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卡明斯：美国人从没真正了解“朝鲜战争”

“历史学家认为朝鲜战争更重要，因为美国的军费开支是此前最高军费开支的四倍，国民生产总值的6%到7%被用于与战争有关的开支。”

——布鲁斯·卡明斯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北京

布鲁斯·卡明斯是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朝鲜战争（亦指中国抗美援朝战争——编者注）研究“修正学派”的代表人物。2017年6月，卡明斯所著《朝鲜战争》中译本出版。它旨在提醒美国人，当时的历史证据与朝鲜的现今印象大相径庭，“这或许有助于美国人了解，为什么美国在朝鲜半岛不可能得到军事胜利”。

在书中，卡明斯把朝鲜战争的开端推到1931年到1932年伪“满洲国”建立之时。“日本人很快就面临一支包括了游击队、秘密帮会和土匪的巨大杂牌军的抵抗，其中朝鲜人为数众多。”而另一些朝鲜人则跟日本人合作，追杀抵抗日本的同胞。在接下来的章节里，他回顾了美国的战时新闻封锁和大众文化对朝鲜战争有意的忽视。

现在，“大多数美国人根本不了解朝鲜战争，他们甚至搞不清楚朝鲜在哪里。”卡明斯在书中表示。

两边都想把旧账算清楚

南方周末：有人说这本书以朝鲜视角观察朝鲜战争，你如何形成自己的朝鲜视角？

卡明斯：大概从1972年开始，持续10到15年时间，美国军方开放了一批朝鲜战争档案。1977年，又公布了一批被美军俘获的朝鲜档案，装在上千个档案盒里，那是观察1945年到1950年代朝鲜的一扇非常有用的窗户。只有我一个人读到了这两种档案。对于那场战争，我确实提出了一些新看法。但我没有站在朝鲜视角上，我不采取任何一方的视角。朝鲜的叙事是美国攻击朝鲜挑起战端，战争纯粹是美帝国主义带来的。我很理解为什么有人把我的视角理解为“朝鲜视角”，但我大量研究是针对韩国的左翼反对者的。1940年代，这些人遭到李承晚政权和美国占领军残酷镇压。

南方周末：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读到了那两种档案？

卡明斯：我是它们的第一个读者。在那个时代，研究朝鲜战争的学者中只有我能读韩文，之后才有其他学者使用这批资料。苏联解体后，又一批朝鲜战争研究的“修正分子”加入到我们“修正学派”的大家庭。他们使用苏联档案重新研究那场战争，成果是更加确定斯大林对朝鲜战争的影响。那时，我已经写了几本关于朝鲜战争的书。

南方周末：那些书的主要观点是什么？

卡明斯：我认为朝鲜战争是一场国内战争而非国际战争。伪“满洲国”建立后，一支由游击队、秘密帮会和土匪组成的杂牌军起来抵抗日本人。同时一些韩国人开始跟日本人合作，残杀抵抗者。“抵抗派”和“合作派”之间的仇恨从那时候就开始了。美国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是非但没有惩罚“合作派”，反而任命他们在“韩国国防军”中担任重要职务。

南方周末：不管是政治声誉、军事能力以及建立民主国家的愿望，李承晚都不是很好的选择。美国为什么选择他？

卡明斯：李承晚回韩国之前，已经在美国待了35年，他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选择。1945年10月，他一回到韩国就挑动仇恨，说朝鲜是“共产分子”，苏联要把朝鲜变成殖民地。美国人之所以支持李承晚，是因为他会说英语，那时候大多数朝鲜人不会说英语。美国如果不跟李承晚合作，又能跟谁合作呢？1948年，李承晚掌权后，让一批投靠过日本人的北方人在政府和军队中出任要职。这些人也是从北方跑出来的“政治避难者”，让这些人进入军队和政府，就意味着战争迟早会爆发。

南方周末：那么，南方和北方的冲突是如何演变成战争的？

卡明斯：两边都想回到战争状态。李承晚多次要求美国支持他重启战端，金日成多次要求苏联支持他重启战端，但1950年之前都被压制了。公允地说，双方彼此的仇恨是同等的，没有哪一方大点或小点。北方对南方的仇恨主要针对那些在战争中跟日本合作的人。在中国，这样的人战争结束后得到了应有惩罚，北朝鲜也一样，但在南韩并没有相应惩罚。战争结束仅仅五年，两边都想突破“三八线”，把旧账算清楚。

