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
温州大学文学院
我们的高考故事
王小盾
温州大学文学院
上图:作者近照
一位过去的学生向我约稿,要我谈谈1977年的高考。我婉辞了,理由是:对于这个题目,我没有特别的发言权。那一年,有570万人参加考试,录取人数是27.8万,我有什么资格为高考代言呢?但这位朋友很执着。他说:“您记得吗?您指导我们读博士课程的时候,您说您用的是当年放牛的办法。只有经过1977年高考的导师才会这样做,所以您的经历是有特殊意义的。”我一时语塞,转念一想:其实写文章也可以采用放牛之法。于是接受稿约,组织了以下三篇关于高考的文字。
高考之前,我当了五年牛倌。牛群是集体财产,属于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十一团一营一连,共有30头水牛、2头黄牛。黄牛和水牛的习性不一样,一不小心,它就逃出牛群而去追“风”(“风马牛不相及”之“风”)了。我老是要跑十几里路去找它,不胜其烦。我于是想到对牛群重新分组,让黄牛和一头白毛水牛同居一栏,相互陪伴。没想到黄、白二牛果然有缘,结下深厚感情,彼此都合群了。我所谓用放牛的办法指导学生,意思就是调动学生互教互学的积极性。
以上说的这头逃牛,是小黄牛。牛群中还有一头大黄牛,是专门拉大车的,白天由另一位牛把式管它。这牛把式名叫尹世洪,人憨厚,个子高,和大黄牛同“风”。所以我不用为大黄牛操心。下面我们要提到这位尹世洪。1977年,他和我考入同一所大学,开始学的是英语,后来学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社会学,有出息,当过江西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的主席。
我在兵团总共呆了十年。我所在的一营,驻地原名塔桥农场,是黄维将军建起来的,拥有10万多株梨树,160多种梨。我在农场前五年的工作就是种树。梨树很娇嫩,需要精心养护。春天要疏果,夏天要施肥,秋天要剜皮,冬天要剪枝,还要不断嫁接、移植,培育耐病的品种。劳动很辛苦,全年无休;不过梨长得好,个个二两五,可以出口换美元。若干年后,我讲课的时候援引过这个例子,说读书就像种梨树。种梨树的真本事不在做加法,而在做减法。比如疏去多余的果苔、剜去病树的死皮、通过剪枝塑造一个疏朗的树形,这都是做减法。这样做的道理是建立成长的轨范。急功近利的人却不懂得这样做,只会施肥,让果树疯长,长得密不透风,结出来的果子有数量却没有质量。所以,我们要讲专业训练,讲收敛,注意剪裁。当老师,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剪裁。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只读到初中二年级。父亲是这所中学的语文教师。他莫名其妙就被打倒了,我于是也下乡了。我是长子,离开南昌的时候没人送我,火车站一片喧闹声的时候我在发愣。我想起8岁时学游泳的往事。那时我跟着一群同年龄的野小孩一起来到抚河桥边,下水不久就掉进一个大坑里。我知道没人会来救我,要活命就只能自救。我于是听凭身体下沉,沉到坑底,然后猛一蹬地,浮上了水面。后来我在抚河遇险十来次,都因为懂得蹬地、踩水而没有死成。所以我不怕下乡,觉得下乡不过就是沉到坑底。
但是,生命毕竟还有一个蹬地的本能呀,这本能就是学习。我学得很盲目:先是阅读《毛泽东选集》和英文本《毛主席语录》,然后阅读鲁迅和马恩列六本书,然后读文学和历史,抓到什么书看什么书,包括果树栽培、家畜饲养、数学物理课本,甚至各种画册。我们的劳动很辛苦,披星戴月,还要不断地“早请示”“晚汇报”,但是我每天能够挤出40分钟看书。我当时的座右铭就是“每天看40分钟书”。我私下想:我们平时劳动的时候,是和工具一体的,这时人其实是工具;比如和牛一起耕田,人就是牛。但是看书的时候不是这样。看书的时候人可以随书中的人事超越时空,可以在精神上、知识上成长。所以,我每天的念想就是争取40分钟来做一个成长的人。
我们那个农场并不大,开始的时候大约有180名知识青年,后来增加到三、四百人。我看周围的人,觉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有“蹬地”的意识,另一类人不太有。关于前一类人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放牛这件事,一般人不喜欢,除掉辛苦,还孤单;但愿意读书的人就不怕放牛。我结交了一批放牛的朋友。其中二连、三连、五连各有一位善画画的牛倌朋友,六连有一位喜欢读书的牛倌朋友,后来他们都在1977年进了大学。又比如我所在的一连有位漂亮女生袁继红,做任何事情都有技术观念。起先负责养猪,她钻研,把猪养得很好;后来进宣传队,她不仅写各种台词,而且把舞跳得很好。1977年,她也进了大学,被同学称作“玛丽娅”,意思就是女神。
