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兴泽
她愣住了,完全不相信对面的他。只见他突然怒目圆瞪,脸上每个毛孔都喷着粗气。上午的和颜悦色变成满脸乌云,两眼喷射出冷冷的又烈烈的一种东西,足可以将她冰冻或者烧焦。
小人!小人!你有种就拿到台面上来讲。私下嘀嘀咕噜算啥本事!他咆哮着,脸上青筋突现。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看他一字一字地咬牙切齿,眼泪就那么不争气滚了下来。
为啥?为啥?究竟是为啥就那么水火不容了?她不想顶嘴,却无法忍住胸腔里那腾腾冒烟的火苗,她不张口不发声,她便会将自己烧死。她不想窒息,于是如火山爆发一般,如机关枪一般,扣动扳机胡乱射出了子弹:谁是小人?我做错了什么就成了小人?我有啥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合同是我去签的,也是你要我去签的,产品质量出了问题,不是有质量保险吗?不想赔款和打官司,当初为啥不要求工人把出口产品做好一些。我与厂长检查产品质量,就说了你当初的作业标准有问题,难道不是吗?我为公司付出了二十年青春,我现在还独身一人,我反倒成了小人?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哭了,哭得排山倒海。她就是这个脾气,受不了冤枉气,一旦发火,不是把别人伤得遍体鳞伤,而是把自己气得半死。
他根本不听她解释,他是权威,是老总,是天皇老子一样,至高无上,一个小小的员工竟然敢顶嘴,不想活了。他更加生气地吼:撤职,结工资走人!再也不想见你!
她真没想到他如此无理又如此绝情。反正都不管彼此能不能接受,哪一句难听就说哪一句:“好啊。我不稀罕。按劳动法赔偿我全部。给我所有款,立马走人,一分一秒也不想呆在你的公司!”
她用日语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甩门而去,跑到宿舍蒙着被子拼命地哭泣。不知哭了多久,她有些累了,自己又坐起来,理了理乱乱的头发,再仔仔细细看看这个当初他为她设计的寝室:素雅浅兰的纱窗帘,玫瑰花一样的吊灯,还有他为她写的毛笔字:莲心!她裱好挂在这个室的右边,抬头都能看见的地方。摔了它!她自己对自己喊着命令。她取下它,高高扬起,本想摔在瓷砖地上,却瞬间改变方向扔在了床上,床上的蚕丝被一反弹,镜框跳了跳,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望着眼前这头发怒的母狮。
她又拿起它,看看这两个字,像两只眼睛在与她对视。她抚摸着,泪水如两条小溪,随着心中的情绪,一会儿急流,一会儿缓行。她曾对自己说要保留一辈子的,她要做一个心如莲一样纯洁的人!可是此时,心健康吗?纯洁吗?她觉得心口那么疼,像一个绝望的癌细胞正在体内迅速分裂和转移!这是创建公司的当初,他写给她的,他说她像山泉一样纯净,润物无声。而今,他评价她为小人,一个不敢在台面上讲话的小人!她问字画框:“我有这么可怕吗?有这么卑鄙吗?我不该说实话吗?再不说,这样生产下去,做一批赔一批,没有钱,工人不能按时发工资,人心一散,资金断流,公司也就玩完了。你就只喜欢听万岁万万岁吗?”
她走后,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日本公司的巨额赔款:一百万人民币,像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助理说话那么不小心,产品的质量问题能说成客人的问题就不要归为自己的问题。明明那个厂长别有用心,是客人的朋友介绍来的探子,这个一根筋的助理却认认真真与他分析啥问题,真是头猪!
