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时代的中学日常

2017-11-03 11:10
青年与社会 2017年29期
关键词:南开食堂宿舍

本来这些琐细的东西都被时间吞没掉,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人们的记忆一直顽强地要重新提起,不准它销声匿迹。

秋天,又到了学校开学季,清早又能听到上学的孩子踢踢踏踏经过,学校的喇叭又开始传出口令声和高亢的进行曲。恰好这几天读一本回忆录《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作者许燕吉,民国小说家许地山的女儿。书中写到了抗战期间的读书生活,联想起我记忆中各种上学的场景,很有趣。

1943年的贵州是中国抗战的大后方,当时这里一所普通中学的日常生活在这本书中有详细的描述,可以再现兵荒马乱的战时,中国少年的学生生活。

兵荒马乱的中学日常

学校在贵州城外,没有院墙,宿舍和教室就散开在山坡和河边上。

我按书中的提示找到了现在贵阳市的水口镇,果然在城东出现了相同的地名和一间学校“水口镇小学”,不知道这所小学和当年的贵阳十四中学有没有关系。

1940年代,贵州的这所中学有女生上百人,都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狭小的空间摆满双层床,两个女生睡一张床,谁和谁睡一起,要抽签决定。

宿舍只有一扇门,但据说空气还可以,因为墙上的泥巴都脱落了,露出竹笆,使這间大宿舍四面透风。到了寒冷的季节,女生可以享受的特殊照顾是去学校伙房讨要一勺热水,洗洗涮涮用。

时隔50多年的1999年,我曾经在重庆巫山县河梁中学见到过184个女学生住在面积154平方米的一间大宿舍里,那是个春天的晴朗下午,大宿舍里的光线还好,空气流通也不错,站在门口的老师们正议论说这间宿舍能申请“人居密度”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几天后,又在巫山的大昌古镇见到当地著名的“男生8号”,当地学校租了半间铁匠铺做男生宿舍,面积120平方米,住男生127人。

铁匠铺里潮湿阴暗,不过,床铺上的铺盖都叠着整整齐齐,书籍杂物,甚至每人一只咸菜坛子都有秩序一一摆在床下。

同样是一张床睡两个人,一个人的头对着另一个人的脚。老师们说学生都愿意这样睡,一个学生带铺的,另一个学生带盖的,最节俭的组合,帮家长省钱了。

小床很窄,只有80公分宽,我问:夜里有人会掉下来?

他们说:经常有。也没什么,爬上去再睡。

127个男生,只有唯一的一只水龙头,在外墙下侧,离地面大约20厘米高的地方。必须使劲躬下身子,嘴才可能接到水,127人喝水洗漱都用这一只水龙头。当时的大昌古城还没被水淹,它是一座有1700年历史的古城,听说后来整体搬迁了。

吃饭

当初,贵州十四中的所有学生都在一个大房间里吃饭,只有桌子,没有椅子。

平时,学生的饭碗都挂在墙壁上。吃饭时,八人一桌,第一声喊“立正”,由值班的队长向教官敬礼,随后第二声“开动”,哨声响起,就没一个人讲话了,开始“忙不迭地往嘴里进食”。12分钟后又吹哨一次,到第15分钟是第三次吹哨,所有学生都就必须离席。

菜谱是不变换的,早餐粗米饭一碗,煮黄豆。中午和晚上都是粗米饭加煮地瓜片。正是长大的年纪,又加上物资匮乏,盛饭的大桶总是被刮得干干净净,跟新洗过一样。

每月月底会有一次红烧肉,男生们钻研出了搜索肉块的窍门,要削尖筷子往锅底扎找。

读到这里,想起我读大学的1978年春天,当时的七七级刚进校,十年的荒废,学校好像一下调配不到很多房子,我们的食堂在就在宿舍楼的地下室,同样是只有餐桌没有座椅,菜谱也是基本不变的。

打饭要排一条长龙,在接近分饭菜的大铁桶时,要尽快递出搪瓷盆,食堂师傅手拿定量的扣勺,一勺饭一勺菜,扣勺磕在饭盆边沿,饭盆会突然加重下沉,赶紧端稳离开,让位给下一个,那一连串动作,总让我想到监狱食堂。每星期五中午的肉包子是最激动人心的了。

军训

军训在战时应该是很重要的课,书中说,起床号就是学生们的集合号,被子要叠得方正,然后整队,唱歌,升旗,做操,听训话。

现在听说小学也有军训,而我直到上大学才第一次遇到军训,不像现在有非常辛苦的军姿队列演练,结束时有实弹射击,每人一根枪十颗子弹,我把它们都让给一个男生,他替我打掉了那十枪。

校服:当年贵州十四中学生统一的学生装是黄色的,叫童军服。抗日期间,一切从简,衣服上没有额外的肩章等配饰,但要求颜色一致。许燕吉找到洗染店,却没有黄颜料,最后是自己用黄泥沤黄了衣服,冒充校服。

班级:所有班级以老师的名字命名,她们的老师叫梁启圣,男的,体育老师,所以,这个班就叫“启圣级”。

以老师名字命名班级,不错的想法。而“文革”中的1969年,我跳过了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直接进入中国北方的中学,当时时兴军事化,模仿军人的建制叫连和排,一年级三班,就是一连三排。