袁继红和她的养猪班,摄于1969年10月,画像上的林副主席是后来涂黑的
对于我来说,1977年最重要的事情,是父亲得到解脱,从农村回到南昌当老师。他受了十年折磨(经常挨打),身体很差。正因为这样,他一恢复职务,就抓紧时间为我办病退。我有一种奇怪的病,即四肢轮流萎缩,赤脚下湿地就腿萎缩,举臂时间长就手萎缩。我于是在“肌萎缩”“肌无力”的名义下积累了一叠病历。加上有一位亲戚(我称她姑姑)帮忙,我的病退办得很快。不过我对这件事并不在意,我在意的不是当农民还是当工人,而是有没有时间看书。当然,我毕竟还要在意父亲的情绪:当我终于回到南昌的时候,父亲好像得到了第二次解脱。
很凑巧,我一回城,教育改革的风声也传播开来了。一个特殊的读书机会从天而降:那位姑姑要我辅导她的女儿考大学。女孩年轻,只有17岁,出身好,有一份稳定的技术工作,对读书并不上心。有一天,她坚决地对我说:她不打算报考了。我为此整整失落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我找到了一个从失业状态解脱出来的办法,就是去打听我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考——如果能报考,我就可以自己辅导自己了。我走进抚河区招生办公室,遇到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干部。他看过我的材料,说:“不行,你是初中生,只有应届和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才能报考。”情急之下,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江西日报》,上面有一篇五百多行的长诗,是我写的。“眼镜”很内行地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写散文。”于是把我升级为文科特长生,让我在文科里选了一门“外语”。我很珍惜这个可能的读书机会,毫不犹豫地把新成立的“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填为我的第一志愿。我的想法是:能不能读大学很重要,读什么大学并不重要。
事实上,对于我来说,考进大学的意义是怎样夸大也不过分的。首先,读书成了我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我从此能够作为自由人度过人生的每一分钟。其次,父母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就是说,他们卸下了那件“下等人”的外衣,从此可以指望未来。再次,我感到一种比较深刻的自信。我通过外语考进大学,数学成绩进入全校前列,而最后选我的却是中文班。我知道,我已经学会了游泳,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蹬地了。
我们班有33位同学,年龄偏大,但都很有才华。除袁继红外,有一位李球,也来自塔桥一连,在农场的时候,曾经带动我学习心理学(后来当了教育学教授)。有一位徐奔,很早就有创业意识,成立誊印社,包揽了全校的教材刻印,人称“老板”(后来在省政协当清官)。有一位李文军,是老派文青,有很多女粉丝,人称“李后主”(后来教大学语文)。有一位熊秋生,脑袋大,喜欢思考,人称“大头”(后来当了经济师)。有一位罗排难,是老省长的公子,趣味高雅,普通话说得溜,人称“才子”(后来在深圳办公司)。有一位赖功赣,做事干脆利落,很冲,人称“暴徒”(后来成为地方志专家)。有两位文章高手马林、任辛,组织大家办了一份校园文学刊物《激流》,人称“马鞭(编)”和“小山鹰”(后来成为江西两大报纸的总编)。班长名叫涂键,后来当了中学校长。在这个快乐的集体里,我生活了一年半时间。其中有一段时间是帮“老板”刻写英文书。英文字好写,我很快就解决了自己的生计问题。
王小盾的学籍表
南昌分院是一所新办的大学,有段时间缺少教室,我们只能在竹棚里上课。没有像样的图书馆,往往靠老师解囊。同我们交流最多的是章启明老师。他担任中文系主任,也教《文学概论》和《美学概论》。在他影响下,我读了很多美学书,甚至打算报考美学专业的研究生。另一位陈显贵老师也给我们印象很深。他教写作课,板书漂亮,一言一语都富有修辞感。他引导我们写小说。我写过一篇《牧牛日记》,以一头公牛为主人公,想描写比人性更广大的一种道德,即牛性。又写过一篇书信体的,以一个地主女儿为主人公,拿当时很时髦的种种“伤痕”英雄——比如《伤痕》的主人公王晓华等——来做配角。我认为这些伤痕英雄其实很狭隘。她们都是“平反”的受益者,生来高贵,因而只关心个人或个别阶层的解放,而不懂得人人平等这个简单的道理。那篇《牧牛日记》,在“李后主”“小山鹰”“马鞭”的《激流》上得到了发表。
