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断肠草——读吴文英重阳词

○李小雨

人生断肠草
——读吴文英重阳词

○李小雨

二十四节序对古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正如纳兰性德所说：“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鹧鸪天》）这些节点形成了生活的自然节奏，在某些重大节日，比如元夕、清明等，自发的活动形式还将人们从流水般的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人们或回顾或反思，以期更好地投入下一段生活洪流之中。一般来说，词人创作的有关节序方面的词都可称为节序词。节序词往往因其记录有彼时的风物风俗，对于今人了解古代生活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

吴文英（南宋词人，字君特，号梦窗），一生多在苏州与杭州度过，统共创作了9首重阳词，在其节序词中占有相当比重，这说明，比起其他节序，九月九日重九之时更易唤醒深藏于梦窗内心的思绪。更关键的是，在吴文英之前，诗人们在重阳节表达的多是与思乡、怀亲有关的较为朴素的公共情感，但梦窗举凡重阳，一定断肠，在追忆往昔情事的同时，更叹时不我待，个中惆怅纠结，加上用词择语绵丽沉郁，称其为“重阳断肠第一人”毫不为过。他的重阳词常常与怀人相关，譬如这首《霜叶飞·重九》：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吴梅先生根据“凄凉谁吊荒台古”一句，怀疑该词作于徐州，但这句也可能只是想象之词，有关梦窗的身世，在正史中找不到充足的记载，所谓“才秀人微，行事不彰”，单看词作，其实并没有更多证据能证明其作于何地。起首“断烟”述景，“离绪”关情，在词的写作中，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是较为常见的布局思路，而梦窗开篇四字便融景于情，并奠定词作基调，堪称“词眼”。“关心事”将行文过渡到继续写景，“霜树”点明秋日。“黄花”指菊花，与篇末“茱萸”同属重阳风物，旧日，重阳有以菊花泛酒、插茱萸的习俗，二者是重阳节的标志。黄昏时刻兼有风雨，菊花坠地，香消玉殒，愈发使人愁闷。此情此景让人难以承受，词人本能地纵马飞离。“玉勒”本来是用玉做装饰的马衔，此处代指马。从“凄凉谁吊荒台古”一句可知，词人并非策马登高。登高与喝菊花酒、插茱萸一样，都是重阳节的习俗，而词人却飞驰而去，无心登高，这种不同于大众的行为反映出词人内心的伤痛。然而纵马离去只能在空间上离开故地，心中的凄凉仍然挥之不去，旧日与心爱之人相伴醉踏南屏之时，万万想不到今日念及于此，已是曲终人散，伤怀无限。

上片词中，词句层层深入，至末句已将凄凉意绪说透说尽，不能赓续。换头以“聊对旧节传杯”写眼下又遇重阳，百无聊赖时，依然只能把酒传杯而已。那往来信札已蒙尘，笔杆也被蛀蚀，而这信札与笔杆，都封存着词人与伊人曾经欢会时的记忆——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翻检以前的断篇残阕，此情此景已难再续往日欢情。语及于此，又将心中愁苦写尽，难以为继，故转笔写景：此时已是夜间，月光斜照在菊花之上，清冷的寒夜中，断断续续的蟋蟀声不时入耳，在凄惶的词人听来，这也是孤苦之语。“早白发”二句用孟嘉落帽的典故，风吹帽落，白发显现，正因心中多愁才生出许多白发，而这根根白发又似无尽愁绪，难以数清。末句转而推开去写，将希望寄予明年。然而今年重阳如此，明年情况可想而知。实际上，在梦窗所有的重阳词中，年复一年的重阳，都是这样让人伤心难过，无法自持。重阳之于吴文英，已成为一种固定可感的对象，每一个重阳节，必然唤起往昔难寻的情思。那设想中宽慰自己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所谓“但约明年”“算明朝”“待明朝”等等，不过是对自己进行一场注定落空的安慰。

回想往日，叹如今摇落，哀年华已逝，这是梦窗重阳词的表面主题。深究起来，似乎每一年的重阳，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将吴文英牢牢笼罩，这种情绪包括对往昔心上人的追念、对不可复得岁月的伤怀，最后落脚于马齿徒增的心惊。

梦窗词自从被张炎评为“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以后，论词者多基于此对其进行批判，认为他琢句炼意太过，形式大于内容，不符合“诗言志”的传统。清末词坛风气回转，常州词派重将吴文英作为填词典范，并逐渐提炼出梦窗词“潜气内转”的特点，这一特点从《霜叶飞·重九》下片词笔愈转愈深的法式中也能有所体悟，词人每将一处意思说尽时，迅即转身，另述别情，又不完全脱离前一种意思，从而使得转向不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