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

苏北

家乡一位老人，善打牌。牌者，麻将牌也。全镇数他技艺最高。麻将136张，条果万，中发白，东南西北风，他是张张摸得出来。他抓牌，三墩搭一，一副牌十三张，他抓到手，先看一遍，之后便打乱牌张（条果万混放），以免看者插嘴，暴露了牌。一般情况下，他抓一手牌，都是直接将牌在面前放倒，抓一张，有用的，便放一边，换一张废牌打出，这样几圈下来，他把牌一掀，和了！别人看不懂，看半天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和的。他笑着让别人看，直到别人“噢”的一声，忽然一下明白了，他才将牌推了重新洗牌。

他本姓张，可是这个镇上的老人小孩，根本不叫他的大姓，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教授。大家见到他，都呼“教授”。他并不避讳，欣然接受。别人嬉笑：“张教授，玩两把？”他笑嘻嘻地说：“好！玩两把！”

各地打牌玩法不一，可谓五花八门，如果统计，可能有几百种，可以编一本《麻将大全》。这个地方打牌是“听大绝”。所谓大绝，就是听最后一张绝牌。比如有二三果，听一果。这时牌面上已有一家对了果，就只剩下唯一一张一果在余下的牌中。这时别人打出或者你自摸，都可以和牌。三家谁打谁给钱，曰：放铳。如果自摸，则三家都输。

老张年轻时喜欢打夜牌，吃了晚饭出门，天亮之前回来。一夜下来，老张总是赢得多输得少。那时困难，一场牌下来，也只是十来块钱的输赢。为打牌，小两口没少吵架，这样磕磕碰碰几十年，也生了四五个娃。人生不经过，娃子一天天长大，老张转眼也五十出头。

几十年来，小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镇变大了，冒出许多楼房；镇子周边，土地也被征用了，成立了工业园；镇上原来不起眼的人，几十年下来，也成了王老板马老板；镇上的小汽车一天天多起来，网络布满每个家庭，每家都是几部手机。孩子们都长大了，出外打工去了。

老张老了，头发已完全白了，不过身体还好，除血压略高外，所幸还没甚大病。老了的老张闲时还是打牌。不过跟他打牌的老人渐渐少了，年轻人多了。年轻人开玩笑，多叫他“张老教授”。镇上开了许多麻将馆，打牌也再不用到家里去了。

老张打牌的这家麻将馆在镇南边，叫“永胡麻将”。这一天，小王小马小林和老张相约打牌。说是小王小马小林，其实是王总马总和林总，他们在镇上都有企业，有的产值过亿，都是大老板。可牌也打得不大，一场下来不过几百块钱输赢，还是以娱乐为主。老张和小王他们是老牌友了，一般都是这几个牌友在一起打的。几年下来，老张都是赢得多输得少。

这天老张不顺。估计是牌神不在家，打了一下午，老张不开和，还输了有好几百块。老张是久经沙场的。他虽心中犯急，可面上始终不动声色，还是一圈一圈去打。打牌几十年，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过去也有牌背的时候，但多少还能和几盘。今天奇了，一盘不和。

老张今天出门，忘了吃高血压降压药，平时也有忘吃的时候。偶尔个把次，也没甚关系。今天老不和牌，老张心里不大高兴，血压于是不稳，升得快。老张的脸都涨得通红了。小王对老张说：“教授，看你气色不对，今天干脆不打了，明天再来。”老张也想不打了，赶紧回家吃药，输这几个钱，对老张也不算个事。可这一盘，老张来了一手果子，转了几圈，总是缺一张，不能听牌，老张想打完这盘就结束。如果这盘和了，少说也有好几百；如果是自摸，一人就几百，一下子就能把输的钱扳回来。老张这么想着，就摸起一张牌，正好是个二果，听了！独钓一果。对家吃了一手牌，有一封对一果躺在对面，还有最后一张一果，在余下的牌张中，就看老张有没有运气自摸了！

老张不声不响，一张一张去摸，已摸了两圈，都是万字。上家的小王似乎发现了情况：“教授有大牌，这一下和了，会要命的！”老张面上若无其事：“屁的大牌。还没有听张，何以大牌？”嘴上虽这么说，可心中还是发急。像老张这样的老手，都眼睛直了地看着对方手中出牌，不敢有一丝大意，因为剩下的牌不多，顶多再有两圈就抓完了。

老张这么算计着，抬手就是一抓，他只轻轻一摸，就知是个一果，根本不用再看。他心中一阵狂喜，今天这一场牌，几个小时不和，现在总算开和了！不和不要紧，一和就是自摸大绝，也太绝了！他这么想着，就高声说：“和了！自摸大绝！”

说完就把牌往桌上一掼！牌“哐当”一声，蹦起老高，就听一声响，牌不见了。

三家放下牌，都伸头来看老张的牌，是听独钓的一果大绝，牌是没错的。可是自摸的那张一果呢？只掼一下，飞哪儿去了？大家一起来找，桌上的“河”中，一张牌一张牌地翻，没有！地下，有人蹲下趴下到地上找，没有！真奇怪了！老张说：“你们身上，你们身上摸摸，看飞身上没有。”大家纷纷拍自己身上，掏自己口袋，把口袋翻了出来，还是没有！

又找了一遍，旮旮旯旯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老张说：“是和了，你们给钱。”大家说：“肯定是和了，我们知道肯定是和了，可是牌呢？没有牌我们怎么给钱呢？”

老张想想也是，没有这张一果，怎么跟人家要钱呢？自己是老江湖了，算了！他把牌一推说：“算了！不玩了！今天算我手背。”說着站起来。可能是站得猛了，老张头一晕，就要倒，嘴里不自主地“啊哟啊哟啊哟……”一迭声几句，人就瘫了下去。众人赶紧一拥而上，将老张架住，有人掐人中，有人抱着老张胳膊紧摇：“老张！老张！老张！”

有人赶紧用手里的手机打电话，叫急救车。一番折腾，没几分钟，急救车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老张抬上车。小王还不错，爬上车，亲自陪着送老张到医院。到医院，又是一阵急救，可是老张死活不动弹。乱了一阵之后，医生摊摊手，摇摇头，说，没救了。

老张死了。老张这桩奇事，人们议论了一阵也就罢了。

转眼到了年底，永胡麻将馆依然生意兴隆。麻将客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按时来打牌，王总马总林总又有了新的牌友，他们依然牌兴不减，经常在这里玩。这天打到半夜，忽然牌桌上方的电棒闪了几闪，不亮了。小林对着外面喊：“胡老板，电棒不亮了，换根电棒管子！”

胡老板答应着走了过来，用手机上的电筒照着，将管子转转，还是不亮。老板说“等一下”，转身拿来了一根新管子。一边手机照着，胡老板一边拔下管子，刚将旧管子拿开，在电棒盒子上边的槽子里，发现有个麻将睡在一层灰中。胡老板惊奇地说：“怎么有个麻将？”说着就用手抓了起来，一看，是一个一果。胡老板用手将灰尘一擦，一果中间的那个通红的圆立马鲜亮了起来。

众人忽然一声惊叹。王总马总林总“噢”了一声，互相对望了几眼，脸上沉了下来。

马总忽然对王总说：“小王，‘教授死了多长时间了？”

小王掰着指头数，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之后望着自己收回来的指头，幽幽地说：“老张走了快半年了！”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