但是,我的小说梦没能实现。进校大半年,我就开始备考研究生了。我最后走上了学术道路,成了一个比较接地气的研究者。今天来回首四十年前的高考,我不免百感交集。有一种感受是庆幸:要不是那一年雷霆般的改革举措,我就会失去浮上水面的时间,因而永远埋没在坑底。有鉴于此,我邀请当年的同学老师,一起来讲关于高考的故事。
尹世洪:我是1968年来到江西生产建设兵团十一团一营的,当了十年农工和工人。在那个特殊年代,知识是不值钱的,青年也看不到奋斗的希望。
1974年,我父亲所在的南昌市业余大学从农村迁回南昌并开始招生。在父亲动员下,我参加了业余大学的学习。父亲的说法是:“知识不是学了马上就用的,而是先掌握知识,等到有需要,就可以用上的。”受他的启发,我报名参加了英语班的学习。此后两年,风雨无阻,每周两天骑车一个多小时,坚持业余学习。
就在我结业不久,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这时我已经是印刷工人。凭着前两年英语学习的基础,我报考了大学英语专业并被录取,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这时,我不禁回想起三年前我父亲动员我学习时讲的那番话,深深体会到“机会青睐有准备的人”这一道理。此后,我的命运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回首往事,我深深体会到,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个人的命运的改变,则取决于国家和社会的兴盛。这就是我对1977年前后国家和个人命运变化的思考。
袁继红:
听了世洪的回忆,我也感同身受。我和他一样,是66届高中毕业生。那年我们已经开始准备高考,分文理两科复习,班主任为我填报的志愿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正在紧张复习时,突然传来一道命令:取消高考,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是,1968年7月26日,我们一群来自南昌各个中学的毕业生,一起下放到塔桥农场,初期称为“五七大军”,后来改称福州军区江西生产建设兵团,过两年又转成江西军区农建师,最后归属农业厅。我在农场劳动了十年,种过梨,养过猪,修过水库,也种过水稻。记得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还在农场子弟学校当老师。起初我辅导学生备考,后来想自己十几年没参加过考试,不妨去试试。但县招办的人说我年龄大,又结了婚,不能参加高考,除非有“特殊贡献”。我说我是赤脚老师,要怎样才能算有特殊贡献?他说要像徐特立那样培养出毛泽东这样伟大的学生才算有贡献。那位招办副主任很蛮横,无论我怎么解释,就是不给我发准考证。后来我从农场宣传部那里得到一份证明,证明我创作的坐唱表演《心红志坚》在兵团文艺汇演中获得最佳创作奖。但招办说这只说明有文艺专长,只可报考上海戏剧学院。幸运的是,面试时,招生老师对我的表演表示满意,同情我,发给我准考证了。而我在考试时也比较争气,平均考到了91.7分。当时我最感激的就是南昌二中的老师,是他们给我打下了扎实的功底。
我和世洪的经历差不多,不过可以补充两件事:第一件关于“工农兵学员”。1970年以后大学中专开始重新招生,执行“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十六字方针。当时我得到的群众推荐票数最高,预考成绩很好,表现也不差,但却因为家庭问题没解决,政审没通过,没有被推荐。几年后学校分来一位老师,号称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却连初中物理题都不会做,实际上是通过与领导的特殊关系推荐上去的。我庆幸没有与此类人同学,而是通过1977年高考,当上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第二件事是我们要感谢南昌分院的单发喜院长。单院长在招生时见到有这么多成绩好、年龄大的考生档案丢在地下任人踩(我档案上就有大脚印),他惜才,才专门设了一个中文班,收纳我们这群老知青(当时我们班平均年龄28.9岁)。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在改革和保守两种思想斗争还很激烈的时候,幸运地考进大学的。所以我同意世洪的话:个人命运联系于国家和社会的命运。
徐奔:
我的故事也同那些年的“左倾”思想有关。我虽然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成绩很好,但因为父亲于1958年补划为右派分子,进而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押送监狱劳改,所以,我上大学是不可能的。1968年成为知青之后,严峻的社会现实更让我深知,我与大学无缘。说也奇怪,越是自卑,却越存梦想。当1977年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后,我居然下定决心奋力一搏,无论如何也要挤进考场。
