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书箱

2017-11-01 22:28郝立群
天津人大 2017年9期
关键词:书箱旧书舅舅

文/ 郝立群

舅舅的书箱

文/ 郝立群

在人们心底,总会为书保留一处神圣的位置。

在人的一生中,书也总会为你留下一些难忘的痕迹。

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还在上小学。由于当时年龄尚小,对发生的事情似懂非懂,在大人和大孩子们群情激奋地走上街头、走向社会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懵懵懂懂地着实过了几年不必交作业、不用担心考试、逃学旷课也没人理会的闲散日子。

那种闲散的日子其实是很单调的。当我们把样板戏整段的唱念做打烂熟于心之后,当我们把电影院里可数的几部允许放映的故事片倒背如流之后,还能干些什么呢?毕竟都处在生长最旺盛的年龄,无论是身体的疯长,还是心灵上对新鲜的渴求、对外界的探寻。于是,不知从哪天起,也忘记了由谁开的头,在小伙伴之间开始传阅旧书。

旧书真的很旧,有的卷边缺角,有的没了封面封底,还有的干脆少了半本。那时候,旧书统统被称作“毒草”,属于被批判之列,是要交出去或自行销毁的。这些旧书逃过毁灭,历经辗转,以如此残破的样子在私下里流传,可想而知,在孩子们眼里是何等的神秘与好奇。

我曾看过一本没头没尾的书,据说是有人从烧“四旧”的火堆旁捡回来的。那本书真的很好看,我深深地被书中凄美的故事和主人公真挚而叛逆的个性所吸引,但一直不知书名和故事的结局。直到1977年,许多图书得以再版发行,才知道那就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著名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真正让我见识了书的世界的是舅舅的书箱。

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小弟,他自幼喜欢读书写字,爱好文学,练就一手漂亮的行草。工作后省吃俭用,以微薄的薪水买下许多图书。文革初期“扫四旧”,大街上每天都在烧东西,有的是被查抄出来烧的,有的是自己主动烧的。看到外祖母和母亲每天都在担惊受怕,舅舅迫不得已也把自己的藏书、字帖以及外祖父留下的字画拿出去烧掉。当时家里人都以为舅舅把该烧的都烧了,其实没有!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舅舅两个人知道。

在舅舅的床铺底下,尽里头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木箱,里面珍藏着舅舅冒险留下的书籍,那都是舅舅左挑右选、无论如何也再难割舍的宝贝。木箱是我钻到床下,和舅舅一起推进去的,为了舅舅的信任,我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爱书如命似我舅舅者,在我长大成人后的几十年里还真不多见。舅舅是普通工人,但他自诩是个读书人,一生以读书为乐,以读书多为荣。读书于舅舅而言,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小时候在我眼里,舅舅的一天就是出去上班,回家读书。他平时话不多,但说起读书,就会侃侃而谈,聊至兴起,早忘了生活中还有柴米油盐、一地鸡毛。他是那种能从书中寻找乐趣、找到慰藉的人。

据舅舅说,箱子里的书他都看过,而且还翻看了不止一遍。但我打开书箱时,看到的是一本本包着干净书皮的崭新的书!书皮上是舅舅用他那潇洒的行草书写的书名,书名下面详细注明了购书的时间和购于哪家书店,还要签上自己的名字。舅舅许我看书是有条件的,约法三章,其一看书前要先把手洗干净,其二翻页要小心不得损坏,其三要用书签不许折角。这三条我不仅认真遵守,还更加严格自律,连书签也不用,今天读到哪儿,直接记住页码,明天翻开接着读。

打开舅舅的书箱,如同发现了宝藏,里面有我知道的红楼、西游、三国、水浒四大名著,更有我当时未曾听说过的东周、封神、聊斋以及一千零一夜……有书读的日子是美妙的,有好书读的日子更是令人陶醉。现在网络语有个词儿叫“入坑”,我想我当时的状态就是这个样子。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看书,不是非离开不可的事,绝不出来,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夏天。

现在我看书,总要为自己营造出舒服的读书环境,比如选择一个安静又舒适的位置,为自己沏上一壶茶或煮上一杯咖啡。想当年,我读书如饥似渴,一头扎进去,哪里用得着营造气氛。书本身就是清心的茗茶、就是令人兴奋的咖啡,能有书读,就是最舒服的事情。

至今难忘老宅一楼半的小屋,窗前摆放着舅舅那张笨重的老式书桌。夏天,窗外支起竹帘,遮住窗户的上半部,晴天挡太阳,阴天防潲雨。我最喜欢下小雨的时候在窗前读书,细雨轻轻地敲打着竹帘,微风带着雨水特有的味道飘进房中,我手捧一本厚厚的大书,沉浸在书香和雨声之中,物我两忘。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起初并不知道手里拿着的《增评补图石头记》,就是大名鼎鼎的《红楼梦》,后经舅舅指点,方才恍然大悟。那是一部竖排版、繁体字、无现代汉语标点的书,读着很费劲。开始我几乎是在猜字,蒙着猜着往下顺,实在顺不下去就借助字典。居然在读了一段时间之后,基本认识了繁体字,明白了断句的规律,进而读懂了书中的故事,能把宁荣两府众多人物的辈分、关系理清,还背下书中经典的诗文,然后把喜欢的段落、句子摘录在小本子上。当时舅舅曾问过我,能看得懂吗?我很自信地说,看懂了。为了证明自己看懂了,我还将书中情节复述给他听。舅舅听后很是认可,说以我的年龄,能如此已是很不简单了。记得当时舅舅曾对我说,箱子里的书值得一辈子反复读,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再读的感觉会不一样,会有新的理解,能从中读出更多的东西。这就是名著,这就是经典。

我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作品,缘起于舅舅的那箱书。对于我而言,那不仅是一箱书,而是人生的一扇门、一段坡、一个拐点。现在回想起那个夏天,好像是经历了一次一个人的远足,我独自走进一个个陌生、广阔而又精彩纷呈的时空,沿着作者为我铺开的旅途,在书中各色人物的引领下穿越其中,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亦是一种无以伦比的享受。融入书中故事,平视书中人物,去唏嘘、去愤怒、去同情、去悸动,那种感觉回味无穷。重要的是,那个夏天我不仅收获了一箱书,还收获了读书带给我的改变,心里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充实而敞亮,开始喜欢思考,对善恶美丑也有了自己的观点。读书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和以前的不同,恰如完成了一次成长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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