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刘震云先生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漫无边际的“绕”成为小说的一大特色,无论是经典的“不是A,而是B”的句式还是小说人物闲话般的话语方式,都体现了这一特点。这种叙述方式不仅凸显了作家的创作个性和其深厚的语言功底,而且突出了人物性格,在叙述的过程中建构一种看似散漫却颇有节奏的模式。然而,如此之“绕”并非十全十美,也存在着一些问题。
关键词:《一句顶一万句》 “不是A,而是B” “绕”思维
一、反预期的“不是A,而是B”句式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不得不引起读者重视的,就是句型“不是A,而是B”的多次出现。据统计,文本中“不是A,而是B”出现的次数多达208次。{1}如此高频地出现显然是作者有心为之。“不是A,而是B”具有独特的反预期效果,属于联合复句中的并列复句,两个复句之间是对举关系,用肯定、否定两方面的对照表达所要肯定的意思,即否定大家认为理所应当的A,而肯定容易被人忽略的B,凭借读者心理预期的反差来达到表达效果的新奇。例如:
(1)方圆几十里,再不出铁匠。不是比不过老李的手艺,是耽误不起功夫。
(2)这时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说他不该吃饼,而是吃饼时心里没数,如吃饼吃到第九张,也算吃了几张饼;吃到十张,也就十来张;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张,就能被老蔡说成十几张。
(3)但在小韩的新学开学的头五天,老杨又改了主意。老杨改主意不是因为老杨,而是因为赶大车的老马。
(4)皮匠老吕这么做,不是与买豆腐的老杨过不去,而是与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有过节。
例(1)中,老李是个慢性子,“一根耙钉,也得打上两个时辰”{2}。但是慢工出细活,老李的手艺在方圆几十里内为人认可。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方圆几十里,再不出铁匠”的原因应该是老李的手艺好,而作者却说是其他铁匠“耽误不起功夫”,这话在意料之外,却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作者之前说过“铁匠十有八九性子急”{3}。这样一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例(2)中,老裴向来怕老婆老蔡,老蔡不喜欢老裴他姐,自然也就不喜欢老裴他姐的孩子。老裴的外甥在老裴家吃了十一张饼,硬是被老蔡说成十几张。向来气短的老裴责怪外甥不懂事,读者的预期是老裴怪外甥不该吃饼,或是不该吃那么多饼,但作者却说是怪他心理没数,随后的解释也是语出惊人,令人发笑。例(3)中,读者必定认为老杨改变之前不送娃去新学的主意是个人因素,谁知作者却说是因为老马。作者用这种方式揭开了新学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更是杨百顺最终走出延津的导火索。例(4)和例(3)相似,用“而是”转折引出新的故事。
当然,“不是A,而是B”在文本中也存在诸多变体,由此构成了丰富的叙事艺术。
(一)暗含肯定式
这种情况在文本中出现的频率比较高,基本句式为“不是A,不是B,不是C,而是D”(有的句子中否定的内容可能是两个,但含义相同)。读者初次阅读常会按照字面意来理解,其实不然,转折之前每一次否定的内容都是导致事件发生的原因,暗含着肯定意义。A、B、C三个事件往往具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或是语义上的轻重关系,但是这三者在当事人心中,都不如D重要。这种表达方式在强调D的同时,不忽略A、B、C对情节发展的作用,使句子在情感表达方面有轻重缓急之分,可以多方面表达情感,避免了语言的琐碎和堆砌,使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例如:
(5)生气不是说延津民风不淳朴,延津被老胡调教了三十五年,已开始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或是过去的县城成了木匠铺,里里外外皆是刨子花和油漆味,呛着了小韩。而是小韩生来爱说话,小嘴不停,一天不吃饭死不了人,一天不说话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断官司之余,爱给民众讲话。
(6)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礼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满;或在外面丢盔撂甲,找个茬撒气;或不满他哥杨百业结婚,要节外生枝;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