报考要过政审关。怎么过?得高人指点,要“改换门庭”。
我从小是奶妈带大的,她非常疼爱我,真正是视如己出。她家是贫农,夫妻俩都是工人,根红苗正。我虽然没有办领养手续,但他们的确是我的养父母。那位高人提醒我说,你填政审表,将养父母当作家庭主要成员,生身父母当做社会关系,这样,你“反动家庭”烙下的“黑色印记”就被冲淡啦。
我依计而行,果然顺利过关。以95.3分的好成绩被分院录取。
我的看法是:1977年高考之时,“政治标准”依然是卡人的杀手锏。不经过政审,不能报名参加考试。录取之后,还要通过“清查三种人”的政治关。关于这个主题,其实有很多故事。
赖功赣:
我讲一个偶然和必然的故事。1968年我下放到新建县插队,一直呆在农村。1973年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我们几个知青到大队报名,大队长对我们说:“你们这些鸡屎青年(知识青年)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就想上大学。”见此情景,知青们悻悻而退。1974年大学招生,我们几个知青到公社找社长,社长和气地说:“我们会按政策办。”再无下文。1977年报纸上说高校考试招生,我不敢相信,后来经母亲督促,直到截止日期最后一天才勉强报了名。参加高考,完全不作指望。所以我在作文试卷中写道:“1966年,父亲被打成反动权威,家里被抄。祖父的4大樟木箱线装本古籍,被拉到江西拖拉机厂的篮球场上焚烧。我兄弟几个远远地看着,默默无语,至到火烬全熄,悄悄转身离开。”当年写这些,是犯忌的,我也不顾它了;但也许正是这种写法却帮了我的忙。
高考成绩公布,我竟然上了分数线,自己感觉十分惊奇。当时想,这只是偶然,不过后来知道并不是这样。1977年,我家两兄弟参加高考,得以考中;1978年,另外两兄弟也得以考中。两年中,兄弟四人皆通过高考进入大学。这件事,看来并非偶然。
这个必然,要从我家祖辈说起。我的曾祖父赖清臣,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丁未科生员。祖父赖升平终生嗜书,在南昌心远中学读高中期间,与饶漱石同班同座,相交甚契。父亲赖延年,1924年生,1943年南昌心远中学高中毕业,被保送到中央军政大学(重庆),转而入厦门大学读机械工程,一生都在江西拖拉机厂任工程师。我们看看1947年中央军政大学的毕业生吧:学军的分配当连长,学政的分配当县长,都不见善终。
总之,祖上三代皆读书出身,无涉军政两界。由于这种家风浸淫,惠及后代,我家才有一门多学子的必然。
赖功赣的准考证
涂键:
我讲一个“脚踏两条船”的故事。1977年10月21日,从广播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特别强调像我这样年近三十的“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也可以报名参加。这时,我正在福建省南平市,在南平造纸厂对新员工进行上岗前的技术培训。听到可以参加高考的消息,开始有一些纠结。那时我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儿子,家庭生活的担子不轻呀!好在我们全家人支持,我最终决定抓住这个十分难得的机遇试一试。
我赶回南昌报名,开始厂人事科的干部竟然要我提供高中毕业证书。我说,我是不是高中毕业,档案里不是有记载吗,麻烦你们查一查。像我们这一些“老三届”的毕业生,恐怕没有一个拿得出高中毕业证的。后来他们又要我写保证书,保证大学毕业后一定回江西造纸厂工作。
1977年的高考与78年、79年不同,是各个省自己命题,而且考试的时间也是由各个省自己决定。江西省的高考日期与福建省不一致。为了使自己命中率更高一些,能进入更好的大学,在江西报完名后,我又赶回福建,在福建南平报了名。当时我很想读厦门大学中文系。
或许因为我年龄太大,或许因为文史类高考成绩不理想,大约在1978年2月,我只接到两份大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一份是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的,另一份是福建南平师范专科学校的。最后我选择了在江西就读,两条船就变成一条船了。
熊秋生的学籍表
熊秋生:
说起1977年的高考,倒是让我想起入学之前的一些情景。我出生在南昌市,恢复高考前是一名1969届的初中毕业生。1966年“文革”开始之日,正是我参加中学入学考试之时。这段时间,我看过很多学生折磨老师的场面。
