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
1968年5月1日,在天安门城楼,正与首都群众共庆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毛泽东见到萧克时,亲切地握著他的手,笑着谈及湘南起义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说道:“我们是在龙溪洞见面的,那时候,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枪?”
萧克没有想到,40年过去了,毛泽东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还记得“宜章独立营”这支农民武装。他激动不已地向毛泽东报告:“男女老乡加在一起,有五六百人,六七十条枪,300多杆梭镖。”毛泽东听后,不住地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揭竿而起,揭竿而起!”
1928年,中共领导发动的湘南起义虽然失败,但起义军余部与毛泽东率领的部队和朱德率领的南昌起义部队余部在湘赣边实现大会合,成立工农革命军第四军,为中国革命留下了星星之火。这不仅是中国革命史上的大事件,也是这段历史参与者萧克的人生转折点。
一息尚存,就要找党
乌云密布凛风旋,
万里衔芦向远天。
世事多矰焉我惧?
不辞孤影奋翩翩。
这首名为《孤雁》的诗,是1927年11月中旬,一个名叫萧武毅的共产党员在广州“漂泊江湖,衣食难继”时写下的。萧武毅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萧克。是月初,经历了南昌起义军在广东潮汕地区的失败与溃散,他独自沦落到广州。在从汕头开往广州的轮船甲板上,年仅20岁的他心怀忐忑,却仍充满着希望。他知道广州在北伐前是革命的大本营,自己又比较熟悉当地情况,因此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党组织。
然而到了广州,萧武毅才发现曾经的革命大本营,如今已笼罩着一片白色恐怖。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却再难寻到曾经亲密的战友,更别说党的组织。
此时,彷徨失落的萧武毅,还面临着一个更紧迫的问题——_囊空如洗,饥肠辘辘。他决定去街头寻求帮助。
萧武毅拿出纸笔,写下一篇自述:“诸君,我今天以至诚之心,向你们说几句衷肠话。”他如实讲述了自己出身书香门第,受业于简习师范、宪兵教练所,参加过北伐战争的经历。末尾,他写道:“前不久我还是一名北伐军的军官,不幸流于楚囚……如今,我肚子饿,身上冷,病未愈,想找工作,又无处可找,难道老天要绝我生路不成?请问,这是我的罪过,还是社会的罪过?”
萧武毅拿着这篇自述,守在一家书店门口,希望能得到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人的同情与帮助。当时的广州,对北伐军将士普遍比较拥护,不少人得知他的遭遇,都唏嘘不已,解囊相助。不一会儿,萧武毅便有了几块银元,得以暂渡难关。
几天后,萧武毅路遇一位卖字老先生时,见他面慈和善,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前问道:“老先生,我来分一口饭吃行吗?”老先生听他是外地口音,便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我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小军官,流落此地,现在生活无着,请老先生发点慈悲。”萧克答得情真意切,并双手递上那篇自述。
老先生接过自述,仔细端详,而后稍作沉吟,便指着桌面上的纸笔,拱手请道:“你先试试吧!”萧武毅拿起笔,端正地写了一行颜体字,又写了隶书。老先生观其用笔,又仔细看了他写下的字,不住地点头,说道:“好吧,你就帮我的忙吧!”
