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杀，友情杀

何承波

请睁眼，昨天晚上被杀掉的是……友情。

一夜狼人杀后，早上七点，林静最后起身离开，咖啡馆外天迟迟未亮。打开微信，林静突然发现，顶置的微信群“黄金时代”消失了。

12個小时前，林静仍坚信，群里六个小伙伴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黄金时代”将延续到他们老去的那一天。

如今，一夜雪崩。这一夜“狼人杀”如同一场人性试炼。

狼人杀：

“发挥人性复杂的优势”

如果能预料结局，杨天绝不会组这个局。

四个月前，一窍不通的杨天迷上了狼人杀。短短几个月，技术突飞猛进，不同于一般高端玩家的逻辑推理，杨天胜在他的表演天赋。他懂伪装自己，把没有的事情说得比真的还真，语言、动作和表情，天衣无缝。脱离了逻辑推理，杨天的套路时常叫人难以捉摸。

这天夜里，杨天把这一套心得归纳为游戏思路，把狼人杀的规则普及给五个一窍不通的小伙伴：

月黑风高杀人时，狼人和神职在天黑以后出没，暗中行动，狼人先杀人，预言家随后验人，女巫要么救活一个人，要么毒死一个人。村民和猎人全程闭眼。天亮后，大家一起对夜晚的行动进行推理和分析，找出最有嫌疑的凶手，把他投死。

“狼人杀就是要发挥人性复杂的优势”，说完，杨天心里涌过一丝不安，小伙伴也表情严肃，全然不像往常聚会时的轻松愉悦。

不过，当时五个小伙伴并没有拎清游戏的基本规则。林静嘟哝着说，这么复杂，谁记得住哦。

杨天笑着说，看把你们笨的，随便玩吧。他松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前三局“随便玩”下来，果然一塌糊涂。开始时，小伙伴们玩不开，找狼人只凭一些混乱而粗浅的印象，当了狼人的林静不敢说话，生怕言多必失，紧张感写在脸上，一眼就被揪了出来。

杨天以好人身份对场上形势做了一通分析，五个小伙伴齐刷刷地投死了自己。小蕾说：“平时你嘻嘻哈哈的，这会儿正儿八经说这么多，有问题！”

接着一阵嬉戏闹骂。

一次“自杀”引发的撕裂

“天黑请闭眼”，林静睁开眼睛，确认狼同伴身份后，林静指了指自己，手指从脖子抹过去，做出一个自杀的动作。

攻略上说，狼人可以采取自杀的办法，骗取女巫一瓶解药，并获得信任。

重新闭上眼睛，林静被刚才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脑子里轰隆隆的，额头有汗沁出来，只觉得心脏快要蹦哒一下跳出来了。

游戏进行到第四局，已是林静第三次担任狼人了。前两次，林静刚一张口就露馅了，在小伙伴们眼中，自己仿佛是透明人，尤其是劲兰的目光，最为刁钻，什么事都瞒她不过。

劲兰是林静最亲密的人。人人都说她霸道，“彪悍”，说起话来果断而不容辩驳。但林静却截然相反，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人初次见面。劲兰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说：“你就是林静吗？啊，我喜欢你的眉毛。”越是久远，林静越能感到这位霸道姐们儿身上的温柔。林静知道，她在劲兰眼中是最特殊的，对别人近乎恶毒和不近人情，对自己却是温暖的，让人融化。

“天亮了”，平安夜。林静被救。

此刻劲兰正坐在林静对面，正习惯性地望着林静。林静略一闪躲，随后环顾了一周，便把头微微低了下来，凭直觉，她知道，救起自己的人肯定是劲兰。

第一轮投票表决，林静毫无意外地成为众矢之的，眼看要被投出去的时候，劲兰出面了，她用一贯的强硬口吻说：“我是女巫，我昨晚救了我家小静，她不是狼。谁投她，我晚上毒谁。”说完，劲兰仍是坚定地看着林静，这让林静感到很不自在。