到1969年我该毕业了。江西省这届毕业生只有一个分配面向,即全部到江西生产建设兵团参加劳动。1970年年初,集体踏上“上山下乡”的路程。我和同班同学都分配到第五团:地处鄱阳湖畔的劳改农场朱港农场。当时我和同学都是16岁,远离亲人,不仅要应付劳动的艰辛,还要忍受刻骨铭心的寂寞。在休息日,我常常步行十里路走到场部轮船码头,望着往南昌方向的水路,望着中午从南昌开来班船上下船的人们,想念父母和家里亲人。来到农场的知青都想家,于是干部来洗脑了,说:“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是来猪(朱)港,就是去牛港,还能到哪里去呢?”就这样,我们的情绪空间,渐渐被白天的劳动和晚上的政治学习、批判会挤占了。
不过,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反而喜爱读书并从中找到了快乐。1975年,我调配到南昌市郊的江西氨厂工作,自学了从初中到高中的数学课程。这样,当1977年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之时,我抓住机会报考,考入新成立的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中文科。
丁武军:
我是在江西畜牧良种场东风大队的农田里知道高考这一消息的,当时挺震撼的,并不仅仅是激动。震撼过后也有些许忧虑,就我的情况能考上大学吗?“文革”开始时我仅读到五年制的小学四年级。进入中学后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上课除了学习“老三篇”与各类文件精神就是斗私批修和大批判,还有工宣队师傅给我们讲“工业基础知识”,印象中只记得他讲了杠杆的原理。面对日益迫近的考试,其实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农场劳动很忙,“左倾”色彩依然浓重。不时听到大队领导批评有的知识青年出工不出力,一门心思想离开农场,不想扎根广阔天地云云。有此氛围,基层领导就更不肯通融,想要请假复习备考根本没门。我把仅有的晚上时间全用来学习数学(不是复习,因为我根本就没学过),借来的自学辅导材料翻来翻去,也没看懂多少,不懂的地方也无处请教,就这样数学只考了3分。幸亏后来有政策说文科数学分只作参考,加上其他各科成绩都较高,才侥幸过关。虽然平均分不低,但对我来说录取仍属不易,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第一次的录取结果出来,果然是名落孙山。回到大队,听到议论纷纷,说“他的家庭有问题,还想上大学”云云。
1978年2月,转机终于来了。据《人民日报》2月18日报道,轻工业部王先梅于1977年12月8日上书中央领导,反映其子女因父亲历史问题被剥夺录取机会之事。中央领导已作批示予以解决。这样,各地才开始松动。急需补充教师队伍的南昌市组建起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将我们这些落榜者收罗其中,总算圆了我们这些人的大学梦。
不过有一个先天不足是:新组建的学校缺少公共图书。图书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陈旧的教科书和“文革”书籍。尽管对别的专业影响不大,但在我们文学专业的同学看来,仅仅靠教材或讲义上那几首诗歌或几段小说片段,是远远不能满足需要的;没书可看是最痛苦的事了。于是,在课堂课余都可看到今日人们见不到的场景——抄书。只要有同学借来一本好书,就每人轮流阅读并抄录。我摘抄过的书籍有: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和朱光潜所译黑格尔的《美学》,尼采的《苏鲁支语录》,柏拉图的《理想国》以及唐诗宋词共计几十本之多。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谈到幼时曾因家贫借书抄书之事,殊不知七百年后亦有抄书之举,实非家贫,乃“国贫”也。
马林:
在我看来,四十年前的那一场高考,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大事件。它与1968年的上山下乡运动一样,都将被历史记录下来。所不同的是,在1968年那场运动中,我们是无法选择的;而到1977年,我们获得了选择权。于是我们欣然前往,终于成就了南昌分院七七级中文班的一段佳话。说到当年的报考,我个人还是经历了一点波折。我于1972年初被招工至当时的江西省建筑工程团一团一营一连劳动。1977年,我所在的建筑施工连共有两人报名,另一个叫丁勇,后来也进了我们分院。他在泥工排,我在混凝土排;他是单身,我已成家。报名后,他没问题,我出了问题。上级来通知,说成了家的人报名无效。当时我虽有点沮丧,但也没有太过失望。