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楚光
我认识的王海容
□ 王楚光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我已年近花甲,被安排到国务院参事室工作。当我到参事室报到时,走进大厅,欢迎我的第一位领导就是王海容,她笑容可掬地伸出手,满腔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楚光同志,欢迎你!令人感到温暖亲切。我是在特殊背景下到这个单位的,早已做好受冷遇的思想准备,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热情的接待。
王海容的形象,我这个年岁的人都很熟悉。想当年,只要翻开报纸,就可以看到她参加国事活动的消息,只要打开电视就能够见到她陪同毛泽东主席接见外宾的身影。二十多年的岁月流失了,她的神态形象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朴素、端庄、精干、大方;还是清汤面式的齐耳短发,白塑料边的近视眼镜,还是一身蓝色便服,一双白底黑帮的老布鞋。都什么时代了,还是这身打扮,使我感到既敬佩,又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还是我行我素,从我见到她那天开始,至今又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始终保持着这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形象。
王海容出身书香门第,还是烈士遗孤。祖父王季范是著名的爱国教育家,毛泽东的姨表兄,毛泽东走向革命道路的支持者和赞助者。他还把自己的儿子王德恒送到延安,追随毛泽东干革命,牺牲在反动派的屠刀下。失去父爱的王海容从小就在祖父的抚养教育下长大。建国后王季范晋京任国务院参事,她跟随祖父到北京上学,参加工作。由于历史的机缘,曾任外交部副部长,经历风浪,大起大落,在中共中央党校“深造”三年多之后,于1984年安排到国务院参事室任职。
国务院参事室是具有统战性和咨询性的政府机构,与具有统战性和荣誉性的中央文史研究馆合署办公。当时的一把手参事室主任是国务院原副秘书长常捷同志,二把手参事室副主任就是王海容同志,分管行政后勤工作。我排在她的后面,身兼参事室副主任和文史馆副馆长,分管两家的业务工作。我们相处得和睦融洽,她对我这个身处次席的老大哥很尊重。她为人爽直热情,平易近人,很受人们的敬重,上至主任,下到司机炊事员,都亲切地叫她“海容”,客气一点就称“海容同志”,从来没有人称其官衔。
参事室的主体是参事,文史馆的主体是文史馆员。当时有30多位参事,20多位馆员,都是德高望重、学有专长、年岁已高的名流耆宿,我们的任务就是做好这些民主人士的服务工作。海容率先垂范,身体力行,堪称楷模。她走访过每位参事和馆员的家庭,登门求教,嘘寒问暖,排忧解难,和这些老人建立了真挚友好的情谊。不管是哪位老先生病了,她都会到家中或医院去慰问,尽力协助解决治疗中的难题。参事或馆员到机关来开会或参加活动,她都是站在办公楼的门口亲自迎接,为他们泡茶送水,散会后再把他们送上汽车,礼仪十分周全。陈毅同志的堂兄、军工专家、百岁老人陈修和先生,张治中将军的机要秘书余湛邦先生,前任文史馆馆长、著名作家萧乾先生,后任文史馆馆长、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还有其他一些老先生,和我谈起海容,都是称赞不已,表示敬佩。还有几位女参事女馆员,如张之洞的孙女、著名心理学家张厚粲女士,邓宝珊将军之女、石化工程专家邓引引女士,著名画家郁风女士、著名国画家刘继瑛女士,与海容更是情同姊妹,感情甚笃。
参事室和文史馆的红白喜事颇多,一是逢五逢十要给参事馆员祝寿;二是参事馆员去世,要举行追悼会,寄托思念。对这类活动,海容总是拿出当年在外交部礼宾司积累的全部看家本领,全力以赴,办得礼仪周全,无懈可击。凡是举行追悼会,她都会提前到场,检查准备工作,花圈怎么放,横幅怎么写,她都仔细过目,不放过半点差错,然后亲自接待安抚遗属,排列悼念队伍,静立凝视悼念活动进行完毕,待将遗体转送火化场地,才最后一个离场。举行寿宴,她更为上心,亲自选择场地,订好菜谱,提前到场,摆放桌签,排好座次,迎接寿星老的到来。酒席之上,为寿星敬酒,把寿宴办得隆重喜庆,深为参事馆员所感动。
参事室和文史馆凡属经费、用车、住房等问题,都要仰仗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统筹解决。作为主管行政后勤的海容,手中没有什么实权,大事小事都得报国管局,求爷爷,告奶奶,磨破嘴皮,方能解决。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她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分期分批地解决了所有参事、馆员和机关工作人员百余人的住房问题。机关上至司局级干部,下至司机炊事员,人人都居得其所,这在当年福利分房的体制下,能做得如此完美,确是难能可贵,令人感动。