现场一阵哄笑之后。场上票型逆转，林静再次被救。但她却没有感到丝毫兴奋，相反，这更加煎熬。

入夜后，两位狼同伴不约而同地指向劲兰，林静想劝阻，摆手又摇头。但两人仍固执地选择杀死劲兰。

林静最不想面对的一刻终于提前到来——死亡出局，劲兰成为旁观者，很快就会知道到底谁是狼人，谁杀死了她。到时候，林静只要一睁眼，必然与她四目相对。

某一刻开始，林静突然意识到，在这段关系里有着被她忽略的事实，一直以来，劲兰望向她的眼神里，隐含着某种胁迫性的权威感，不得不使人屈服，甚至甘于沦陷。劲兰享受这种俯视的姿态，林静也乐于愿意被她看透。在此之前，林静从未想过这其中是否存在着怎样的不对等。

劲兰死了，接下来的夜里， 法官催了第三次“狼人请睁眼”。但狼人林静仍紧闭着双眼，狼同伴只好单独行动。漫长的一局终于结束了，狼人林静艰难地活到了最后。

当法官宣布狼人获胜时，林静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自己，她听见小蕾在惊呼：“天啊，你套路也太深了吧？”劲兰的表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两位狼同伴开始解围，说：“别误会，这是我们的主意。”

林静点点头，又摇头，她试着开个玩笑，化解掉所有的尴尬，但只生硬地挤出一句：“这游戏太难玩了”， 说完打算起身走掉，劲兰却说：“别走呀，接着玩，我还没当过狼人呢。”

劲兰的话是从未有过的语调，林静听完顿时觉得心里冰冷。

“太闷了，我去透透气。”

阳光大男孩的黑化

林静返回的时候，杨天提议去吃夜宵，试图缓解气氛。但劲兰表示反对：“我还没好好玩一回，来，继续。”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像是凝固了。大家只好木然地坐着，法官宣布开始。

这一局，劲兰的身份是预言家。这个角色最难驾驭，不过她此时大概也掌握了这个游戏的诀窍，无非是信任与否，被人信任与值不值得信任。

天黑。杀人。预言家劲兰开始查验，她看到林静双眼紧闭的脸上，有微微的翕动。劲兰本想立刻揭晓林静的身份，临时又换了主意。endprint

场上，文超始终叫人放心。这不仅是游戏里表现阳光。更是文超本人天性里难以找到一丝一毫的狡黠，玩狼人杀时，是什么他就说什么，当狼人的时候，也不踩他人，也不多说自己，最容易辨别的。在大家心中，文超是老好人，像大哥哥一样。劲兰平素不以柔弱面示人，但每次失恋，文超总是最合适的，甚至唯一的倾诉者。

小蕾是验出来的好人，也值得信赖。最让她难以捉摸的，依然是林静。整局下来，林静的神情一直飘忽着，目光闪躲，刻意地避免着与人相对。

终于轮到劲兰发言时，她定定地看着林静，说：“林静，看我，看着我的眼睛。”

林静一脸错愕，惊魂未定，只得与劲兰四目相对。

两人持续了接近一分钟。泪珠从林静眼角滚落出来，但她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劲兰不为所动地盯着，她看到“两汪深潭”，隐藏着窘迫、求饶，柔弱之外，还有一些狡黠，反抗，更多则是难以捉摸。劲兰学过心理学，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眼睛竟可以如此复杂。

真正打破这一局面的，是表现一直很阳光的文超。

“别装了，我才是预言家，我昨晚验了你是狼人，所以这一轮你必须死，第一夜验的是小蕾，也是狼人。如果在座的女巫今晚把小蕾毒死，我们就赢了。”一改平日里慢条斯理，文超斩钉截铁地讲出这句话，比霸道专断的劲兰更加不容辩驳。

劲兰的心“像是扎了一下”，立即败下阵来。她随后被全票投出，法官叫她发表遗言，她没有任何反应。

次夜，小蕾死。游戏结束。仅剩的狼人文超获得胜利。

复盘的时候，文超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这是文超猛然间体会到的游戏乐趣。若无其事地说出那番话，文超内心翻腾着惊险，激烈的紧张，带给他莫名的刺激和兴奋，以至于兴奋到忽略了林静与劲兰之间的龃龉所造成的为难和尴尬。

后来文超才仔细去想，此前，他信奉一切简单和纯粹，一如他在人们心中维持的阳光大男孩的形象。这一夜狼人杀，似乎打开了某个闸门，通向一个深幽的世界，“某些被光明所压抑的东西，释放出来了。拥抱复杂吧！去他的阳光大男孩。”