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政策又发生变化,通知我们说又可以报名了。于是我把扔掉的书又找了回来。然而好事多磨,不久,有人提醒我,说领导有看法,说我不安心本职工作,不愿和工人阶级相结合。一些老师傅也劝我放弃报考。果然,连指导员找我谈话来了,说到了以上意思,同时暗示只要留下来,很快就可以解决入党提干等问题。我感到了压力,也有一点被打动,但思量再三,还是打消不了读书的念头,于是向领导郑重承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好在领导也还厚道,最终同意了,还顺带批准了一个星期的假,说好好考,也算为连队争光。时隔四十年,回想当年来之不易的报考经历,我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北京的邓公,另一个就是我当时的领导。
进校以后,遇到很多事情,其中最难忘的是创办同仁刊物《激流》。记得当年办刊的人马有两拨:其一为编务人员,以李文军领衔,任辛、熊澄宇和我为编辑人员,负责撰稿组稿;另一拨为印务人员,以徐奔为首组织了所谓誊印社,由徐松龄负责刻印装订,封面和封底由任辛设计绘制。那时我们年轻好胜,充满激情,全力扑在编辑工作中,使《激流》在全省高校中小有名气;但后来也因此而招来一些麻烦。由于武汉大学的《这一代》与我们有一些交集,有人就在反自由化运动中诬告,说《激流》是自由化的典型。好在当时院领导出面保护,澄清事实,我等才得以解脱。有趣的是,当年调查此事的有关领导反而从中了解了分院的学生,以至在几年后接纳我到报社工作。因祸得福,此是后话。由此想来,人一辈子多不容易,要经历多少事,要遭遇多少人,一不小心,便会面临凶险。好在这个世界上,厚道人还是多的。
李文军:关于《激流》,我作点补充。我们是在1979年初成立激流文学社,创办《激流》杂志的。我想这和1978年下半年的思想解放思潮有关,和我们从现代文学课上感受到的“五四”文学社团的召唤有关,另外也和七八级同学进校有关。爱好文学创作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大家都想像觉慧们那样办个文学社。这个想法得到系主任章启明老师批准。文学社成员以两届中文班学生为主,也有其他专业的同学热心加入。杂志不定期出版,设有小说、诗歌、散文、杂文等栏目。封面彩色套印,在当时也算领先。
学校对激流文学社的成立及活动是很支持的,虽然自发组织,大家也无稿费之求,但《激流》的油印材料及纸张还是学校提供的。
1980年,全国大学生文学社团如“五四”般风起云涌,非常活跃。据说正在酝酿全国性大学生文学杂志《这一代》。《激流》也收到了发起者之一——武汉大学文学社的邀请。为了扩大《激流》的影响,学习兄弟院校的经验,学校让我和七八级梅廷灏去武汉大学、湖南大学文学社交流。此举后来成了省市有关部门审查激流文学社是否有“自由化倾向”的罪证。据说学校出面保护,澄清事实,才为我们开脱了“罪责”。
《激流》书影
但毕竟因为有以上嫌疑,激流文学社停止了活动,创办十期便成了“历史文物”。记得《激流》停刊前,某院领导召集我们班开了个会,说他认为年轻人写的东西应该富有朝气,而读了我们的《激流》文章,整个印象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每当我忆起《激流》,耳畔就回响起这位老领导念李清照名句时的腔调。我觉得李清照这几句词倒正可以形容《激流》的结局。
以上这件事,当然可以两面看。积极一面是:通过调查,有关领导对我们有了更深的了解,以致后来还推荐我们到报社工作,甚至委以重任。任辛现任《江西日报》总编,马林曾任《南昌晚报》总编,我曾任南昌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新视野》的编辑部主任。由此可见,高考带来的积极影响是一连串的。
任辛:
我最近忙,只补充一点:当年录取工作是颇费周折的。1977年虽然恢复了高考,但录取工作仍不规范,走后门的现象较为严重。我的材料第一时间到了江西大学(如今的南昌大学),随后又到了江西师院,但因为两所大学录取名额需要平衡,我就被牺牲了。不过我至今对录取结果不后悔,因为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能够耳濡目染各位大哥大姐的丰富经历,对我来说非常难得。我正是在大学期间成熟起来的。这是其他名牌大学教不了的。我为自己是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生而自豪。武任恒:
