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学视野下的《诗经》与联句诗起源关系论

2017-10-24 11:32张志杰
关键词:联句阐释学鸡鸣

张志杰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四川 成都 610064)

·文艺论丛·

阐释学视野下的《诗经》与联句诗起源关系论

张志杰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四川 成都 610064)

《柏梁台诗》之外,历代以《诗经》中《式微》等篇为联句诗起源的阐述也源远流长,影响甚众。此论出现在宋代经学阐释及诗话叙述中,并在后世尤其现代《诗》学与文体学研究中得到发扬。究其原由,《诗经》文本的多义性及其广阔的阐释空间与历代对联句诗体身份的差异性认知是其前提,而根深蒂固的“文本于经”的阐释前见与“尚意阐释学”传统下“以己意说诗”的历史视阈构成其背后的深层动因。

阐释学;《诗经》;联句诗;诗无达诂;文本于经

一、《式微》篇与联句诗起源关系的阐释

传统对《邶风·式微》的诗旨有两种不同的理解,而这两种理解对其与联句诗起源关系在后世的建构意义重大。理解之一在毛公。《毛序》释诗旨云:“《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又《传》云:“中露,卫邑也。”“泥中,卫邑也。”将“中露”、“泥中”阐释为黎侯所寓之二邑。《郑笺》绍述其说云:“黎侯为狄人所逐,弃其国而寄于卫,卫处之以二邑,因安之,可以归而不归,其臣劝之。”[2]305“中露”、“泥中”为二邑之说成为后世以《式微》篇为联句诗的阐释者所援引的两个依据之一。另一依据在刘向。《列女传·贞顺传》云:“黎庄夫人者,卫侯之女,黎庄公之夫人也。既往而不同欲,所务者异,未尝得见,甚不得意。其傅母闵夫人贤,公反不纳,怜其失意,又恐其已见遣而不以时去,谓夫人曰:‘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今不得意,胡不去乎?'乃作诗曰:‘式微式微,胡不归?'夫人曰:‘妇人之道,一而已矣,彼虽不吾以,吾何可以离于妇道乎?’乃作诗曰:‘微君之故,胡为乎中路?'”[3]65刘向所本为《鲁诗》[4]1980,解此诗主旨与毛公不同,形式上则以两章之前二句为傅母句,后二句为黎侯夫人句。

以上对《式微》篇的两种理解成为后世建构其与联句起源关系的基础。宋代蔡卞《毛诗名物解》云:“一曰:‘泥中、 中露, 皆邑。’以今考之, 卫在大山之间,雨露所钟,以此为邑,理或然也。而刘向《列女传》又以为此诗二人所作,一作于中露,一在泥中,理或然也,然则后世柏梁之体仿于此乎?”[5]542-543蔡氏显然错将毛、刘所论混而为一,但确为较早论及《式微》为联句起源的重要阐释,尤其对毛传二邑之说做出简要合理性论证,虽然使用了“理或然也”的不确定性词汇以及“仿于此乎”的存疑语气,但这一阐释本身对后来的联句起源论影响深远。稍后的方勺即明确肯定:“联句,或云起于《柏梁》,非也。《式微》诗曰:‘胡为乎泥中’‘胡为乎中露’,泥中、中露,卫之二邑。刘向以谓此诗二人所作,则一在泥中,一在中露,其理或然。此则联句之所起也。”[6]21其后吴聿亦云:“刘向《列女传》以为《式微》之诗二人所作,一在中露,一在泥中,卫之二邑也。或者以为联句始此。”[7]11方氏、吴氏之论显然本于蔡卞,甚至沿袭了蔡卞之误,也将毛、刘之说混为一谈。

二、《诗经》其他诸篇与联句诗起源的相关阐释

与上相似,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以《郑风·女曰鸡鸣》为联句诗之祖。该诗题解称:“这是一首新婚夫妇之间的联句诗。夫妇俩用对话的形式联句,叙述早起、射禽、烧菜、对饮、相期偕老、杂佩表爱的欢乐和睦的新婚家庭生活。”又云:“这首诗中有男词,有女词,还有诗人的旁白,参差错落,很有情趣。实开汉武帝柏梁体,为后人联句之祖。”[20]235-236程俊英《诗经译注》也有相似论述[21]26。钱锺书解此诗云:“‘子兴视夜’二句皆士答女之言;女谓鸡已叫旦,士谓尚未曙,命女观明星在天便知。女催起而士尚恋枕,与《齐风·鸡鸣》情景略似。”[22]178但未明言此为联句诗。古人对于此诗形式也有不少论述,如欧阳修《毛诗本义》云:“其终篇皆是夫妇相语之事。”[23]41严粲《诗缉》也认为该诗为“夫妇相警之辞。始妇警其夫曰:‘鸡鸣,可兴矣。’夫曰:‘姑俟昧旦也。’妇又警其夫曰……”[18]221-222通篇以夫妇对话解之。