华盛顿似乎隐藏着惊天秘密

南方周末：战争一爆发，汉学家拉铁摩尔立刻表示支持美国政府。考虑到他被认为是“左翼”知识分子，能否说美国知识界当时基本赞成政府行动？

卡明斯：1949年秋天，朝鲜战争爆发前九个月，拉铁摩尔说美国的亚洲政策很糟糕，我们在南越和南朝鲜支持的都是“警察国家”。亚洲人民渴望解放，美国应该支持这种愿望，而不是再次把殖民统治带回亚洲，扶持右翼政府。1950年4月，约瑟夫·麦卡锡开始谴责美国的自由知识分子和左翼社会学家为“共产主义者”。很多人担心，如果不支持政府，会被扣上“共产主义者”帽子。朝鲜战争开始后，美国国会通过《麦卡伦法案》。那是美国历史上最压抑的时期，表达不同意见可能丢掉饭碗。我不认为恐吓是拉铁摩尔这样的人改变态度的唯一原因，偏左的自由派杂志《国家》也支持美国介入朝鲜战争。但知识分子离真相的距离总是更近一些。I.F.斯通写出《朝鲜战争：被隐藏的历史》，30位出版商拒绝给他出书，第31位答应了他。直到今天，这本书在美国仍不受欢迎。I.F.斯通是一个强悍的人，不怕任何人，不怕进监狱、进集中营，就是要写出他认为是事实的东西。我很敬佩他，因为这样的人太少了。

南方周末：你在1950年代还是一个小男孩，对朝鲜战争的兴趣从何而来？

卡明斯：漫画书和飞机模型培养了我这种兴趣。那时候朝鲜战争是漫画书的主题之一，朝鲜人被画成尖牙利齿、青面獠牙，像魔鬼一样的人。像所有鬼怪故事一样，那种画面让我既害怕又着迷，我想一探究竟。漫画书会透露一点实情，比如会画美国飞机轰炸朝鲜村庄的场面。我看到那样的画面就会想：某人的祖母会不会就住在那样的村子里，被炮弹炸到，被火焰点燃？小孩子会不会也有这样的遭遇？当时，另一件让我着迷的事情是用零件组装航模飞机。米格15、佩刀战斗机、野马战斗机我都做过，房间里到处是航模飞机。

上大学之后，我对朝鲜战争的兴趣被越南战争取代了。越战时期，我是大学里的反战主义者。越战启发我重新思考朝鲜战争：两者有何相似之处？大多数美国人认为两者毫无共同之处，但我对朝鲜战争了解得越多，就越能看到两者的相似性。这是我成年以后理解朝鲜战争的起点。

还得补充，我对1950年代特别感兴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概8岁，父亲加入了中情局，我家搬到了华盛顿。你一旦加入中情局，朋友就都是中情局的，因为你不能跟中情局以外的人谈论工作。从父亲跟他同事的谈话中，我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那时中情局正在做LSD（一种强烈的半人工致幻剂）试验。LSD在1960年代是一种主要的毒品，但在1950年代，除了中情局，没几个人知道它是什么。中情局认为，朝鲜战争中的美国俘虏被洗了脑，所以才会在电视或收音机里发布那些让美国人震惊的支持敌方的声明。战后，21个美国士兵甚至决定留在朝鲜或中国。这太让人震惊了，中情局想看看这些美国士兵是否被使用了致幻剂之类的东西。

当时我父母谈话的另一类重要内容是麦卡锡主义，他们还经常带我去看麦卡锡主义的电影。所以我从八岁起，就觉得华盛顿有很多惊天的秘密。其实今天，麦卡锡主义依然在美国徘徊。