暂时解决了糊口问题,萧武毅找党组织的心情又更加迫切起来。此后,但凡有事外出或与人写字时,萧武毅总是设法打听共产党的消息。可是,当时人们尽管对共产党多有同情,但白色恐怖的气氛,使许多人对共产党讳莫如深。
苦寻无果的萧武毅失望的情绪与日俱增,广州虽大,但白色恐怖太严重,找到党组织的希望渺茫。“不如回老家湘南吧!”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心里盘算,大革命时期湘南的工农运动蓬勃发展,共产党的力量大;而且,那里又是他的家乡,熟人多了,消息总是会多些。
打定主意,次日天亮他便收拾好行装,与老先生作别,登上北上的列车。
临行前,他曾听闻方鼎英的十三军正奉命入湘攻打唐生智。方鼎英曾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教育长,与萧武毅算有师生之名。当时,共产党在国民党部队里开展了很多兵运工作,在十三军里,找到党组织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他决定暂缓回湘南。火车一到韶关,萧武毅便下了车,找到了十三军司令部办公室。
十三军中一位中校副官接待了萧武毅,谈了情况后,便交给他一枚写有“13A”(即十三军)的铜牌证章,让他先在此候差,待有了缺位再安排。萧武毅接过铜牌证章,心想:“管它候差不候差,我的目的是恢复组织关系。先安顿下来,才有条件寻找党组织。”
于是,萧武毅便随十三军行动。他隐蔽共产党员身份,暗中观察官兵言行,待机找党。为了进攻唐生智部,十三军先后行经湘南地区的宜章、郴县、栖凤渡、高司亭等处。萧武毅一路随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萧条景象。
马日事变后,湘南的土豪劣绅,伙同国民党新军阀,对共产党员及农民协会展开疯狂报复。短短数月内,湘南各县共产党的负责人几乎全部牺牲,仅郴县一地,被杀害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和进步群众,即有1900多人,耒阳遇害者更是达3000人以上。为达到血腥摧残进步力量的目的,反革命手段狠辣,割耳、挖眼、割舌、断足,无所不用其极。萧武毅在湘南寻觅党组织近一月,再次一无所获。
不仅如此,国民党反动派之间为争权夺利,开始了新一轮的混战。萧武毅见一批又一批面如菜色的士兵,为满足军阀、政客的一己私欲,开赴前线、九死一生,愤而写下诗句进行讽刺:“轰隆大炮响,鲜血满江红。昨日称同志,今天成敌人。”
方鼎英部与唐生智部在耒阳大战,也给沿线百姓带去无尽痛苦。“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萧武毅目睹暴行,愤恨不己,尽快寻到党组织的愿望日益迫切,遂离开了十三军。
偌大的湘南,萧武毅该何去何从?迷茫彷徨之际,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高小同学萧亮。二人同宗同姓,萧亮家在临武县,父亲是大地主、大商人,常往来粤、港、湘、赣等地贩卖杉木,交际广泛,也许能从那里得到一些消息。
打定主意后,萧武毅换上新衣,戴上十三军的铜牌证章,来到临武县,敲响了萧亮家的大门。开门的正好是萧亮,原来马日事变后,长沙、衡阳等地一片白色恐怖,学生们下半年都停课回家了。萧亮见了老同学,又惊又喜,忙将萧武毅引入屋内。endprint
二人促膝长谈,从最初的简单寒暄,到后来相互讲述各自的经历。萧武毅讲了参加南昌起义的详细经过;萧亮则讲了马日事变后躲避追捕,逃回家乡的经历。二人越谈越深入,最后互诉衷肠。原来,萧亮也是共产党员,是大革命时在长沙入的党。逆境遇同志,二人激动万分,热泪盈眶。
“我终于找到党了”
找到了同志,萧武毅还得到一个好消息,原来临武县还有中共的地下组织在坚持斗争。临武县党支部的联络点,就在离萧亮家20多里外的牛头汾。萧亮便是党支部的成员。
欣喜不已的萧武毅,马上请求萧亮代为联系。不日,他在萧亮的带领下来到牛头汾,见到了临武党支部负责人贺辉庭。贺辉庭出身地主家庭,大革命时在衡阳读书、入党。马日事变后,他逃回家乡,联络党员,重组党支部,坚持抗争。接头后,贺辉庭郑重地对萧武毅宣布:“临武党支部研究决定,恢复你的党籍和组织生活。”
萧武毅听罢,漂泊已久的心涌上了千言万语,却激动得只说出一句:“我终于找到党了!”数月以来,渡尽劫波,他日思夜想,只为找黨。如今一朝遂愿,个中滋味,却只化作了一句平淡而又真实的话语。
临武党支部和贺辉庭对萧武毅的情况极为重视。一连数日,贺辉庭对南昌起义的发动与结局,向萧武毅问了又问,表示出极大的关注。萧武毅从头讲起,最后讲到起义军在流沙惨败,溃散于贵欤,不禁眼中闪起泪花。贺辉庭边听边感慨,伤心处更是顿足疾首,连叹:“可惜!可惜!”