《诗经》中另一些篇目也有相似形式,比如上文所及《齐风·鸡鸣》。程俊英认为“全诗和《女曰鸡鸣》一样,都用问答联句体。”[21]142并强调“提到朝会的都是她(夫人)说的话,而赖着不肯起床的都是丈夫的话。”[20]263钱锺书《管锥编》云:“《笺》《正义》皆以‘鸡既鸣矣’二句、‘东方明矣’二句为夫人警君之词,而以‘匪鸡则鸣’二句,‘东方则明’二句为诗人申说之词。谓‘贤妃贞女,心常警惧,恒恐伤晚’,故‘谬听’蝇声,‘谬见’月光。窃意作男女对答之词,更饶情致。女促男起,男则淹恋;女曰鸡鸣,男辟之曰蝇声,女曰东方明,男辟之曰月光。亦如《女曰鸡鸣》之士女对答耳,何必横梗第三人,作仲裁而报实况乎?”[22]189对《毛诗正义》所谓存在独立于士与女之外的作者叙述与点缀之词提出异议,主张全诗乃是“男女对答之词”。陈子展《诗经直解》[15]291-292、屈万里《诗经选注》[24]87有相似论述,皆以其诗为君与妃的问答,并对各人之词有详细判别。

三、《诗经》与联句诗的文本特质及其阐释语境

(一)《诗经》文本的多维阐释空间

古人对于《诗经》文本的多义性有明确认知,我们熟知有所谓“诗无通诂”、“诗无达诂”之说,又有“人无定诗,诗无定指”[26]221“诗无定形,读诗者亦无定解”[27]571之论,认为于《诗》可以“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27]571。《诗经》文本的多义性决定了阐释主体理解的差异性,意义的生成也便不同。以《式微》为例,毛公以为是黎臣劝黎侯之诗,又以泥中、中露为卫之二邑。在此阐释条件下,后人形成两种差异理解,或者以为此诗是黎臣或邶人独作(如孔颖达),或者以为黎侯与黎臣的联句(如方勺等)。而刘向与毛公又不同,认为《式微》为傅母劝黎侯夫人之诗,此说又成为后世阐释其为傅母与黎侯夫人联句的依据。《诗经》文本的多义性,为解诗者提供了足够广阔的阐释空间。由此而言,虽然另外的阐释者或许也可以得出其他一些“理或然也”的推断,但蔡卞、方勺等人结合《列女传》与《毛传》之说,将《式微》视为联句诗起源的所谓“理或然也”,也并不能找出可靠的依据对这一阐释的有效性做出有力否定。相反,如有学者认为,“从诗歌起源的形式说,原始民歌本集体创作。每人凑一两句,集合成诗,应是常有的情况。”[28]160-161朱光潜论格林兄弟关于原始诗歌的“群众合作说”,认为“群众合作诗歌的程序有种种可能,有时甲唱乙和,有时甲问乙答,有时甲起乙续,有时甲作乙改。如此继续前进,结果就是一首歌了。”[29]13虽然这也是一种“理或然也”的推测,但这一推测自身的合理之处不容抹杀。所以,如《式微》篇,因为其诗作者并不能“定指”,主旨也不能“定解”,从而产生迥然不同的两种诗旨阐释,对其诗体的界定也就各异。事实上,由于“作者不名,述者不作”[26]221,《诗经》中绝大多数篇章试图考据索隐其本事几乎是不能实现的,也就无法抵达阐释的必然性,这是阐释者无法回避的困境。所以只能依靠某种或然性立论,以尽可能靠近一种客观阐释。

(二)对联句诗体身份的差异性认知

在“作诗不一人,共以句相属”的核心规定性之外,联句诗并无其他约束,其形式表现上的历史变化是多样而复杂的。《柏梁台诗》作为联句诗的一个典型为诗论家所推崇,然而后世对柏梁体的界定其实与通常的联句诗有所不同。柏梁体的核心要求是其诗必须七言,且句句押韵。如明人徐应秋云:“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34]714赵翼云:“汉武宴柏梁台,赋诗,人各一句,句皆用韵,后人遂以每句用韵者为柏梁体。”[35]465后世的柏梁体诗,实质上其联句的形式反而弱化,甚至退出,也即句句押韵的七言诗便构成柏梁体诗,无所谓众人联句还是一人独作。而联句只对诗歌的创作方式作出要求,对其诗歌的具体形式并无任何规定。

