在铁皮上“叮叮当当”地响,老师们讲课时要提着嗓门喊。一次,经济系教授陈岱孙上课时,因雨声太大,学生根本听不到教师讲课,陈教授无奈便在黑板上写了“静坐听雨”,并笑称“正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后来经济条件愈发困难,学校为了维持运转,无奈只好把铁皮房顶卖掉,改成了稻草房顶。每次下雨时,教室漏雨很厉害,大家只好打着伞上课。
影响上课的不只是下雨,西南联大的同学们有一个共同的记忆,便是“跑警报”。随着战火向着西南边陲蔓延,昆明时不时会遭到日军的轰炸,飞机从人群头顶上飞过去,朝着人群用机枪扫射。为了避开日军骚扰,学校不得不改了上课时间,提前1小时上课,每节课改成40分钟,争取在日军飞机飞来之前把上午的课上完。等飞机飞走了,师生再赶回来,继续下午的课。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久而久之,这就被称为“跑警报”。跑警报大都没有明确的地点,漫山遍野。很多人是找一个坟头躲避,有的还不忘带本书,靠在坟头翻书看。
除了上课,我的课余时间基本都在做兼职。起初政府提供给学生的“贷金”(相当于助学金)还够生活,抗战全面爆发后,物资紧缺,物价飞涨。早上能买五斤大米的钱下午只能买两斤半。为维持生计,西南联大的学生90%以上都会兼职。不仅学生们如此,老师们也一样。当时甚至有笑话说,如果校长梅贻琦先生下令联大关闭校门三天,师生都不准出门,那么昆明市就要瘫痪了。那时的昆明,上到政府机关民营企业,下到各个中学、小学,甚至是街边摆摊的都有联大师生的身影。我因为先后从沦陷区把弟弟和妹妹接到昆明读书,生活压力很大,经常兼职好几份工作,比如绣花、做家庭教师、抄写等。我在化学系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做实验,四点多就要赶去做家庭教师,经常九、十点钟才能回来。那时候我经常憧憬,如果有半天时间让我安静地在宿舍里看看书、嗑嗑瓜子该多好啊,这是那时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时光。
让联大的学生们忘不了的还有当时的“茶馆文化”。当时因为宿舍里没法上自习,图书馆座位有限,抢不到位置的学生就去当地老百姓开设的茶馆里。学生上完课后,就跑到茶馆去看书。久而久之,茶馆成了西南联大的“图书馆”。晚上茶馆老板会点着汽油灯供学生读书,学生都会学到晚上十一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