加入党支部后,萧武毅渐渐得知,原临武县党组织和工会负责人袁痴等在马日事变中遇害,临武县一级党组织已不存在。牛头汾的党支部,实际就是在发挥临武县党组织的作用。
萧武毅先后参加了两次党支部会议,主要研究如何发展组织、扩大宣传和开展革命斗争等问题。会上,大家决定:要多在穷苦农民中发展党员,不能总找“穿长衫的”;要筹款买枪,开展武装斗争。党组织的温暖,给了萧武毅久违的家的感觉。他憋着一股劲,要在湘南这片浸透着烈士鲜血的炽热土地大干一场。
加入临武党支部半月后的一天,贺辉庭告诉萧武毅:宜章县碲石彭家有个党支部,负责人叫彭晒,通过家族的上层关系,以办团防为名,打进了挨户团,掌握了30多支枪,他们将派人前来联络。当晚,萧武毅等便与其代表会面。
来人叫彭暌,中等身材,圆脸,身材稍胖。他热情而又谨慎地向临武牛头汾党支部介绍宜章县碲石彭家和当地革命形势的发展情况。为方便联系,他还告知了到碲石后的联络办法:如在平时,可直接找承启学校校长吴汉杰;如学校放假,可到村里找“周攸华”,这是党支部的联络代号。
不久,萧武毅回到老家嘉禾县,得知昔日战友黄益善在南昌起义失败后也回到村里藏身自家吊楼上,便前去联络。两位战友劫后余生,再见面分外情深。
黄益善告诉萧武毅:“大革命失败后,不少党员从外地跑回了嘉禾。我们要把大家联系起来,组成一个党支部,领导贫苦群众同国民党反动派继续斗!”萧武毅十分赞同,说道:“你做过省农协特派员和县农协委员长,反动派到处抓你,你不能露面。我有十三军的证件,活动起来比较方便,串联的工作由我来做。”
恰巧此时,萧武毅二哥萧克允因鄂南洪湖起义失败,为逃避追捕,也跑回家中。萧武毅便将与黄益善商量的计划告其知晓,并说:“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就在家干吧!”萧克允答道:“不能赤手空拳干,要搞武装。”
次日,二人分头行动,一面找到农协失败时藏起来的两支枪,一面先后与因南昌起义、广州起义失败而流散在家乡的其他共产党员取得联系。众人在野外空地聚集,组建了中共嘉禾南区特别党支部。党支部共9人,推选黄益善为书记,因其不便露面,日常工作由萧武毅和萧克允负责。
党支部十分重视保密工作,见面用暗号交流,如党支部称“我们学校”或“我们”,通知开会称“到某处走一下”。党支部会议上,提得最多的还是武装问题。萧克允坚定指出,要向广州起义学,走工农兵苏维埃的路,不要打青天白日旗。萧武毅则对大家说:“李(济深)唐(生智)战争虽结束,但蒋桂间将有一战。到时,是工农暴动的好时机。暴动后,我们可以上晋屏山打游击。”这些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充分赞同。
嘉禾南区党支部的情况,萧武毅通过萧亮,向临武牛头汾党支部进行了通报,并请他们转告了宜章碲石党支部。于是,三个党支部便互通有无,串联了起来。为了隐蔽、联络的需要,他还决定从此改名萧克。
年关暴动
1928年1月12日(农历腊月二十),朱德、陈毅、胡少海等率南昌起义军余部智取宜章城,揭开湘南起义的序幕。其后,中共地下党组织在部队的支持下,三五人一组,组成宣传队,走向街头、广场、农村,号召群众起来斗争,很快掀起了暴动的浪潮。
嘉禾南区党支部得到消息后,立即准备暴动。因此,党支部派萧克等人前去宜章联络,其余成员抓紧时间进行暴动准备。
萧克等即刻动身,途经临武时,萧克来到萧亮家,想从萧亮父亲那里打探情况。到了萧亮家,果然,屋里有好几个从宜章、麻田等地躲避而来的地主,聚在一起惶恐地抱怨:“朱德、杨子达(宜章农协委员长)带人在宜章暴动了。”
萧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拿出书香子弟的架势,镇定地与地主们攀谈:“请问诸位先生,是从宜章城来的吗?朱德部队到宜章可是当真?”
地主们见萧克配有十三军证件,便没了顾忌,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千真万确!”“绝无戏言!”“有伤为证!”
