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建安
六月天,赣闽粤边界的田畴山坑里稻谷黄灿灿的,煞是喜人。过些日子,就要开镰了,就可以尝新米了。
午后,太阳还是热辣辣的。汀江七里滩西山嶂一带起了重重雾气,发散向上。有经验的老农低声嘀咕了几句,突然蹦跳起来,大呼大叫:“赶紧将洗晒的衣物与山货收归里屋。”全村顿时忙忙碌碌,鸡飞狗跳的。
“春雾晴,夏雾雨,秋雾蒙蒙炙死鬼。”当地客家谚语极为灵验,也就是说,快要下大雨了。
个把时辰后,大风从江面吹来,一阵紧似一阵,雨滴三点两点,片刻,成了急雨,敲打屋瓦,接着,竹篙般密集而狂放的雨柱瓢泼而来,不停不歇,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
小川小溪满了,卷着些枯枝败叶,哗哗涌向汀江。七里滩暴涨,江水黄浊,浩浩荡荡向南流去。
雨停了,红日高照,空气格外清新,远山有云气往来。农人三三两两地走出家屋,走向田,正心疼到嘴的谷子掉落泥地,有人惊呼:“天弓!”
但见一道拱形的彩带飞跨汀河两岸,五颜六色,美轮美奂。这天弓也叫彩虹桥。乡间传说,运气好的人,可以看到七仙女飘飘过桥。
他们果然看到了一群女子,从白云庵方向来,手拉着手,走向七里滩长桥。
谁家女子呢,这么清闲?
她们伫立于长桥,面向彩虹,很神往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跳将下去。
“哎呀!”农人们惊叫着,拔腿狂奔到江边救人。
水打三丈,不见踪迹。这样大的水,哪里还有她们的影子呢?
啧啧叹息过后,农人们就辗转打听这些人的情况。
消息很快传回,她们是到白云庵祈福还愿的香客,邻县临川人氏。
守土有责。发生在七里滩地界上的事,里正不敢怠慢,立马上报武邑知县。
知县姓唐,广东大埔人氏,为诸生时,曾沿韩江、汀江游学,流连于七里滩多日,临别题诗,其中一句是“七里滩头风物好,西山嶂前白云飞”。
唐知县接报,只有当即升堂,发下令牌。快班捕头老潘即刻率精干捕快出发,马不停蹄,将白云庵女尼擒获归案。
白云庵是个小庵,师徒两人,平日里香火不旺,靠租赁山下数亩庵田维持生计。住持法号妙玉,打坐诵经之余,爱侍弄花草,是以小庵虽简,却花木扶疏,颇为清雅。
“威—武—”
县衙大堂,左右衙役以水火棍击地,嗒嗒响。
妙玉被押解过堂。
“啪嗒!”惊堂木骤响。
妙玉和唐知县打了一个照面,瞬息愣怔:“是你?”
唐知县冷笑,扔下物证。
物证乃是从白云庵起获的七个小布偶,身上扎满铁针。此为妖邪咒术,借此谋财害命。
妙玉难以申辩,只道此事与小徒全无干系。唐知县明镜高悬,当堂开释小尼。
“劫数。”叹息一声,妙玉认罪画押。
案情上报,判斩监候。
如此奇案,传遍汀州八县,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
武邑县衙有俩捕头,正职老潘,副职老邱。老潘为南少林俗家弟子,打出木人巷后入行“六扇门”,擅使开山刀;老邱出身于当地耕读人家,习练客家拳,随师傅铁关刀耍把戏行走江湖多年,很有名声。他也用刀,一把雁翎刀。为何当了捕快?老邱说:“就是看不惯奸邪,奸邪不除,俺牙齿痒痒。”
老邱近日感到很烦闷,那日闯入白云庵搜捕之时,疑点颇多。快班兄弟押解女尼,来到庵堂庭院。老潘指着一棵桂花树,下令里正挖掘,当场起获七个布偶。遭此突变,女尼说不出话来。
“你老潘何时神机妙算啦?”
老潘拍拍老邱的肩膀悄声说:“天机。”随即转身大吼,“封了,任何人等,不得擅入庵堂!”
何谓天机?
老邱请来老潘喝酒,在临江楼。
几大碗酿对烧下去,老潘就喋喋不休了:“俺老潘出马,百案百破,汀州赣州嘉应州三州府同行,人人都竖起大拇指,硬硬地说声好,江湖朋友愣是要往俺老潘脸上贴金嘛,挡都挡不住呀……”这些话,老潘常说常新,老邱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啦。
问及彩虹案,老潘好像真的醉了,东拉西扯的,不知所云。
老潘说着说着,一手搭在老邱肩上,捏了捏,笑道:“邱老弟一副好身板,也该找个媳妇啦。”
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叫,绕着盘碟飞,让人恶心。
忽见亮光一闪,绿头苍蝇就沾在开山刀上了。老潘顺手扯下墙壁上的一张菜单,慢悠悠地擦拭刀身,扭头吐出一口浓痰。
咔嚓,开山刀入鞘。
老潘说:“邱老弟捕人,好像从不出刀。却又刀不离身,是图好看吗?”
老邱笑笑:“大哥神技,小弟不敢献丑。”
这顿酒,喝得尽兴,喝到红日西斜。
次日,老邱向唐知县告假三日,理由是回家看看老娘。唐知县说:“准了,百善孝为先。你早去早回,咱武邑地处三省边界,事多着呢。”
老邱快马赶到七里滩,沿江来回踏看,村人的目击口述了无新意。真如大海捞针,线索全无。
第三日,近未时,骄阳西移。老邱从白云庵走出,沿山间石路往江边行走,爬过山坡,口渴难耐。下山,半道上有一块平地,石壁上渗出一泓清泉。此处鲜花盛开,彩蝶纷飞。远远望去,汀江如飘带,蜿蜒远去。
老邱走近泉邊。阳光下有物闪烁,是一根银簪。捞起细看,有一圈淡淡的黑印。老邱环视周边,他看到了一丛丛雪白的洋金花。洋金花也叫曼陀罗,花瓣晒干磨粉,即为蒙汗药。全株有毒,根茎尤甚。泉水长期流经浸泡洋金花根部,喝了,就会产生幻觉。
倘若银簪真是那群女子之物,那么,彩虹案多半与白云庵无关。
一团黑影映入水池。
老邱抬头,对面上风位置,站立着手持开山刀的老潘。老潘神情冷漠,如同陌路人。
选自《福建文学》2017.2
(段明 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