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已在农村插队近十年,是一名农村学校的赤脚老师(民办教师)。刚报完名不久,我被派去参加公社在鄱阳湖畔的冬季围湖造田修圩堤“会战”。会战很艰苦,住的是我们用半天时间临时搭建的工棚,地当床,人挨着人睡成长排通铺,马灯照明。更艰苦的是每天要劳动十几个小时。凌晨天不亮就起床,上圩堤挑土,大约晚上十点多才可以洗漱睡觉。次日凌晨,声声哨声又催促起床。我那时正好戴了一块用一年的工分钱买的上海牌手表,睡眼朦胧中拿出手表借马灯亮光一看,表针指向凌晨三点半钟。圩堤用泥土修筑而成,我们的工作就是用土箕挑土。一根扁担两个土箕,满担去,空担回。在回转的路上,我就从口袋中掏出抄写有文史知识的小本本,边走边背,直到再次装土,挑土上堤,如此周而复始。这就是我的考前复习。一天,我正在劳动,忽然听到工地上的高音喇叭传来指挥部的声音:“参加高考的同志请注意,公社通知你们带上行李,回公社中学看考场,有拖拉机送你们回去。”这天离江西省统一高考日期还有三天。当我们这些考生到达公社中学,分管教育的负责同志说:“知道叫你们回来做什么吗?”我们说:“不是说看考场吗?”负责人说:“看考场要三天呀?叫你们回来就是让你们好好复习几天!”真是用心良苦!这个公社的中学,在“文革”前曾经是省重点中学,这些分管教育的同志身上还保留了当年抓教育出成果的传统作风。
高考过后的某天中午,有人通知我到公社去办政审和体检手续,我始知自己高考入围了。去公社有20里路要走,去的路上正好有一辆拖拉机从我身后开过朝公社方向驶去。如果在往日,我会快跑几步,双手抓住拖拉机后面的档板翻上去,搭一段顺风车。当然,这个动作是有危险的。这次我选择了放弃,因为我觉得生命已不再是一文不值。
当一批因知识而改变命运的人坐在大学的课堂上,坐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教室里,静心聆听老师的讲授,与之分享人类精神文明的饕餮大餐时,他们怎么会不专心致志潜心向学呢?何况七七级本来就是由一批爱好学习的人组成的。正是凭借这种爱好,他们客观上作好了随时参加高考的准备。试想,如果没有经年累月的学习积累,他们怎么可能用几十天的时间就完成复习任务,并在万马千军中挤过独木桥呢?
我联想到,当今的一些学生却视学习为畏途。一句激励当今学子努力学习的名言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一个“苦”字,将学子们可怜的心路表露得淋漓尽致!这个“苦”字透露出,他们的境界距离真正求学者相去甚远。哪一个真正的学问家不是喜欢读书并以学习为乐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七七级大学生,正是这样一批从各个岗位汇聚到一起的热爱读书、不改其乐的人。
章启明:
我今年78岁,在人生的三个转折期(青年、中年、老年)遇到三次高校招生考试,获得三次机遇,实现了我终生从教的理想。现在我来谈谈前两次高考。1957年,我国执行国民经济发展第一个五年计划,社会主义建设急需各方面人才,全国招生10.6万人。这一年高考,对考生的家庭出身、政治背景没有限制,只要考生本人身体健康、品学优良,达到报考学校的录取线,便可被录取。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好机会,大学向我敞开了大门。
我家祖宗三代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更无一人当过教师,家里对我寄予厚望。1957年我高中毕业,是南昌三中的“三好”学生。填报志愿时,有的学校领导和教师都劝我报考北大和清华,但我却选择了北京师范大学。这是因为,我从小学到中学,遇到了不少优秀的教师。我尊敬他们,感恩他们,把他们看成是我的楷模,立志成为一名好老师。
1957年暑假,通过高考,我以优秀的成绩被录取。9月,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北京师范大学。第一课是入学教育,老校长、历史学家陈垣在开学典礼上为新生讲述校史和校训。后来则是紧张的五年学习。我秉承“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校训,努力读书,也注意锻炼身体,打下了从教的基础。
1966年,正当我青春焕发,意欲扬帆远航之时,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作为“文革”动乱标志的《五一六通知》在《人民日报》发布了。6月初,《停止高考招生制度的倡议书》也在《人民日报》刊发出来。顿时“黑云压城城欲摧”,学校“破四旧”,停课闹革命,老师一夜间变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被批判,被揪斗,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我和一大批青年教师怎么也不能理解这种现实,苦闷,彷徨!于是我下决心申请调离北京四中,于1973年10月回到故乡南昌,来到了南昌市教育局教研室。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过了四年,我还可以遇上第二次高考。