他拿出一支熊猫烟,打火机打了几次才打燃,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像要吸进更多的氧气,吐出更多的闷气一样。现在经济不景气,市场萎缩,做啥生意也不好做,特别版金类产品,附加值不高,他真想一下子转行去做别的。但现在,他想得更重要的是,他的得力助手芳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她从青春的年华做到现在五十岁,虽然外表还是显年轻,像四十左右的人,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她的耐性也没有年轻时那样好,动不动也想发脾气,有时脾气比他还大。要是新人,他早发火了,他很多时候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让着她,像父母待孩子一样骄惯着。为这,少不了一些风言风语传着:助手不结婚就是因为做了他的秘书。其实,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啊。他给她介绍过上海的大户人家,可她就是任性,我行我素惯了,与婆婆不和,到快结婚了,结果分手了。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不小的打击。他了解她,她心性是单纯的,善良的,倔强的。这婚事就成了他的心病。现在突发这事,一时气急,他没能控制情绪,把她赶走了,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安宁。想到这,他马上打电话叫保安去分头寻找,那声音的焦躁和蛮横,吓得保安队长大牛马上安排人去寻。
她散披着长发,白色长裙随风飘着,长发也一飘一飘的,正好像她此时的整个灵魂都是飘着的。她拖着行礼箱,也不知往哪里走。不想带着这样一副样子回家见爸妈,也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朋友。爸妈他们都老了,禁不起更多的担心。为她的人生和婚姻大事,几乎操碎了心。她抬头望着天空电线上停落的小麻雀,唉,要是能像它们一样会飞多好啊。在天空随便飞,飞累了再停在一个地方。不知不觉,她来到了月亮桥,弯拱的桥与湖面刚好形成一轮半月。晚风徐徐吹来,她清醒了许多。
二十岁那年,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丢掉公务员的铁饭碗,南下打工。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可是年少轻狂的她,啥也不怕,她是经济师,是会计师,根本不怕找不到工作。加上她身型苗条,面容娇好,没有多久,便在人才市场面试到这家日资公司来,从小文员做到财务主管,再做到公司副总级的总经理助理。在她升到总经理助理那天,他带她来到这里,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地方。夜色下的月亮桥,三三两两的恋人倚桥或望或靠,那时有那么几秒钟,她想到要是有他這样高大帅气又有修养的男朋友多好。可是当他的手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肩时,她条件反射一样挪开一小点距离。其实在他眼里,她是那么纯洁,像一幅画一样,他也不忍用自己的手哪怕碰上一点点灰。
或许,他更多想到的是结发妻子,从湖南远嫁日本,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只是偶尔想到助理的小清新,忍不住欣赏一番,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情不自禁想要理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endprint
正当她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喂!芳子在那儿!忽然一个保安大声喊她,那不是大牛吗?大牛手里挥着保安帽子,他不上班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想马上躲开,不想再见到公司的任何熟人。可是,没等她走几步,几个彪形大汉走来,夺下她的行李箱,把她架到一辆宝马车里,不管她怎么叫大牛,大牛也不来救她。任凭他们把她掠走。
芳子在车上被蒙上了黑布,眼睛啥也看不到,只听到车急行的声音。“放开我!放开我!”叫了十多声,她知道没用,不叫了,想着法子怎么逃走。
夜色越来越浓,他还没听到保安找到芳子的消息,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好不容易等到大牛回来,却听他说芳子好象被人绑架了,有人打电话到大牛的手机,她听到芳子在呜呜的呼救挣扎。他来不及细想,夺过大牛的手机回拨:“喂,喂……”
对方故意不出声,等一会儿才有一个男人怪声怪气地说:“你是谁啊?要想救芳子,必须交来一百万!”他傻眼了,现在哪有一百万啊。但他不能说没有钱,
他腦子飞快地转着,然后说:“好的。你约个时间,我去筹款。”对方还故意丢下一句不许报警,否则撕票。他挂断电话,后悔死了,这是前世做了啥孽啊?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公司赔款,助理被绑架,其实还有一个他一直不敢对大家说的秘密,他的妻子又病了一周没来公司了。幸好妻子说没大事,她自己能照顾自己。现在想想,女人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他怎么可能开口给妻子说这一切呢?真不想她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贷款!他想到他的豪车可以抵押贷款,哪怕高利贷也行。还有信用卡可以融资。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就去贷款筹钱。他决不能让芳子有危险。跟了他的公司二十几年,他发现自己其实不仅把她当员工,更是当亲人了。他眼前晃动着芳子的笑,芳子的哭,芳子的生气,芳子为工作加班加点种种情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点,没有她在公司,他就像被抽空一样,无法安定下来。
他终于七凑八凑,总算弄到一百万,他打电话给绑匪,刚约好交钱的地方,又接到妻子手机打来的电话,大牛叫他去医院,说老板娘病危。
他的车忘了加油,来不及等的士,他只好用城市公用的自行车,骑着往人民医院奔跑。他大汗淋淋地赶到医院,却看到了床上奄奄一息的妻子,旁边却站着大牛和芳子。他整个人都晕得六神无主了,妻子拉着他的手,往他手心递上一封信,她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说,我早得了心脏病,现在又是淋巴癌转移。怕你担心,一直不敢告诉你。
他搂着妻子说,看,我手里有一百万,我可以救你。你一定要坚强。他来不及看信,把信封往包里一塞,疯了一样就跑去找医生。他也来不及想明白芳子和大牛为啥会同时在医院里。
可是,当天下午,妻子还是走了,走得有些让他无法承受之痛。他和芳子精心地安排着她的丧事。三天三夜守护着她,从殡仪馆到公司后山的桃园。桃园里有星星点点的花苞点缀着枝头,清风徐徐,像小心翼翼吹着火把的小女孩一样,吹着枝头的红胜火的桃花,就这样今天一朵,明天几朵,桃园里没多久就变成天使般的世界。
按照习俗要烧三七纸,上坟点香。芳子和他,常常上山去看老板娘,一坐就是大半天,像老熟人一样陪着喝喝茶,吃吃零食,像她还活着一样。任时光从朝阳到夕晖,迁移着他们的思绪和念想。这时他才想起妻子临终前给他的信封。他拆开一看:
芳子是我们看着好好地长大长老的,我舍不得她,是我安排人绑了她,故意测你心思。看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芳子离开。现在我放心了,我可以安心地走了,就让芳子陪着你走完余下的路吧。当年在上海,她婆婆是我的同学,也是我为了公司的发展,我想让她留在广州,不想她留在上海,故意说了一些坏话,才让芳子婆婆和男友抛弃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