甚至联句诗与唱和诗的界限在古人的一些阐释中也不甚分明。如《杨文公谈苑》云:“唱和联句之起,其源远矣。自舜作歌,皋陶扬言赓载,及柏梁联句,颜延年有和谢监玄晖,谢监有《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等篇。梁何逊集中多联句,至唐朝,文士唱和联句固多。元稹作《春深题》二十篇,并用家、花、车、斜四字为韵,白居易、刘禹锡和之,亦同此四字。令狐楚所和诗多次韵,起于此。”[36]94沈括《梦溪笔谈》云:“虞廷《赓歌》,汉武《柏梁》,是唱和联句之所起。”清人方世举称道沈括此论“可谓究其源流矣”[37]252。虽然联句也构成一种唱和关系,但二者形式的不同是显见的,后世的唱和诗乃是完整的一首诗与完整的另一首诗之间的酬赠应答,而联句诗则就一首诗的内部而言,由不同之人共同完成。前文杨亿所举颜谢、元白诸人之例其实均只是唱和诗,并非联句诗,而何逊则只是联句,并非唱和诗。

联句诗与对话体独作之诗也不易确判。如上述《女曰鸡鸣》《鸡鸣》诸篇,程俊英、蒋见元称之为“对话联句体”。除此之外,虽然钱锺书、陈子展诸人皆详细论述过其对话形式,但对其是否为联句诗似持保留态度。联句诗内容上不一定需要形成对话,而诗中设为对话也不一定由不同之人联句而成。《鸡鸣》《女曰鸡鸣》诸篇自然可以阐释为是夫与妇(包括君与妃)二人所作的联句,然而如果理解为只是“诗人”将其诗“设为问答”之体而已,这种“理或然也”的解释也不能说没有合理性。由联句诗体自身的历史变化引起的对其身份的差异性认知,也为《诗经》与联句诗起源关系的建构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三)“文本于经”的阐释前见与“以己意说诗”的历史视阈

“以己意说诗”的历史视阈也是沟通《诗经》与联句诗的关键触媒。任何理解与解释其实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存在,而存在的历史性决定了理解与阐释的历史性。所谓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从上引《诗经》与联句起源关系的历代之论可以看出,宋以前,尤其联句诗蔚为大观的唐代鲜见相关论述。至宋代此说始兴,其后明清诸家之论虽众,或者只是承袭宋人之说,或者试图通过训诂考据证明其合理性而已。这一现象值得思考。我们知道,在“经学变古时代”[41]230的宋代,割断了训诂师承的传统,以自得与体认作为基本要求的宋人解《诗》方式,与汉唐经学阐释传统相较发生很大转变,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论在宋人的阐释活动中得到充分发扬,并由此确立起一种心解传统,周裕锴师将之概括为“尚意阐释学”[42]228。在宋人的解《诗》实践中,“诗人之意”被置于重要位置,而阐释者主体精神的上升也使得读者意图得到充分信任。宋代《诗》学与前代相比不惟撰著极多,且多发前人所未发,各“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以求与“诗人”视阈的充分融合,寻绎《三百篇》之微词奥义。以己意说《诗》成为一种信仰,确立起新的阐释原则。在宋代诸公的阐释思维中,《诗经》本文不仅是敞开的,对其阐释是可能的,并且相信前人的阐释对其本来面貌多有遮蔽,而通过新的阐释可以重新抵达其本来意义,发现真相,还原真实。由此而言,上文所论蔡卞等人对《式微》篇与联句诗起源关系的重新建构,可以说不仅仅是对《诗经》名物的具体考证,也不仅仅是对自刘勰以来传统联句诗体渊源论的怀疑,其根本的立足点乃在于对《式微》等《诗》篇的重新理解与阐释。甚至可以推测,蔡卞等所谓“刘向《列女传》以为此诗二人所作,一作于中露,一在泥中,理或然也”的阐释拉杂《毛传》与《列女传》而论之,或者出于对两种典籍理解上的混乱,或者也可能是一种有意的误读,一种阐释策略的选择。理或然也。总而言之,宋人“尚意阐释学”思想下的《诗经》新解对汉唐经学阐释学中心话语权力的罢黜与以己意说《诗》的阐释重构,是联句诗与《诗经》发生关联的不可回避的时代语境。

五、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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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晓红实习编辑:徐雯婷)

TheRelationshipbetweenTheBookofSongsandtheOriginofLianjuPoemsfromthePerspectiveofHermeneutics

ZHANG Zhijie

(Institute for Non-orthodox Chinese Cul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BesidesPoemofBAILiangTai,the view that the poemShiWeiand some other poems inTheBookofSongsis the origin of Lianju Poems is also influential,which was mostly discussed in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notes on classical poetry in and after the Song dynasty,and be developed in the modern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and Stylistics.In fact,the texts’ polysemy ofTheBookofSongsand the changes of Lianju Poems in its history is the first reason of the existence of this view,and thoughts of “there is no standard in poetic interpretation” and “the literary styles was originated from Jing” is the deeper reasons in the side of culture.

Hermeneutics;TheBookofSongs;Lianju Poems;no standard in poetic interpretation;literary styles was originated from Jing

I207.222

A

1004-342(2017)05-97-07

2017-05-29

张志杰(1988-),男,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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