眼下，這场本是娱乐的游戏，已演变成人心的考验。

她用眼泪欺骗了大家

劲兰自觉没趣，不顾劝解，退出了游戏，一声不吭地坐在墙角的沙发里。劲兰退出后，狼人从三人改为两人。

接下来的几轮，小蕾回回被文超杀死，她心里憋着一团火。当第三次文超试图带头将她投死，她对着文超吼到：“你这人，这样有意思吗？处处针对我！”

文超回应道：“你这样玩游戏才叫没意思哦，那不是因为是你狼面大嘛。”

六个人中，小蕾年纪最小，一直享受着大家对待小妹妹那样的疼爱。这样的地位，有时也给了自己哭闹、不讲理的资本。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大家始终围在她身边。但这一形象顷刻间坍塌了。

默然想了许久，小蕾还是没忍住，对着文超大吼：“你好意思说，还没针对我，回回被你杀死，你心里不清楚吗？”小蕾眼眶溢满眼泪，骨碌碌落下。

文超不知所措，不再说什么。

小蕾突然意识到，或许，没有人针对她，文超也没有，只是自己太在乎个人感受了。那一刻，小蕾对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厌恶。她换了平静的口吻，说：“大伙儿继续吧，别被我影响了游戏，而且我要自爆，没错，我是狼人，对不起，我用眼泪欺骗了大家。”

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张望中，文超先是诧异，接着又松了一口气，愧疚与不安消失了。他明白，小蕾其实很会玩。而同时，这种如负释重，又令他陷入更深的惶恐中。

小蕾自爆后，场面更加胶着。文超没能从林静和阿远的脸上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但他既不相信林静，也不相信阿远。他们看上去不是狼，但又都很像。三个人激烈地争论着。已经没有谁无条件地相信对方了。

法官再次催促投票。逻辑梳理已近穷途末路，文超凭着直觉，投给林静。林静和阿远投了文超。法官宣布：“游戏——”

“打住，给他们仨留个悬念吧。”小蕾打断了他。

走出咖啡馆，小雨中穿着羽绒服的小蕾，仍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打开微信，6个人的群不知道何时解散了，承载6个人友谊的“黄金时代”至此逝去。一夜的狼人杀留下了仓皇不定的结尾。

迟到的复盘

杨天记得，初二那年夏天，他逃学去网吧玩游戏的路上，碰见一个蹲着江堤上默默哭泣的女孩，杨天把她拉到奶茶店，点了两杯柳橙汁。杨天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她逗笑，只好一脸无奈地咬着吸管，快速地嚼了起来，弄出砸吧砸吧的声音，她才扑哧一笑，说：

“你好，我叫林静。”

杨天后来知道，那时候林静的父母正在闹离婚，林静不愿回家，也不想上学，两人时常逃出来游荡。

随后，两个人的队伍变成三个、四个、五个。杨天的同学劲兰、阿远和林静的同学文超先后加入，最后是“捡来”的小蕾——遇见这位娇小可爱的小妹妹时，她正好迷路了，心急如焚地找路回家。

六个人之间形成一种恒定不变的情感关系，从初中时代开始，经历高中毕业的天南地北，丝毫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进入大学后，六个人时常倾述着对周围世界的厌恶，拒绝接纳复杂而不知真假的成人世界，六块电子屏幕，一个微信群，夜以继日维系着他们心中所坚定的纯粹友谊。

但这场游戏改变了一切。

他们彼此不再联系，甚至互相拉黑。他们避免谈及任何有关那一夜的情形，甚至不愿回想雪崩如何发生。

半年后，杨天偶然遇见阿远。一次长谈之后，两人意识到，改变在此之前早已发生，只是在有意无意中，它们被忽略了，而每个人却顽固地坚守着记忆中的彼此，拒绝面对各自的成长。幻觉遮盖了一切。

“游戏并没有改变什么，它教会我们互相隐藏和猜疑，又坦然相对，而我们正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以便相互告解：我们早就不是各自心中的小孩了。”

杨天更愿意把那一夜的变故理解为一种考验，一次重新审视这段关系的契机。得益于他的牵线搭桥，南都周刊记者得以窥见那夜的面貌，六个人得以逐渐恢复联系。

劲兰试着问林静当时她为什么哭，哭得那么厉害。林静哈哈一笑，说：“盯着看那么久，眼睛不累哦，要不再试试？”她明白，有些事，是不用直说的，留在心里即可。尽管她自己也不甚明了。

他们重新建了一个微信群，只是它不再叫“黄金时代”。

（根据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