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的心

2017-11-03 21:57迟子建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7年9期
关键词:雷切尔卡森老妪

迟子建

在爱尔兰的都柏林海湾,我遇见了一对特殊的看海人。

那该是一对母子吧!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穿黑袍的老妪,从一辆破烂不堪的轿车上下来,缓缓走向海滩。中年男人弯着腰,耷拉着脑袋,步态疲沓;老妪则努力昂着头,将身体拔得直直的,缓缓而行,一副庄严的姿态。

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发现老妪原来是盲人!

海上波涛翻卷,鸥鸟盘旋,老妪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可她伫立海边,与海水咫尺之遥,双手抱拳,像个虔诚的教徒,祈祷似地望着大海。扶着她的男人,不时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她也不时回应着。

在我眼里,一个人的身体里埋藏着好几盏灯,照亮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我相信那个老妪感受到的大海,在那个静谧的午后,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烈,因为她有一颗沧桑的听海的心!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人与大自然最天然的亲近感。

我热爱大自然,因为自童年起,它就像摇篮一样,与我紧紧相拥。

在大雪纷飞的时令,我们喜欢偎在火炉旁,听老人们讲神话故事。故事中,人是人又是物,物是物又是人!一个僧人走在夕阳里,突然就化做彩云了; 而一条明澈的溪水,是一颗幽怨的少女灵魂化成的。山川草木和人,生死转换,难解难分!听过这样的故事,我往往不敢睡觉,怕一觉醒来,自己成了一棵树,或是一条河。

当春风折断了雪花的翅膀,冰封了一冬的河流就开了!雪化了,这样的神话故事也就结束了。人们不必居于屋内,用故事打发长冬了。大家奔向森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在用脚翻阅大自然的日历时,认知了自然。我们知道采花时怎样避开马蜂的袭击,又不扫它的兴;知道去河岸采臭李子时,怎样用镰刀头敲击铁桶,会赶走贪吃的熊。

我们在掌握这些知识的同时,也从山林里带回一些疑问。蚂蚁为什么喜欢暴雨前聚堆儿?猫头鹰的眼睛在夜晚为什么会发光?蓝铃花为什么喜欢开在路旁?因为听了太多的的神话故事,我们的问题也有另类的:吊在杨树枝条下的红蜘蛛,是不是谁死后幻化成的一颗心?被啄木鸟吃掉的虫子,会转世成一棵草吗?灵芝是月亮栽下的吗?那些满口脏话的人间混蛋,都是吃腐肉的乌鸦变成的吧?我们带着这些疑问去问大人,大人们答不出来的,就留待漫漫长冬时,他们讲故事时发挥了。他们会说,哦,你不是问灵芝是不是月亮栽的吗?告诉你吧,就是月亮干的!月亮种灵芝,本想给自己在人间镶块镜子,可是灵芝到了大地,见很多人为疾病所困,甘愿化成药材啦!我们渐渐知道,原来神话故事,是人编撰的呀。

热爱大自然的人,一定会记得雷切尔·卡森的名字。她是环境保护的先驱者和实践者。她的《惊奇之心》,像一座魔法小屋,吸引你走进,不忍离去。雷切尔·卡森曾说,希望上帝赐给每个孩子以惊奇之心,而且终其一生都无法摧毁,能够永远有效对抗以后岁月中的倦怠和幻灭,摆脱一切虚伪的表象。

是啊,如果我们对大自然没有怀抱一颗“惊奇之心”,我们身体埋藏的“灯”,就不会闪亮,这世界就不会诞生那么多优秀的童话,我们在冬夜的炉火旁,也就没有听神话故事的美好时光了。其实对大自然的“惊奇之心”,不仅孩子应该有,成人也应该有,因为它能持久地生发心灵的彩虹,环绕我们黯淡的人生。

雷切尔·卡森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半个世纪了,但她的作品带来的潮声,一直回荡在我们耳畔,让我们能够把一颗清晨的露珠当花朵来看。雷切尔·卡森是大自然的修士,把芬芳采集,播撒世人。她的音容失明于这个世界了,但她作品的光辉,从未落入黑暗之中。看到她用朴素纯净的文字勾勒的那片缅因州的海,我蓦然想起了在都柏林海湾相遇的那位看海的盲人老妪,这两个不同时空、不同地域的观海者,给我留下了难以磨滅的印象。在我心中,她们同样的清癯、内敛,同样的骄傲和高贵!同样有一颗勃勃跳动的听海的心!

(选自《文汇读书周报》)

【推荐语】 自然界本能地具有满足人的审美需要、让人类获取幸福的价值属性。它不拒绝残者与贫者、老者和儿童。可要接纳它赐予的恩惠,仅有亲近、敬畏之心是不够的,还应以一颗“惊奇之心”去感知它。因为大自然千姿百态,瞬息万变,每时每刻都在向我们提供生命的幸运、幸福的源泉。我们惊异于它的生命时光,就可以持久地生发心灵的彩虹,把清晨的露珠当花朵看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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