例(5)中,A=延津民风不淳朴,B=县城成了木匠铺。作者虽然在字面上对A和B进行了否定,但是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可以感觉到A和B都是导致C的原因。因为知府、同僚和延津百姓听不懂前任老胡说的湖南麻阳话,由于互相不懂,案被断得七零八落。正因为断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4}而大家都能听懂小韩的唐山话,他本人又爱讲话,因此总是爱给百姓讲话。但是小韩发现百姓能听懂他的话,却不懂他的意思,因此对延津失望。由此可见,A所谓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具有反讽的意味。老胡喜欢做木工,而小韩决定办新学,两人志不同道不合,小韩对这前任自然不会高兴。但是作者最后却说小韩生气是因为他能说。能说就罢了,但是延津百姓听不懂,這就让小韩着了急。这种表达方式在闲谈间就使小韩的形象立体起来。例(6)中杨百顺在杨百业婚礼上出岔子当然是因为对老杨不满,也是因为在外面生活诸事不顺,作者通过对它们的全部否定进而肯定弟弟回来的事实,凸显兄弟俩之间的嫌隙之深,就像揭开伤疤再撒盐。作者通过叙述者的身份对人物心理进行更细致的刻画。
(二)顶真否定式
顾名思义,顶真否定即在“不是A,而是B”中运用了顶真的修辞手法。用上一句结尾的词语或句子做下一句的起头,使前后句子头尾蝉联,上递下接,这种辞格叫顶真,也叫“联珠”。{5}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作者对这种辞格的运用十分灵活,例如:
(7)杨百业从十七岁起,就盼着成亲;盼着成亲不是说一成亲就有了女人,而是成亲后,能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用再像驴一样,整日给老杨白磨豆腐;不白磨豆腐还在其次,关键是脱离了老杨,不用再看他的脸色。
(8)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垂,或耳垂李家也不答应,而是老李的儿子李金龙已离家出走。也不是离家出走,是纠合铁冶场董事老牛的儿子牛国兴,南下杭州贩药去了。
(9)叹息不是叹息陈奎一说走就走了,而是陈奎一一走工地上再也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工地一下显得空了。
(10)牛爱国他妈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
从以上两个例句我们可以感受到,顶真否定式具有把一件事拆分细化的作用。在例(7)中,作者就把“盼着成亲”拆分成“有了女人”“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白磨豆腐”“脱离老杨”四件事,并且这些按关键程度排列,即“有了女人”<“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白磨豆腐”<“脱离老杨”,所以杨百业盼着结婚以“脱离老杨”为最终目的。例(8)其实是暗含肯定式和顶真否定式的套用。秦家的女儿少了一只耳垂被讹传为少了一只耳朵,李家儿子不明就里,拒绝婚约,南下贩药。例(9)中,作者用顶真的辞格解构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实感。牛爱国的叹息的是“再也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而陈奎一受气出走竟在其次。例(10)出自作者介绍曹青娥的一段话。初读这句话,读者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随着阅读的深入,便会懂得作者的用意。曹青娥是姜虎和吴香香的女儿,姓姜名巧玲;姜虎死后,继父是吴摩西,所以应姓吴;但吴摩西是倒插门,原本姓杨,所以巧玲本应姓杨;巧玲走失后被卖给曹家,又改姓曹。作者把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情套在缠绕的句式中,达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波折效果,以语言的“绕”迎合小说主题的“绕”,最终点明人生难得一知音的孤独。
这种句式节省了叙述空间,顶真的运用使其在语言表达上具有一定的韵律感和节奏感,在阅读过程中,以后半句的未知引起读者阅读心理上的紧张感,而最终点明的结果却能符合读者的潜在预期,给人以柳暗花明之感。其次,顶真的运用使“不是A,而是B”的推理更加准确、严谨、周密。首尾蝉联的语句结构形式,层层推进,把事件片段之间的内在联系做了清楚的阐述。通俗的语言和顶真辞格的运用更加凸显出小说语言表达上的乡土气息。
(三)回环否定式
把前后语句组织成穿梭一样的循环往复的形式,用以表达不同事物之间的有机联系,这种辞格叫回环。回环可使语句整齐匀称,能揭示事物的辩证关系,使语意精辟警策。{6}因此,回环否定式也具有回环的特征。这种句式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是对于“绕”的表述,却是最具艺术表现力的,基本句式是:“不是A,当然也是A;还不是A,而是B。”例如:
(11)但看大门一个月后,杨百利和牛国兴闹翻了。闹翻了并不是因为“喷空”,當然也和“喷空”有关系。……但两人闹翻,还不是因为“喷空”,而是因为一个女同学。
(12)离开郑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吴香香;当然,也是为了躲他们;当初,出门是要寻他们,现在寻到了他们,反要躲他们;就是躲他们,也没必要离开郑州;郑州大得很,老高和吴香香占住火车站,吴摩西可以离开火车站,另找一个街角谋生;而是吴摩西突然对郑州伤了心;这就不单是躲人的事了。
例(11)属于典型的回环否定式,A=闹翻了,B=“喷空”。作者在否认“闹翻了”和“喷空”有关之后,随即肯定这一可能,使读者读起来模棱两可,这也正表明两人闹翻的导火索是“因为一个女同学”,而不是因为“喷空”。同样,例(12)首先否定吴摩西离开郑州是为了躲老高和吴香香,接着又肯定了前面否定的内容。那么吴摩西离开郑州究竟是不是为了躲老高和吴香香呢?是又不是。说是,是因为老高和吴香香的亲密触动了吴摩西,使吴摩西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他们;说不是,是因为吴摩西经过吴香香的事情之后对郑州伤了心,前者是推动因素,后者是决定因素,二者共同引发了离开郑州的行为。