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遭受十年动乱严重摧残的各项事业百废待兴,国家急需大量人才。1977年8月,中央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会议,邓小平发表重要讲话,大胆提出:“今年就要下决心恢复从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考学生,不要再搞群众推荐。从高中直接招生,我看可能是早出人才、早出成果的一个好办法。”根据这个指示精神,教育部即刻召开了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提出了《关于1977年高校招生工作的意见》。10月,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的意见,规定从1977年起,对高等学校招生制度进行改革,恢复统一考试制度。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者均可报考。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录取原则是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招生考试于当年冬季进行,次年春季入学。这次会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教育史上的一次重要会议,它实现了两项重大的拨乱反正:一是推翻了文化大革命中压在上千万中国知识分子头上的“两个凡是”,二是决定恢复高校招生统一考试制度。
当时“文革”动乱刚刚结束,遭受毁灭性破坏的江西教育事业,基础十分薄弱;尤其是作为基础教育的普通中学,青黄不接,急需大量师资。藉此时机,中共南昌市委按照省文教办公室《关于举办师范学院分院的请示报告》精神,决定成立“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这是我争取重回教学第一线、重上讲台的难得机遇。当我得知这一消息后,多次向南昌市教育局党委提出申请,要求从市教育局机关调到南昌分院从事教学工作。几经周折,1978年初终于获得批准,在昌北下罗山上开始了新的耕耘。是年3月,学院招收了首届七七级学生185人,其中中文专业学生28人,后来增至33人。
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七七级中文班师生合影(摄于1979年初,前排中为章启明老师,后排左四为王小盾)
在分院我最早讲授的课程是《文学概论》,以后又陆续讲授过《艺术概论》《美学概论》和《美术概论》,还参与编撰了《文学基础理论》和《简明美学教程》等多部教材。我在教学中,主要讲授文学和美学理论,普及文学和美学知识,让学生懂得什么是美,怎样鉴赏美、创造美。我也鼓励基础好的学生,按政策提前报考研究生,比如王小盾、方志远、熊澄宇,都是在毕业以前考上研究生的。
今年是恢复高考招生四十周年。七七级中文班的同学在微信群里展开讨论,很热烈。我感到振奋,于是找出来一些文献,供大家分享。其中一份是1992年11月25日南昌职业技术师范学院的校刊,上面登载了王小盾的《校庆感言》。《感言》说:“十五年前,当母校诞生之时,我们这一批年近‘而立’的青年,完成了自己的入学考试,开始了读书生涯。我们是幸运的,有一个和母校相同的纪念日。”“十五年来,母校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当他们在不同地点继续自己的旅程的时候,母校也是幸运的:它的种子,在五湖四海生长。”“我因此想起了蓍——中国的一种神草。古人说:‘蓍千年而三百茎,同本以老。’在这里,‘老’的意思是长久。蓍不是乔木,没有伟岸;不是华卉,没有绚丽;但它有蓬勃四放的生机。所以它成为古人最尊崇的一种植物,象征智慧,也象征永恒。”“也许,我可以把自己看作是这同本之草中的一支……”这年办校庆的时候,我的职务是南昌职业技术师范学院院长。我的感触是:当学生成长的时候,我们这些老师其实也在成长。学生是学校的果实,老师却是学生的果实。所以,1977年高考是我们共同的节日、共同的生命起点,也是让我们结缘的契机。正是它让我们能够“同本以老”。
在这份校刊上还有一篇文章,是中文七八级学生梅廷灏写的,题为《两副师名对联》。一副对联说“左瑞姓左形不左,胡穷名穷才不穷”,表扬左瑞老师思想解放,胡穷老师讲课生动。另一副对联说“开天辟地周宇创,桃李殷殷顾为勤”,称赞周宇创老师学有创见,顾为勤老师爱护学生。我读了也有感触。这几位老师都是从中学教师的岗位上调进高校的,原来是优秀的中学老师,后来变成优秀的大学老师。正是高考,让他们的人生也翻开了崭新一页。
责任编辑/崔金丽