海容除了全力做好后勤工作外,对机关的业务工作也很关心和支持,特别是对文史馆的工作更是鼎力相助。当年文史馆开展的几项颇有成效的活动,都是在海容的支持下获得圆满成功的。一是在杭州举办西湖春会,邀请数十位港台同胞及海外的著名华人书画家与我馆的书画家进行联谊活动,在启功先生的率领下,举行笔会,切磋技艺,促进海内外的书画交流和书画家之间的情谊。这次活动的全部经费,都是海容联络杭州当地的企业家解囊相助,保证了活动的顺利进行。二是文史馆首次走出国门,由启功先生带队,在新加坡举办《中央文史研究馆名家书画作品展览》,最大的困难也是经费不足,又是海容出面,找到中大集团出资赞助,促成此展成行,在新加坡受到十分友好和高规格的接待,获得了社会影响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三是文史馆建馆四十五周年之际,联合全国32个省区市的文史馆共同举办大型的《全国文史研究馆成果展》,展示改革开放以来,全国各馆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数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前来参观指导,引起很大的反响,获得圆满成功。在这项活动中,海容利用她的社会影响力,邀请一些社会名流和领导人来参观展览,为展览增色不少,同时还从香港地区找到企业家赞助,缓解了经费不足的困难。
20世纪90年代末期,王海容和时任参事室主任徐志坚等人
参事室和文史馆的办公地点,几经变迁,最后安置到前门东大街11号原荷兰大使馆的旧址,与另一个重要部门共用一个院落,他们占用原大使馆的办公楼,我们用原大使官邸作为办公之用。此处楼房由于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其内部结构也不适宜办公之用,长期以来因无法筹集资金进行改扩建,一直凑合着过日子。直到1997年,徐志坚同志主持参事室工作时,机会终于来了。当时因启功馆长和秦岭云等馆员为香港“何梁何利基金会”创作礼品画,朱镕基副总理在钓鱼台养源斋设宴酬谢,席间秦岭云先生一方面对党和国家的关心照顾表示感谢,一方面反映文史馆的办公条件太差。朱副总理即问徐志坚有何打算。徐志坚顺势汇报了基建的计划和经费的困难。镕基同志当即表示,这种事我支持,我赞助!有镕基同志的承诺,参事室党组立即行动起来,徐志坚负责全面策划,成立基建班子,选定设计方案,组织破土施工;海容负责申报项目,筹措经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到参事室有史以来最大一笔款项。经过一年多的精心施工,在院内东南角新建起一座三千多平米的功能齐全的四层楼房,同时将原大使官邸推倒,按原样翻建,优化内部布局,更新全部设备,其使用面积也由原来的一千多平米扩展到二千多平米。这两座现代化的办公楼建成,大大改善了参事室和文史馆的办公条件,这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工程,应当说海容是功臣之一。
据我观察,海容为人做事一贯谨言慎行,顾全大局,对于她那段叱咤风云,卷入政治漩涡的经历,一直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从不发表任何议论。有一次香港《大公报》总编和一位企业家在贵宾楼宴请海容,我侧席作陪。叙谈中,聊到当时的那风云岁月,大家认为海容是一位重要的历史见证者,应当把这些宝贵的历史资料留存下来,以供存史资政。总编表示,海容如愿口述,他可派人记录整理,分批在报上连载。我亦从旁敲边鼓,表示如不愿公开发表,记录保存下来,也有存史资政之功用。不管我们如何进言劝说,海容不为所动,其城府之深,定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古语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海容也有她之不足,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性情爽直,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眼中揉不进沙子,这种作派当然会得罪某些人。我刚到参事室就听说,她和某些人的关系相处得比较紧张。比如个别领导喜好收藏名人字画,难免在馆员书画家当中有所索求,这种做法与室馆的规定完全相悖。传到海容耳中,她则大不以为然,由此而起的风波得罪了某人,招来一些闲言碎语。对此她倒是一听即了,泰然处之,从未和机关的任何人为这些事闹出什么纠纷。
弹指一挥间,转眼海容就在参事室工作了三十多个春秋,其间换了五任主任,只有她是“常驻代表”,在参事室无怨无悔地默默无闻地脚踏实地的奉献了她宝贵的后半生,为参事工作作出了令人难忘的奉献。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坚持理想,坚守信念,能屈能伸,无私无畏,努力为人民服务的革命精神。时至她到参事室工作近二十年后,有关方面似乎又想起了这位女中豪杰,安排她为全国政协第九届和第十届委员,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崇高的荣誉,而海容乃以荣辱不惊的平常心对待之,卸任后安然办好退休手续,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注:王海容因病于2017年9月9日在京逝世)
(摘自《世纪》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