A的重复出现使语言表达极其繁杂缠绕,因而B的出现就符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这种句式的表达效果和顶真否定句类似,都是把一件事拆分为若干件事并分析其逻辑关系。但是二者也有不同:顶针否定句是在横向顺序拆分事件,而回环否定句则是圆周形交叉拆分事件,从而具有循环往复的效果。
二、“绕”思维影响下的语言表达
在上一部分我们已经具体分析了反预期的“不是A,而是B”句式,用文字游戏带动思维旋转,对刘震云语言世界中的“绕”有了初步理解。然而,作者对“绕”的表现显然不拘囿于某一句式,在故事的情节安排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作者精心的谋篇布局。例如:
(13)扯着扯着,娘家哥便把老裴扯成了他娘,也成了“不讲理”,而且顺理成章,让老裴有些措手不及。从早起扯到晌午,娘家哥才回到饼上。回到饼上,又不说饼,重新说起老裴他姐年轻时和货郎好,老裴在内蒙古犯事,这两桩往事……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又还了老裴一巴掌,同样是一巴掌,但后一巴掌,和前一巴掌,就不是一回事了。
(14)当时也就是一口痰,现在和“延津新学”和抓阄的事联系起来,痰就不是痰了。……平时说一千句坏话无碍,关键时候说人一句坏话,就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15)本是一泡痢疾,蚂蚁般的事,最后拐了几道弯,变成了一头大象;本为图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几十倍的功夫,几十倍的钱。
例(13)是说娘家哥找老裴讲理,本来是几张饼的是,娘家哥却“放下饼,一竿子支出去几十年,先从老裴的爹娘说起”。这段读起来着实让人忍俊不禁,为了几张饼绕了好几个圈,鲜明地凸显出娘家哥的小气与狭隘。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最后以老蔡还老裴一巴掌结束。作者以这种首尾相连的故事结构达到了一种讽刺的效果:前一巴掌是老裴气急之下动的手,后一巴掌是老蔡蛮不讲理把老裴绕晕后动的手。例(14)是老杨让杨百顺在杨百业的婚礼上垫茅坑,碰巧老马因心里慌乱在茅坑旁吐了口痰,一下在杨百顺的心里勾起旧事,与老马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就从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例(15)中,巧玲染病,本是痢疾,但父母为省事,让她吃了些药丸。痢疾止住了却高烧不断,前前后后去了“济世堂”“三味堂”“悬壶堂”“回春堂”才最终把病看好。
此外,老詹找小韩要回自己的教堂却被说成干政,来喜害怕被后娘虐待而睡在谷草垛里,吴香香把吴摩西玩社火说成二人两条心……这些纷繁的情节安排都是作者有意为之。文本使读者站在上帝视角俯视芸芸众生,看碌碌苍生为了生计千方百计地活。他们活得如同蝼蚁,卑微、势利、钩心斗角,在繁杂的社会中力求生存的可能。每个人眼中充斥的欲望阻隔了寻觅一位知音的可能性,在周遭找一个说得着的人都成了奢侈,尘埃落定之后,冷眼看去,不过都是无尽的孤独与苍凉。
文本以无穷尽的“绕”向我们展示了最真实的世俗生活,而这毫无疑问得益于小说语言表达的缠绕的特点。“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好几件事”的叙事方式是小说人物思维纠缠不清的结果,其根本原因还是他们卑微而琐碎的生活观念。在这种混乱繁杂的生存环境中,生存在其中的人们力求生活得得心应手,但终究没能摆脱人生昏暗的凄凉,正如杨百顺的名字,“百顺”“百顺”,终其一生,又有什么顺意呢?
然而,刘震云在小说中大量使用的“绕”思维,其究竟是为了探究什么呢?眼花缭乱的语言技巧背后隐藏的是血亲之间关联的被解构、挚友之间信任的极易破碎、夫妻之间令人匪夷所思的冷漠……作者把人生解构得七零八落,其目的只是感叹人生难觅一知音吗?我想,这一点还有待学界进一步挖掘。其次,语言上的“绕”固然能够给人以新奇之感,但是如此高频率的分布难免使读者乏味,还有卖弄之嫌。此外,我们发现,反预期的“不是A,而是B”句式在整部小说中的分布不均,“回延津记”中出现的频率比较高,而“出延津记”中出现的频率比较低,这种分布的不均也会影响到读者的接受效果。
{1} 江南:《变异句式与变异修辞——〈一句顶一万句〉中“不是A,而是B”的“拧巴”修辞》,《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81-86页。
②{3}{4}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第35页,第20页。
{5}{6} 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增订五版)·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15页,第216页。
作 者:马晨蕊,江苏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名作欣赏·下旬刊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