退回1950年代，中国别无选择

南方周末：读你的书，让我重新思考是否参加战争对中国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卡明斯：是的，毕竟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且有原子弹。中国对是否能获得苏联支持也并无把握。但当时的中国领导人认为，美国会轰炸中国东北的工业基地，因此东北很多工厂的机器设备被拆散，运往乡下。当然美国最终没有轰炸东北，但1950年10月，美军确实酝酿了被称作“推回”的计划，要“解放”朝鲜，中国人不知道美国届时会不会跨过鸭绿江。杜鲁门主张不跨过，但麦克阿瑟和东京方面都想那么做。麦克阿瑟想让蒋介石在中国大陆南端登陆，与美军一起形成南北夹击。如果1951年麦克阿瑟没有被杜鲁门免职，这很有可能发生。

但是你得说，中国并不想占领朝鲜，只是想给美国上一课：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迈一步。这场战争为中国迎来了巨大声誉，尤其是在第三世界国家中。参与板门店谈判的美国官员说过，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一个亚洲国家政府敢于反抗西方军队。

南方周末：但朝鲜战争阻碍了中国统一。

卡明斯：是，杜鲁门把第七舰队派到了台湾海峡。但这事发生在中国参战之前。1950年4月到6月间，朝鲜战争尚未开始，中情局就预测中国大陆将要进攻台湾。6月15日，朝鲜战争爆发十天前，它命令所有驻台的中情局人员及家属撤离。然而事实上，中国大陆并没有进攻台湾，朝鲜却进攻了南韩。杜鲁门不仅决定“保卫”南韩，而且把第七舰队派到台湾，阻碍中国统一。

南方周末：历史学家沈志华有一篇文章提到，在美国派出第七舰队之前，中国对朝鲜战争的反应并不激烈。第七舰队到了台湾，《人民日报》发表了严正抗议。他认为这是中国决定出兵朝鲜的原因之一。

卡明斯：是这样的。我经常想，如果杜鲁门不那么做又将如何？他那么做的逻辑是什么？他的逻辑是，中国不管参不参加朝鲜战争都是敌人。第七舰队被派往台湾海峡，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这一点。把东亚国家一分为二，是杜鲁门时代美国最基本的东亚战略。

美国人已经摧毁过一次朝鲜了

南方周末:为什么朝鲜战争对美国来说是一场被遗忘的战争？

卡明斯：首先因为美国人根本不了解这场战争。它从来没有在电视上被看到过，很容易被忘记，所以影响力有限，只有参战士兵及其家属关注。更重要的是美国人其实很“地方性”，并不关心他们以外的世界。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朝鲜在哪里，也不知道中国人、日本人和朝鲜人的区别。我太太是韩国人，但美国人在街上看到她，都用“你好”打招呼。

南方周末:但你认为朝鲜战争对世界的影响远大于越战。

卡明斯：很多美国人认为越战比朝鲜战争重要，对我这一代人来说，越战是直击心灵的。它在电视上可以被看到，很多年轻人可能被送上战场。到1966年和1967年，反战活动开始，之后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很多年轻士兵要么死，要么带着身体和心灵的创伤回国。越战成为1960年代一系列震撼美国人心灵的大事之一。

朝鲜战争就不一样了，它没有出现在屏幕上，并且当时美国的政治气氛极其压抑，人们不可能以不同于政府的方式谈论那场战争。但历史学家认为朝鲜战争更重要，因为美国的军费开支是此前最高军费开支的四倍，国民生产总值的6%到7%被用于与战争有关的开支。现在这个数字依然很高，大概2%到3%。第二，海外驻军是从朝鲜战争开始的，直到今天我们在世界各地仍有九百多个军事基地，这是美国历史上没有过的事情。第三，朝鲜战争之后，美国的国家安全部门和军工企业开始疾速膨胀。

南方周末：也许更重要的是，美国并没有解决朝鲜问题。

卡明斯：是。停战协定之后，朝鲜南北对峙的局面又延续了六十多年。特朗普在联合国说美国将彻底摧毁朝鲜，这是愚蠢至极、毫无心肝的说法。我们已经摧毁过朝鲜了，早在朝鲜战争中就把这个国家炸得和烧得差不多了。特朗普是根本不懂历史，也不知道如何治理国家。

南方周末：作为历史学家，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朝鲜问题？

卡明斯：靠公开的外交谈判，和朝鲜建立正式外交关系，以在那里施加美国的影响。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朝鲜曾经很想和美国建立外交关系。我现在不确定，在朝鲜的天平上，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还是拥有核武器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