得到这个消息,萧克心里有了底。随后,他与同伴继续日夜兼程赶路,两天后到达了宜章碲石。
萧克等按照彭暌告知的联络办法,先去承启学校找吴汉杰校长。因学校放假,便直接进村找“周攸华”,问了几个人,皆无所获。这时,一个汉子凑上前来,低声喝道:“你们找谁?”萧克答:“找周攸华。”“我们村没有周攸华,你们走吧!”汉子一面拒绝,一面继续警惕地打量着萧克等人。“肯定有!”萧克干脆地答道。endprint
“快!随我来!”汉子厉声说道,随后拉着萧克等人拐进一处房屋。进了屋,一位青年将萧克等人检查一遍后,又接连不断地提了许多问题,萧克皆从容应答。如此一番,青年人才收起板着的面孔,笑着说道:“我们早就知道是你来了,现在情况特殊,我们也不得不小心谨慎,请见谅。欢迎你来碲石,参加我们的暴动吧!”
原来,这位青年就是宜章碲石党支部书记彭晒。宜章年关暴动后,他根据宜章县委指示,带领以碲石为中心的黄沙区暴动,被朱德委任为工农革命军第二团独立营营长,领导300多名农民赤卫队员。
从此,萧克等人与碲石党支部接上了关系。萧克因是军校出身,又参加过南昌起义,所以被任命为独立营副营长,负责军事工作。1月23日(农历大年初一),朱德率部进攻黄沙堡城。独立营带领周边农民群众,手持梭镖、大刀,前去支援助战。次日,起义军攻破堡城。
黄沙暴动后,独立营条件仍旧艰苦,仅有步枪、梭镖各30多支,其中半数步枪还是仿造的“土快枪”。此外,部队人员军事素质低,射击、执勤能力也弱。
面对这样的情况,负责军事的萧克认真整顿训练部队,建立连值星、班值日以及报告制度;早晚点名,按时操课,学习正确使用武器;吃饭按时集合,一班一桌;行军作战不说土话、讲礼仪。萧克还反复向部队讲革命道理,强调纪律意识。
萧克一边整军训练,一边伺机游击,发动群众打土豪。他们乘夜包围恶霸地主的宅院,消灭其反动武装,处死了大恶霸,替周边群众报仇出气,极大地振奋了群众的革命精神。他们还协助宜章县各区、乡建立苏维埃政权,组织农民协会,分浮财、分田地、废苛税、毁地契。不到半月时间,附近的穷苦群众都被发动,革命风暴席卷开来。
1928年3月,朱德、陈毅所率的湘南起义主力,受白崇禧、许克祥、范石生等国民党军阀南北夹击,被迫由郴州、耒阳向东转移,湘南起义失败了。宜章、郴州、永兴、资兴等地的地方革命武装,也纷纷向湘赣边界撤退。萧克所部因处于宜章西南偏僻山区,与主力失去了联系,于是独立行动,继续吸收沿途农民武装,将部队改编为有600余人、70支枪、300多杆梭镖的宜章独立营,龚楷任营长,萧克任副营长。
随着宜章县城、黄沙相继被敌所占,萧克等人只好率部从麻田翻越骑田岭主峰黄琴岭,开辟游击区。初春时节,黄琴岭上万木争荣。农军过处,红旗漫天,梭镖插云,“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国际歌》歌声响彻山岗。萧克一时兴起,写下诗句《登骑田岭》:
农奴聚义起烽烟,
晃晃梭镖刺远天。
莫谓湘南陬五岭,
骑田岭上瞩中原。
尽管湘南起义受挫,但是萧克等人对革命依旧十分乐观,决心斗争到底。由于在骑田岭一带群众没有充分发动,难以坚持游击。此时,毛泽东指挥的部队在宁冈、酃县一带活动,朱德、陈毅可能已率部前去会合,萧克等人商議后,决定率宜章独立营东去,去找毛泽东。
于是,这支600多人的队伍,在深夜越过郴县和宜章大道,翻过五盖山,一路向东,终于在4月20日,于资兴东南方向的龙溪洞与毛泽东指挥的部队会合了。他们是第一支与毛泽东所部会合的湘南起义部队。
在一片“宜章独立营来了”的欢呼声中,身材魁梧、满脸笑意的毛泽东接见了萧克等人,并详细询问了情况,安顿了部队。其后,部队在毛泽东的领导下,与朱德所部在砻市会师,成立了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开始了在井冈山地区的工农武装割据。中国革命的星星之火,从此开始慢慢壮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