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瑾
唐颖最近出版的几部新作品,以上海和纽约之“双城故事”构成了标志性的风格,《阿飞街女生》是其中重要的一本。上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婚姻与爱情、纽约、男人女人、当代艺术、理想主义……把这些主题词组合在一起构成的小说,可以极为复杂,但也可以极为纯真。《阿飞街女生》的意蕴杂糅着跨历史、跨性别、跨国的丰富和一以贯之的天真烂漫。
“阿飞街—阿飞”,仿佛禁锢年代中的红字烙印,红色从红色中浮现出来,如果你对上海一段时间里形成的某些特殊语汇所透露的、无可复制的感觉结构有一番体验的话,一定会觉得耐人寻味。生活在“阿飞街”上的五个要好的女生,以及各自家庭中的其他一些同龄人,整体上构成了一种形象、一种气质—这种气质在今天的上海自有它的继承者,虽然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仍然很容易辨认。“阿飞街女生”是这种气质的来源,这样一些人物仿佛灵光一现,划过了历史的天际。这样一种形象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消失的,去向了哪里?这类形象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积淀了城市生活与历史中理性与非理性的内容,是我们对城市进行形象谱系学研究的重要材料。当然,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填充了好看的城市故事。
从某一时刻开始,人们把城市意象局限在一些特定的符号,比如上海的淮海路。而仅仅和淮海路一街之隔,阿飞街的符号意义却完全不同,就像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相对于曼哈顿。阿飞街是淮海路的“背面”,阿飞街女生是在这“背面”生长起来的。一方面,这些年轻人从父母身上继承了某种“前世”,比如“精致优雅”的珍妮妈妈,或者登徒子般游手好闲的子晨爸爸;另一方面,由于这种前世的意义已经空洞化,他们便必须有所逆转:生活态度最“进步”的女生永红始终不承认自己住在阿飞街,而珍妮变成了最不像自己母亲的一个,也成了唯一一个留在阿飞街的女生。即使是淮海路本身也仅剩下躯壳,更何况阿飞街。
女生们要从空洞的时间躯壳之中获取属于自己的成长,必须与各种力量碰撞乃至结盟,她们是美的,美成了“阿飞”。在他人对市中心生活的想象中,她们发展出自己的美学,也和持续不断的阴影与创伤相遇。父母们的不得志、冷漠,或是被卷入残酷事件的遭遇;洋房房客群居生活所特有的鸡零狗碎,喧哗与骚动,人与人之间拥挤的生理和心理距离,他们从小就开始操练,同喜欢的或不喜欢的人都得密切相处,面对失序社会里惘惘的犯罪威胁。阿飞街最漂亮的女生之一郁芳,在弄堂里一处肮脏的阴沟边上被暴徒强奸,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每一个在市中心弄堂长大的女孩的噩梦。“阿飞”这个称号注定她们成为异类,暴力事件则是对理想主义的彻底的剥夺。
在这个意义上,阿飞街也同时象征着别离。二十多年后,阿飞街上的人物大都选择了逃异地、走异路,异国他乡的生活对于她们来说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就像小说的主人公米真真所说,淮海路周围的邻居纷纷失去联系,又纷纷在美国重逢。小说的叙事起点,是身在纽约的米真真的一次策划,想将童年伙伴召集到纽约,为她们五个人的重逢制作一部纪录片。借着这次刻意为之的重逢行动,人到中年的“女生”们的青少年记忆被一一激活,她们那未竟的往昔在纽约得到重演。除了纽约,还有哪一座城市可以和上海匹配,压得住这一百多年奇崛的时间?在米真真看来,纽约是一个真正的文化大熔炉,是一切“异类”的应许之地,而这一点又恰恰和上海—主要是她们童年时期的那个上海相反。仅仅是躯壳而缺乏真正个性的现代化的上海,残留着童年阴影的阿飞街,非但难以实现,反而重创了内心的初恋和暗恋,这一切都让米真真想要叛逆和离开,纽约则含着救赎,或是在她的想象中含着救赎。
小说由纽约和上海两种空间叙事构成,纽约叙事作为主体,对上海则采用追忆法,一点一点交代阿飞街女生们后来的命运—她们大多过得并不如意,用各种扭曲甚至屈辱的方式,仅仅换得了始料未及的人生。曾在阿飞街领过风骚的她们展现各自的性格,无论是保守严苛还是随性疯狂,皆与她们在阿飞街的遭遇有关。最后这一次聚会,与其说是人生中途的小团圆,不如说是在纽约再次“显现”她们自身,阿飞街有着太多失蹤的人和命运,而纽约像万华镜一般涵容了这些破碎或难以言说的结局,双城故事因而得以实现。
与她的朋友们遮蔽了内在性的生活相比,米真真却是能够充分开放的。纽约对于她来说,不止是一面镜子,更生发出一方舞台,虽然时间和金钱都很有限,她却是唯一一个能真正理解这座城市的人。小说写到,失散最久的郁芳匆匆赶来纽约与朋友们相见,对米真真说:“你是我最先认出的一个,你没有变。”从某种程度来说,米真真代表了阿飞街纯真的一面,也因为这种纯真的力量,她成了最坚决想要离开阿飞街的一个。美被毁坏,生活被扭曲,生命被吞噬,面对这些,米真真不断伤心动容,还可以随时流出眼泪。在她身上有一种持守的个性,正是这种个性,使得她要不断地去回望阿飞街、回望自己的城市。然而吊诡的是,纽约看起来宽广的多元性和包容性,却最终无法消化米真真的这种单一的情绪。在纽约很容易发生的新的邂逅,到底是情感的升华、欲望的消费还是自我的实现?这些问题重重叠叠,再度把阿飞街女生搁浅在大城市的种种表象之上,她不得不一再地追问和衡量自己最初的需要,追忆逝水般年华。在这个意义上,她和阿飞街彼此可以达成谅解了,小说因此有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结尾。在这个时刻,我想到几年前读过的一本《纽约日记》里,一位不知名的纽约作家所写下的一句,“最好的结局就是say hello to(说声你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