教育理念

当年的学生入学报到,每人领到一把小锄头和一把蚕豆种子,分到一小块梯田,希望由此开始培养学生的劳动观念。贵州十四中校歌第一句就是:“神圣劳动,小工人爱做工”,最后一句是“为什么读书,为祈助劳动”。

我记忆里没有校歌,回忆读书年代的声音,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是几个俄语单词:缴枪不杀、同志、打倒等。

1969年春天上了中学,上午有语文数学课,经常齐声背诵“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下午挖地道,背诵“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们的地道口就在教室一角,防空演习时候钻下去过,身边一条一条的暖气管道。

撤退

那一年的11月,战事趋紧,贵州的学校北迁,学生可以选择随学校步行转移,虽然大家都不知道要转移到什么地方去。紧急集合号响起,在大操场上宣布第二天出发,编队,安排事务,第二天早上,前面有旗帜,后面有装行李的马车,撤退的队伍出发了,而回忆录的作者没有随学校走,她和家人去了重庆。endprint

作者离开被她称作“简装”学校的贵州十四中,随家人迁到重庆,费了些周折才进入私立南开中学,和前面的平民学校比,后者太不一样了,现在上网还能看到这所学校当年的老照片和有点传奇的故事。

战事刚起的1936年,最初招生的重庆南开中学只有200多人,第二年,在校学生增加到1500多,之后每年都在增长,高峰时报考人数和录取人数之比达到10:1。

这所学校在结社,剧团,讲座等自由开放办学上都有创举。

战时的基础教育好像比和平时期更被重视,更看重人才,更期待着未来。

重庆南开中学日常

重庆南开学校有校门。有正规的大运动场,带两侧水泥看台。图书馆是三层楼房。礼堂有大的舞台,其中的座椅有台板。女生宿舍有独立的院子,男生不能进去。

教室墙上设有格子壁橱,橱柜带门,格子里放私人的书本,每人一格。即使是战时,想进入好学校依旧很难,许燕吉去报到已经迟了,学生早已招满,教室里挤得满满的,也没有空着的壁橱格子了。

教室的书桌被有些同学用蜡涂得锃亮,桌斗里的书垛得整整齐齐。

吃饭:

饭厅用间隔分开了高中生和初中生和女老师,入座前,一荤三素四个菜都摆好,八副碗筷也早在桌上,围着餐桌有八张椅子,可以坐着吃饭,可以加饭,每天都能吃到肉,饭后不用自己洗碗。

这有点像我大学三年纪以后的食堂,进入1980年,我们的地下食堂有了改观,能点餐了,每天的午餐晚餐都可以买到带肉的菜了。不过,我上大学四年,食堂始终没有餐椅,经常打了饭就回宿舍。一直自备碗筷,自己洗碗。可能大家都还不习惯在外面用餐,从来没见过有老师在学生食堂吃饭。

住宿:

重庆南开中学的宿舍是平房,有花格子窗,室内六张床,床下有木箱,被子要用白单子罩起来,被子要求有楞有角,像豆腐干。老师要查房,叫做“考美”,最好的宿舍会被评为“红美”,下一级是“蓝美”,再下是“白美”,最后是黑色的“劣”。

日常行为标准:早上的起床号后要抓紧时间,铺床,洗漱,去厕所,15分钟后操场集合,隔一会儿,早自习铃声响起。

每个楼门内都立着一面大镜子,刻有24个字:“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镜子两侧还有对联“气象毋傲,毋暴,毋怠”,“颜色宜和,宜精,宜莊”。

现在,很多学校迎面有立镜。我读小学是在长春市天津路小学,一所上世纪30年代初由日本人创立的学校,进门就是高大宽边的镜子,不记得有没有字了。

总在高镜子里看见紧跟在我后面的人,如果后面空荡荡就麻烦了,一定是迟到了。

欢庆胜利:

就是在重庆南开中学,作者迎来1945年的暑假,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先听见鞭炮声和喊叫声,以为是有人结婚或铺子开张,忽然听说日本投降了,听说街上有“号外”了,听说人们都上街了。

各种庆祝胜利大游行,喊口号,唱歌,欢呼,男生跳起土风舞,随后开了庆祝会。

秋季开学,老师问大家的家乡在哪儿,大家都在准备回家,纪念册合影盛行,有钱可以订银质的纪念戒指,有英文的南开的缩写“NK”,而许燕吉一家也筹划着顺长江东下的行程。

我参加过的庆祝活动不计其数,从小学的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游行,到外国友人来访,比如朝鲜领导人崔庸健来访的夹道欢迎队伍,到最新指示发布后第一时间上街游行。

用红色皱纹纸抽粘成长花束,已经成了对绝对颜色的顽固记忆。

时间无情 细节顽固

本来这些琐细的东西都被时间吞没掉,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人们的记忆一直顽强地要重新提起,不准它销声匿迹,历史会暗自保留它自己的勾连和呼应的方式,就用这些看来零星琐碎的细节。而求学的经历,必然只是跟随我们的一小段生活,但它的影响究竟有多深远,常常被忽略。

我很想知道,那个年代曾经就读贵州十四中和重庆南开中学的学生,后来分别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学校对他们个人影响有多深。

应该有一份详细的调查留给后人,关于他们离校10年后,30年后,50年的人生记录,就像许燕吉的回忆录《我是落花生的女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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